第160章 三杯酒

  王揚讀這篇文章讀得哭笑不得,同時也暗暗心驚。此文到處都是牽強附會,卻唯獨說對了一點,就是認為王揚在常平倉的籌建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甚至還推論出王揚是藉由新野庾氏充當中間人,然後說動士族和官府合作的,只不過為了表現王揚籌謀之深,便說他當初入郡學,便是為了結交庾家二公子。

  也多虧這些爭論只限於學子儒生間的「意氣之爭」而不被外界當真,要不然王揚還真擔心會不會引起王泰多想。其實就算王泰知道是王揚請庾易出面,問題也不大,只不過這樣一來,容易讓王泰更加重視自己。這對於反攻計劃的實施,有害無益。

  剛開始王揚還出面澄清,說綢緞之事與常平倉沒有關係。

  可他越澄清,支持者們便越不信,都是一副「我懂」的表情,連連點頭,然後繼續投身論戰;還有人效仿《綢糧釋論》索隱箋釋的方式,逐字逐句地剖析解讀王揚澄清的話,認為其有「不得已者三,可為嘆息者二,功成不居之德一」。說得那叫一煞有介事!

  王揚啼笑皆非,再有人尋問,便只是搖頭否認,但不做具體言辭。反對者見此重整旗鼓,說王揚自己都不說話了,你們還在這兒強辯什麼!並四處宣揚王揚羞於開口的消息。

  謝星涵匿名撰文,題名《不言之證》,詳述王揚不說話的原因在於「知我者,不必言之;不知我,何必言之?」並舉王坦之問韓康伯「何故不言?」韓康伯答雲「無可無不可」為例,說王揚「功成身退,故言與不言,亦在無可無不可之間」。文末寫道:

  「夫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大辨不言,大德不稱,昧其旨者,噪如飛蠅。」

  文章言辭犀利,諷刺意味極足,兼之篇幅精悍,文字簡略,閱讀門檻大大降低,一經問世,便快速流傳開來,將論戰氣氛推向高潮,同時給予反對者沉重一擊。自此文之後,攻詰王揚從商的人皆被冠以「飛蠅」之名,問何謂飛蠅?答曰:庸言庸行,唯他人是評;一事不成,只會嗡嗡不停。

  反方大潰。

  在常平倉建得如火如荼,學子間的論辯也進行得如火如荼之時,與這兩件事都有關的王揚卻已經抽身遠離,靜下心來,讀書、練字、習武、騎馬、運籌生意,照常過日子。由於還增加了個背書的任務,所以除了之前和劉昭商定好的,每三天去一次郡學之外,其餘的交遊邀約則是能推就推。為了避免被打擾,還學了謝星涵封門那一套。

  不過有時也會遇到封門沒用的情況。比如謝星涵「挾恩相邀」;比如宗測嘯歌不去;再比如小胖真的送了一頭豬來,也不能再讓人帶回去等等。

  這一日,謝府內的廚工們又被放了假。院子裡,王揚和謝星涵正圍著沸騰的火爐銅鍋,吃得熱火朝天。

  王揚將裹滿芝麻醬的羊肉放入嘴中,下肚後嘆道:「可惜啊,我不會做腐乳,這味道吧,始終差點意思。」

  謝星涵則全無之前的嫻雅清貴,精緻的面頰被熱氣蒸得微微泛紅,鼻尖上沁出細密的汗珠,蜜合色的衣袖半挽,玉釵微松,邊夾蘑菇邊問道:「腐乳是什麼?」

  「就是一種蘸料,要和這芝麻醬、韭菜花拌在一起,才好吃。」

  謝星涵對著滾燙的蘑菇草率地吹了兩口氣,然後在碟中沾了沾,小心地放到口,任由沁著油汁的小蘑在舌上彈跳,有些含糊地說道:「你幫我調的這個也很好吃啊!」

  「你這個叫油碟,又是另一種吃法。可惜沒辣椒,這韭菜花也不正宗。哎?鴨血呢?鴨血沒了?我一共也沒吃幾塊啊!」王揚撈了幾筷子,覺得奇怪。

  「是嗎?」謝星涵裝模作樣地幫王揚找鴨血,然後叫道:「小凝!送盤鴨血!」

  在廚房中吃著「單人小火鍋」的小凝馬上放下筷子,開始給鴨血裝盤。本來王揚是勸小凝在外面跟著一起吃,謝星涵也是如此說,但小凝覺得不能讓王揚小覷了謝家規矩,堅持不肯,所以謝星涵就讓她在廚房裡單置了個小鍋,自己涮著吃。

  王揚懷疑地看向謝星涵。

  謝星涵一本正經道:「可能是煮化了吧。」

  王揚:(→_→)

  「你不是不吃鴨血嗎?」

  謝星涵想起自己之前信誓旦旦說什麼「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吃這種東西」,耳朵發燙,惱道:「你的事兒我都幫你辦完了!吃幾塊鴨血怎麼了!」

  「都辦完了!好好好!那我得敬你三杯!」王揚甚喜,拿起酒壺,斟滿小酒盅。

  「三杯?我就辦了兩件事啊!」謝星涵有點懵。

  「一杯一杯敬嘛!先說蒙學找的哪裡?」

  「蒙學找了兩處,一是南平郡太守陸通在荊州城中的族學,學中除了吳郡陸氏外,也有旁姓親友家的子弟。另一處是西沙洲隱士劉虬為自己家僕婢開的家學。你想讓阿五去哪?」謝星涵看著王揚的眼睛。

  王揚心中已經有了答案,看謝星涵的樣子便知道她也有想法,所以問道:「你覺得呢?」

  「我覺得去劉虬家更妥帖。雖然以你我的身份,就是送到陸氏族學也沒人敢欺負阿五,但畢竟去的都是大族子弟,阿五在那兒很可能會被孤立,再說都是幼童,說話玩耍也沒個分寸,就算有人叮囑,也難免生事。阿五不會開心的。去西沙洲就不一樣了,劉家僕婢雖然年紀不一,但身份相仿,相處起來會更融洽。」

  王揚點頭:「你說得是,就聽你的。」隨即雙手端起白瓷小酒盅,向謝星涵敬酒:「四娘子考慮周全,辛苦啦!」

  謝星涵笑眯眯地應了一杯,然後說道:「劉寅我已經查了。這上面記了他一些基本信息。」

  謝星涵交給王揚一張紙。王揚邊讀,謝星涵邊介紹道:「此人是寒族,縣吏出身,積功十五年做到郡功曹(主屬吏選舉考黜,類似於市組|織部副部長),被時任郢州刺史的廬陵王看中,收為門下,轉到制局充幹吏(總參部科員)......」

  王揚聽到這兒放下手中筷子,神色鄭重了幾分。

  「其實按照正常來說,做完郡功曹,又有廬陵王的背景,已經可以出去治一縣了。不過可能廬陵王對他期望不小,想讓他下地方前多攢些資歷,所以調到制局?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在制局小吏的位置上一呆便是三年,如果是攢資歷那未免也太長了。三年後才補的縣令,這之後升遷便明顯快了起來,轉郡主簿,府參軍,太守,最後一路升到長史。聽說此人性剛強,執法不避世家。衡陽多豪強,官府不能制,劉寅到衡陽做太守,亦被藐視。他表面上不視府事三個月,實則暗中搜集證據,然後突然出手,一天內鎖拿三十餘人,親自考掠,五毒備極。至有骨上生蛆,父子同死者,郡中震肅。當地人比之漢時蒼鷹。」

  蒼鷹郅都?

  三個月後才出手,這比郅能隱忍吶......

  王揚看著火鍋里沸騰的湯水,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