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先生?」
王揚連叫兩聲,才讓庾易緩過神來。
「我這辦法行嗎?」
「甚妙!甚妙啊!之顏,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庾易迫不可待地就要發問。王揚忙道:「先生,常平倉的事......」
「這個好說!你看看下面這個問題有什麼辦法能解決......」
庾易本來沒打算問王揚第二個問題,但王揚解決問題的能力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所以把第二個難題拿出來試試水,這第二個問題比第一個要難,能有辦法最好,就算解決不了,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王揚見庾易這麼說,也只能繼續聽下去。
「這是......這是我另一個朋友遇到的問題。今年南廣郡蒙山下發現了一座銅山,乃前漢鄧通舊時鑄錢處。朝廷為此特意從少府分出一整批制錢官吏和工徒,派到南廣,設錢署衙司,專門負責開採鑄錢。可幾個月下來得錢不過千萬,但耗費成本幾乎與所得利潤相當!
從人員開銷到置辦器具,再到建廠、僱工、採礦、熔銅、開砂,幾乎步步是坎坷!每一步都在撒錢!還總是出現各種各樣的突發問題!幾個月下來,耗費不僅不減,反而漸有加大的趨勢!現在鑄錢的速度已經趕不上花錢的速度了,要是再這麼下去的話,這錢鑄得還有何意義?如今朝廷除了放棄此銅山之外,還有沒有什麼別的辦法?」
庾易期待地看著王揚。
王揚想了一會兒,問道:「您朋友是郡太守?」
「嗯......比太守大一些。」
「州長史?」
「......之顏,你是又想到什麼好主意了嗎?」庾易見這對話與之前如出一轍,不由得期待更大。
「我這個主意需要朝廷同意,不是地方能決策的。」
「沒關係!只要辦法管用,我那朋友可以向朝廷請示!之顏你儘管說!」
「現在的癥結是成本高,成本高的原因其實主要是行政成本高......」
見庾易不解,王揚進而解釋道:
「朝廷派出那麼多人到偏遠地方,一來人員繁冗,二來不熟悉當地環境,三來天高皇帝遠,四來管理模式估計是原樣照搬京城官署,不會因地、因時、因事制宜,這麼一下來,多餘的花銷一定不會小,效率也不會高,不然像置辦器具、建廠這些都是前期投入,前期弄完了,後面的花費本應該逐漸減少才是,沒有越來越費錢的道理......」
庾易聽得連連點頭,心道這少年也沒見到章奏中的具體細節,但卻說得宛如親眼一般,並且一下就看出關鍵,這等體事察物的能力,可不是一般少年人能有的。
「......這是典型的活力不足。活力就是動力,就像一潭死水,沒有活力,靜止不動,那它只能幹涸發臭。所以要引進活水,有了活水就能激發活力,局面也就能為之一變——」
「之顏說的活水來自?」
「官府之外。」
庾易神色一變:
「此事斷然不可!鑄幣之權乃國家公器,豈能放與私人?《左傳》雲『國不堪貳。』漢孝文聽下自鑄錢,故吳鄧錢遍於天下,而後有七國之亂。錢幣不專於國家,則地方做大。且私人鑄造,為求謀利,必雜以鉛鐵,損壞幣制。幣制一壞,其弊更深!其害更遠!前朝景和年間,盜鑄之風盛行,劣錢遂多。一千錢長不到三寸,入水不沉,隨手破碎,故物價踴貴,斗米至萬錢,市場大亂!所以即便那銅山幣場棄之不用,也不能放與私人!」
王揚解釋道:「不是放與私人,而是准許私人參與進來,名之『官督商辦』。意思就是蒙山銅礦的所有權還是歸朝廷,但開採和鑄造環節,可以引入一家或幾家共同參與。參與者可以是商人,也可以是士族。只要有足夠資金,有經營能力和經驗,並且願意與官府合作,就可以讓他們入場。由官府派監察人員,全程監督,糾察質檢,嚴明科條,這樣就不用怕壞幣制;把銅山的所有權和鑄錢的決策權握在手裡,就不用擔心地方做大,只要將每年鑄錢的收益分出一部分給他們就行了。」
官商合營分利的模式最早起於唐代,至宋朝大興。此時尚無這種觀念,之前王揚提出建常平倉、給士族分紅的想法時,其實已經有了官商合營的影子。只是常平倉不是專門做生意的機構,也不太涉及經營,更近於倉庫性質。而士族也只是出糧分收益,並不參與管理,所以庾易聽說時雖然驚奇王揚點子多,思路活,但並沒有做深想,而現在則實實在在地被震撼到了!
「讓私家參與,真的可以讓礦山獲利嗎?」庾易不確定地問。
語氣乍一聽好像有些懷疑的味道。但事實上,與其說懷疑,實則更近似於請教。
「只要選對於參與者,劃分好權責,就一定可以。從資源上來說,官府的優勢在於擁有政策、合法性、技術和現成器具;私家則有資金、管理經驗和盈收動力。只要把兩者資源有效整合,盈利沒有問題。尤其私家是占分紅的,和辦事官吏不同,他們是盈利越多,賺得越多,當然盡心盡力。
所以讓私家參與,一來投入資金,避免官府獨自承擔虧損。二來可以轉變職司贅冗、人浮於事的弊端,改進管理和經營模式,提高效率。三來有資格參與的私家,必然有一定勢力,可以直接解決地頭上的一些問題,減少阻力。能少花很多冤枉錢。不過在選派監察官員的時候,要慎重挑選,不僅要從人品上把控,更要從制度上防止他們與私家同流,所以放權不要單一,要制衡,衙司之間可以有矛盾甚至對立,再定期設巡查......」
庾易越聽眼睛越亮,雖然有些詞和說法聽著古怪,但大概意思是聽懂了。聽到最後更是興奮地直接站了起來,全無平日裡的舒緩風範:「之顏博古通今,察遠照邇,真大才也!!!」
遠處,庾於陵見父親突然站起,狀似激動,心中咯噔一聲,叫道:「不好!可能是談崩了!」
庾黔婁看到父親行為異常,心中也犯嘀咕,父親一向穩得住,今日這是怎麼了?難道王揚年輕氣盛,言語間衝撞了父親?不會吧,就算衝撞,以父親的養氣功夫,難道還至於當場發作?不過王揚的氣人本事倒是不可小覷......
正思考間,庾於陵已經疾步趕去勸解。庾黔婁也只好跟在弟弟身後。
兩人趕到的時候,正撞見父親拉著王揚的手,大步走出池閣:「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問題!之顏,你要是能答出這個來,別說一個請求,十個我都答應!」
「先生明明剛才說.......」
「放心放心!這絕對是最後一個!」
然後就撞見急匆匆趕來的兄弟倆。兩人見到父親滿臉喜色,走路生風,王揚一臉無奈的笑,似乎不像是吵架的樣子。
「你們來的正好。阿介倒茶!去我書房裡,用擺在書格最上面那個青釉點褐罐中的茶葉!水找老侯,讓他取今日新打的泉水。阿貞,告訴廚房準備夜宵。」
庾易一口氣吩咐完,然後轉向王揚,殷切問道:「宵夜想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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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南齊書·劉悛傳》:「永明八年,悛啟世祖曰:南廣郡界蒙山下,有城名蒙城,可二頃地,有燒爐四所,高一丈,廣一丈五尺......鄧通,南安人,漢文帝賜嚴道縣銅山鑄錢......且蒙山去南安二百里,案此必是通所鑄......上從之,遣使入蜀鑄錢,得千餘萬,功費多,乃止。」
市場上流通的銅錢漸少一直是困擾南朝政|府的一個大問題,齊高帝時曾有人提出大搜民間銅製品融化鑄幣的建議,至梁武帝時,甚至直接開始發行鐵錢,故而朝廷才對永明八年裡新發現的南廣郡銅山寄予厚望,但原來的歷史線上,卻因為耗費太大,只製造了一千萬錢就廢棄了。川勝義雄認為「南朝因銅不足導致貨幣不足的局面......不能從根本上得到改觀......南朝社會流通的貨幣總量,已經幾乎沒有增加的希望。」(《侯景之亂與南朝的貨幣經濟》)
但真是這樣嗎?銅其實有的,比如本章寫到的南廣郡銅山,再比如《太平寰宇記》記「白雉山.......西南出銅鉚,自晉、宋、梁、陳已來,置爐烹煉。」《銅陵縣誌》云:「銅精山在縣東二十里,齊梁時置冶煉銅於此,遺坑尚存。」現代考古亦發現銅陵採礦冶煉遺址,從六朝到唐代開採痕跡不絕,直到唐代之後才開始衰弱。
所以很多時候,問題未必全出在資源不足身上,還有分配不力。無米之炊,固然雖巧婦亦不能為;然社中分肉,必得陳平為宰而後肉可均。治大國如烹小鮮,能者用一根黃瓜,兩雞蛋,三個西紅柿,四個饅頭能掂量六個菜,人人吃得精神煥發;鄙者守著一冰箱食材而無從下手,結果桌上人因爭粥大打出手,甚可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