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王揚望見一座穿堂樣式的大屋,四面皆被珠簾遮擋,陣陣琴聲從屋內傳出,簌簌瀟瀟,清絕縹緲,之前那個長相陰柔的男人正躬身站在屋外。
「來者止步!」一個濃眉男子突然從楊樹後閃出,拉弓對準王揚。
王揚毫不理會,徑直向大屋走去。
嗖!
一支利箭精準地射在王揚的鞋尖前。
王揚輕笑:「沒膽子殺人就不要放箭,搞這套有意思嗎?」
他繞過箭矢,走近大屋。透過珠簾,隱約能看到一個人影坐在屋中。
男子無計可施,只有再次拉弓恫嚇。
王揚視而不見,伸手去撥珠簾。
此時,屋內傳出一個女子冰冷的聲音:「白四,凡有踏入屋內者,即行射殺,不必報我。」
御姐音?
「喏!」
濃眉男子朗聲而應,將弓拉得如同滿月一般。
王揚很自然地收回手,後退一步,脊背挺直,上身微傾,衣袖輕擺:「原來有女眷在此,倒是我唐突了。」
他穿越以來,古代禮儀學了不少,這一欠身,還真有幾分世家公子的風範。再加上動作優雅,毫不倉促,讓人覺得他停住腳步,與害怕被射殺完全無關,而純是出於禮貌教養。
屋中女子語調一變:「屈孑真跂求伽。」
王揚:???
這女人說的可不是漢語,難道是胡語?!
女子一開口說話,王揚身後跟著的八名劍客便躬身行禮,迅速退走。只有那個叫「白四」的持弓男子和引王揚來的陰柔男人還留在原地。
「屈孑真跂求伽!」女子又重複了一遍。
王揚想到自己曾和那幾個士兵說過胡語的事,鎮定說道:「I don't get it.」
裡面息聲。
王揚等了幾秒,見裡面沒動靜,趁勢續道:「Don't play games with me.」
這次女子回得很快:「彌偶可社句!」
王揚回得更快:「How dare you!」
女子頓了幾秒,語調變回正常華音,問道:「你剛才說的是什麼語言?」
「說了你也不懂。」
「所以你根本不懂鮮卑語。」
王揚由此更加確定她剛才說的是鮮卑語,看來果然是試探他通胡語之事。當下不慌不忙說道:「所以我才說你不懂。漢語有雅音吳語之別,鮮卑語亦有方言之分,我方才說的是鮮卑方言。」
女子淡淡問:「鮮卑哪一部的方言?」
「師傅和我說過,但我不記得了。」
女子一笑:「所以北諜密識,也是你師傅和你說的嘍?」
「機密之事,不便相告。」
女子緩緩道:「彌天大謊已破,居然還穩得住,真是好膽識!」
「彌天大謊?什麼彌天大謊?哦,難道你說的就是這個?」
王揚從袖中抖出那三張紙,渾不在意地一扔,輕笑道:「本公子和幾個兵卒玩笑的話,居然也有人當真?」
「不當真你為何來此?」女子反問。
「有人唱戲,我自然要來瞧瞧呀。」
「好啊,那我再給你瞧一樣東西。憐三。」
陰柔男子上前,手持信箋紙,向王揚出示。
王揚淡然掃了兩眼。
信是尚書省的一名官員寫給巴東王府舍人孔長瑜的,內容是關於王揚身份的調查結果。
王揚心中暗道不妙。
女子輕聲懈慢:「信上說什麼來著?」
陰柔男子躬身念道:「查尚書下省左戶曹前廂甲乙兩庫,琅琊王氏在世者,取名「王揚」的有兩人,一人年六十,一人年七歲,戶籍都在南兗州,絕無出於義興郡者。」
女子聲音搖曳,清越動聽之外,又藏殺機:「那請問這位『王』公子,你是歲至花甲,還是正值始齔?」
王揚哈哈一笑:「本公子遊學外郡,起個化名,有什麼稀奇?」
「你的反應倒是不慢。只是若真是化名,掛籍是怎麼辦的?」
王揚皺眉,毫無心虛之態:「這是我家私事,與你何干?」
女子沒想到,兩個手下憐三和白四同樣也沒想到,王揚到現在居然還不服軟!
女子繼續施壓:「既然與我無關,那我就把那三張紙和這封信送給巴東王一閱。」
王揚微笑:「請便。」
「你不怕嗎?」
「不怕。我的事,王爺都知道。你的事,我倒是很好奇。」王揚目光灼灼,盯著珠簾之內那隱約的曼妙身影。
屋內陷入沉默。
王揚強硬的態度顯然出乎女子的意料之外。
王揚在收到信時便知道對方要威脅他。因為如果真要動他,那直接把證據交上去就是了。既然給自己看,那就是捏把柄的意思。
這種事一旦認慫,便從此受制於人。
所以王揚反其道而行之,從開始闖門時便處處爭先,就是為了打亂對方節奏,即便不能完全擺脫被人拿短處的局面,也要爭取有利的談判態勢。
但只過了不到三秒鐘,女子的聲音便再次響起:「好狡獪的心思,剛才那一瞬間差點被你蒙住。巴東王如果真的知道,就不會派人查你的身份了。」
王揚應聲說道:「知道是一回事,印證又是另一回事。你若不信,現在就告知王爺。你我在王爺面前對質。」
女子冷笑:「還敢嘴硬?假冒士族,便是巴東王也保不住你!你以為琅琊王氏是這麼好冒充的?若是沒有我替你擋下這兩樣東西,你早就下獄了!現在應該正在牢里好奇,自己是在荊州被斬首?還是押到建康棄市?」
看來補充州部戶籍的事和這女人無關。不然她不會只提擋下兩樣東西。
王揚邊思考如何繼續套取信息,以知己知彼,邊若無其事說道:「還是在荊州吧,這兒風景不錯,我挺喜歡。」
女子語氣冰冷:「視死如歸?很好。我沒耐心了。憐三,現在就押他去江陵府衙,把證據交給堂官。」
陰柔男子聽命上前,只跨了這麼一步,便從一個柔順的小媳婦,瞬間變成一個冷血殺手。
王揚絲毫不懼,朗聲道:「我既然敢來,就是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
女子語氣中有幾分嘲弄:「你這條小魚還沒有破網的資格。其實你心機不錯,一進來便虛張聲勢,步步相爭,還真是亂了一點我的安排,至少我這首《昭君怨》沒奏完。聽說你來之前跟你那個護衛交待了一下,想來是所謂『魚死網破』的後手吧。」
王揚神秘莫測的一笑,顯得底氣十足。
女子手指輕點桌案,點了幾下停住,微笑道:「其實你根本沒有後手。」
王揚心中猛地一跳,笑容不變。
——————————
註:本章中神秘女子所言「屈孑真跂求伽」和「彌偶可社句」皆鮮卑語的音譯。鮮卑語雖已消亡千年,但仍可從史料中窺得一鱗半爪。第一句的語法結構是「屈孑真跂求伽」。
《魏書·鐵弗劉虎傳》云:「衛辰第三子屈孑,本名勃勃,太宗改其名曰屈孑。『屈孑』者,『卑下』也。」
《魏書·長孫嵩傳》中則作「屈丐」。
出現差別的原因是《魏書》中的鮮卑語都是漢語音譯,「丐」和「孑」(jie)雖然現在聽起來差別很大,但在中古時並非如此。「丐」的中古音在去聲十四部泰韻,反切是『古太切』。而「孑」的中古音在去聲十六部怪韻,反切念『古拜切』。
所以這兩個字發聲是相同的,只有收聲有別。若推上古音則兩字同在祭部,乃雙聲疊韻字,按照訓詁學雙聲為訓、疊韻為訓,則兩字不僅音通,義亦相通。
《說文》:「孑,無右臂也」。《廣雅》:「丐,求也。」無臂故有求,此亦相通之證。所以《魏書》一處寫「屈孑」,一處寫「屈丐」,無論從音還是從義上講都沒有任何問題。
《南齊書·魏虜傳》:「國中呼內左右為直真......帶仗人為胡洛真,通事人為乞萬真,守門人為可薄真......殺人者為契害真.....三公貴人為羊真......」一共列了十幾個音譯,每一個詞都是以「真」為結尾。則「真」字很可能為名詞後綴,翻譯成......的人。
「跂求伽」出《北齊書·徐之才傳》:「之范出告之才......童謠曰:周里跂求伽......之才曰:跂求伽,胡言去已。」
綜上,「屈孑真跂求伽」的意思就是「卑下者退去。」
當然,我這個復原是按常見順序的動詞謂語句來的,如果鮮卑語的習慣是說這句時倒裝或者加什麼語助詞,那我組的這句話在真鮮卑人聽來說不定就奇奇怪怪,不過應該也能聽懂。
「彌偶可社句」出《魏書·蠕蠕傳》:「推婆羅門為主,號彌偶可社句可汗,魏言安靜也。」蠕蠕就是柔然,魏言是指漢化後的北魏之言,也就是漢語。女子說這句,意思就是讓王揚安靜。
學界關於柔然語是否就是鮮卑語的問題尚未有定論,有些學者更願意使用比較謹慎的用語比如「高度的相似性」(朱小略《中|國古代外|交導》)或者「有一部分柔然語又與鮮卑語十分接近」(張金龍《北魏政治史》)
但無論哪種意見,柔然源於東胡拓跋鮮卑,從語系上講屬於阿爾泰系蒙|古語族,與鮮卑語乃同系語言,此當無疑。且柔然祖先木骨閭自幼被鮮卑貴族掠為奴隸,故柔然間通行鮮卑語亦屬正常。所以女子說這句讓王揚安靜的話有可能是純鮮卑語,但也有可能並不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