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輪高。
蕭子卿的心腹下屬,禁軍中軍長史王諶匆匆趕來,神情嚴峻。
「王爺。」
蕭子卿將目光從明月上收回,看向王諶,露出個溫暖如玉的笑臉:「仲和來了。」
王諶眉頭緊鎖,快速說道:「王爺,下官認為事關機密,不可不慎!下官已備下馬車人手,連夜送他出城,往江州藏匿。」
蕭子卿輕笑:「這麼謹慎?」
王諶嚴肅勸道:「此事絕不可留下破綻!我知那杜叔寶是王爺的姻親,但成大事者不可拘於小親,先讓他在江州呆個三五年,等確認沒事後再現身,只是夫人那兒,王爺還是要多加安撫。」
蕭子卿看了眼王諶,饒有興致地問:「那依你之見,江州便是萬無一失之地?」
王諶拱手道:「一切由下官安排,王爺放心。」
蕭子卿嘆了口氣:「仲和你如此辦事,叫我怎麼放心?」
「那王爺的意思是去交廣?可現任廣州刺史——」
蕭子卿幽幽一嘆:「只有死人才能無對證啊。」
王諶心中一跳,立馬贊道:「王爺當斷則斷,魄力十足!只是夫人那兒......」
蕭子卿笑容一收:「這個就不勞你操心了。」
我也不想操心,只是你把人家爹殺了,這後宅能安寧?萬一這女人忍辱負重,再來個為父報仇什麼的怎麼辦?得想個妥帖點的辦法瞞住,最好先讓父女倆見一面,然後再把杜叔寶派出去,滅口之後就說病死的或者出了什麼意外......
「那個王家小子的事你查的怎麼樣了?」蕭子卿忽然問。
王諶收回思緒,回稟道:
「現在尚書省戶籍管得甚嚴,除非有左民曹的公函,或者中正定品與吏部銓選,否則一律不許調閱。不過下官托散騎省的丘雄去套過王揖的話,王揖雖然差過話頭,但也沒否認,估計是他子侄輩沒差,但關係不會近。
王揖是王僧虔一脈,所謂『馬糞諸王』,他們這脈世居建康,都住禁中里馬糞巷,沒有在外的。此人要麼是哪個硬攀的遠親,要麼是哪個疏枝旁系裡沒歸宗的私生子,在外面打著王揖的旗號唬人,不會有什麼背景,否則也不會到地方郡學做個郡學子。」
「那個丘雄是丘冠先的兒子?」
王諶沒想王爺不說王揚,反而說起丘雄來了,愣了一下,答道:「是,他是丘冠先的獨子。」
丘冠先是東晉吏部侍郎丘傑的六世孫,乃吳興丘氏之後,今年代表朝廷出使吐谷渾,當時稱「河南道」或「河南國」,因其位於張掖之南,隴西之西,地盤集中在黃河南面,故稱河南。
按慣例冊封其新繼位的國主為州刺史。新國主逼其跪拜,丘冠先厲色不肯,最後被推於深谷下而死,時人推許其忠貞守節,比之為蘇武、谷吉。
蕭子卿感慨道:「忠良之後啊......這麼快升到散騎省了。」
王諶道:「也是朝廷特典,讓他紹父之位,以繼家聲,現在官任給事中。」
「我記得父皇當時對他說過一句話:『卿後宦塗無妨,甚有高比。』他做給事中不會做長。」
王諶凝神思索,推測道:「興許會升冗從僕射,或者轉門下做黃門,興許歷外郡也有可能。」
「為人如何?」蕭子卿問。
「貪財好色,鄙薄無行,不肖其父。」
「人不錯嘛。」
王諶:......
「此人可用。你去安排一下。」
「是。」
「至於荊州那邊......派人告訴劉寅,想個法兒把那孩子弄來,王家小子肯配合最好,不配合的話,尋個由頭把他辦了,不過既然是高門子弟,還是不要出人命,看看是關幾年還是流放什麼的,看著弄吧。」
「是。」
王諶正準備告退,便聽王爺補充道:「還是得依律辦事啊,畢竟國家有律法在嘛。」
王諶:......
王爺你認真的嗎?
為什麼有時王爺說話,總讓人有種無言以對的感覺。
不過王爺的交待不能不應,王諶道:「劉長史執法素嚴,一定會依律的。」
蕭子卿點頭,輕輕嘆氣:「依律好呀依律好。杜三如果能懂這個道理就好了。」
......
今日荊州,大雨滂沱。
但不僅郡學學子無一人缺席,還來了不少外客,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此番的主講人是王揚。
這是劉昭特意拜託,請王揚給學子們講一堂課。
儘管王揚現在時間並不豐裕,但劉先生有請,王揚是不會拒絕的。
因為劉昭的為人行事,早已贏得王揚發自內心的友誼、感激和尊重。
這時劉昭及幾位助教和眾學子坐在一起,謝星涵、小凝也換了男裝隱於後排角落,樂湛沒穿官服,帶著樂小胖獨坐一席,甚至連很少踏入郡學的宗測也找了個位置,就坐在庾於陵身後。
庾於陵敬宗測為長輩,堅持要請宗測向前坐,最後把宗測擾得不耐煩了,直接譏諷庾於陵「儒禮迂偽」。庾於陵感覺有點受傷,這一點就不如他老師劉昭有經驗了。
劉昭壓根就沒給宗測安排座位!只說讓他「隨便」。而宗測甚覺滿意。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齊聚在這個手持摺扇的少年公子身上,聚精會神,不肯漏聽一字。
「......讀書之法,有攻城,有掠地。
何謂攻城?
聚眾頓于堅城之下,晝夜猛攻,寸步必爭!前赴後繼,唯以登城破門為念。破門而後巷戰,巷戰而後短接,必斬盡余敵、全城易幟而後可!
何謂掠地?
大軍出征,先鋒開路,以碾壓之勢,鎮服四野!頑敵敢於攔路對陣者,即刻誅滅!至於小股逸逃,不足為慮。兵鋒突進,直以囊括千里而為掠地有成!
凡用兵之術,攻城最下。然讀書當以攻城為根基。人無根基不立,學無根基不成。若無幾種典籍以攻城法讀通讀透,則讀書再多,學問不過是浮萍而已。
幾種典籍中,必有者三。
一為目錄之學。
目錄學乃問學門徑,門徑不窺,何以致遠?讀《孟子》者不知注者幾家,談《莊子》卻不曉版本之異,言魏晉史學則於當時諸史皆盡懵然,只倚一《三國志》為至寶,此於學問之道,乃一葉障目,最是險事。
二為訓詁之學。
訓者,通也。詁者,古也。古今異言,故需通之使人知。
讀書以字求意,字若不通,如何求意?國有遠近,時有今古,有傳譯則能使別國如鄉鄰,有訓詁則能使古今如旦暮。致千古之遠如旦暮之間,然後可以升堂論學矣。
此乃考經訂史,去訛定偽,必備之學。不通訓詁,則讀古書只能從他人之說,人云亦云,最易受騙。終日受騙而不知,再轉騙他人,學問之道,自此壞矣!
三為先秦之學。先秦書乃眾書淵——」
眾人正聽得入神,突然有人慌張闖入,座中人太多,那人一時到不了劉昭身邊,急得不行,只能叫道:「先生,大事不好了!」
眾人皆驚!
王揚也停下看向那人。
劉昭皺眉道:「慌慌張張成什麼樣子?怎麼了?」
「郡學被人圍了!烏壓壓一片,可能都過百了!說要找王公子!都是古文學派的!!」
一個學子激憤道:「怕什麼!他們人多,咱們人也不少!論學輸了還敢來找茬!真當我們好欺負嗎?」
他站起向王揚一拱手:「先生!你只管講你的!我去守門!」
「我也去!」
「我也去!」
「你太瘦了,別去!給我們筆錄先生的話,我們回來要看!」
眾學子本來與古文派有仇,此時被打上門來,又打斷王揚講學,更覺氣不打一處來,故而一人發喊,應者雲集!紛紛站起!
連樂小胖都半激動半興奮地站了起來揮臂叫嚷!
樂湛恨鐵不成鋼地踹了兒子一腳,然後馬上吩咐侍從去江陵縣衙,叫他們立即派人維持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