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會當凌絕頂

  第86章 會當凌絕頂

  長壽坊,顏宅。

  院中的柳樹長出了新葉,隨風拂動,顏家二郎正端坐於樹下認真習字。

  長廊上一顆彩球滾過,兩個婢女追逐著穿彩裙的少女,傳來歡笑聲。

  主屋中,韋芸帶著僕婦端著熱水進來,顏真卿已坐在胡凳上睡著了。

  「郎君昨夜熬了一夜,一會早些歇吧。」

  顏真卿睜開眼,邊泡著腳,抬手讓韋芸坐下,喚著她的小字,笑道:「弦娘不必忙了,我有幸娶了你。」

  夫妻二人隨意說著閒話,偶然間提及了不久前發生在街對面的兇案來。

  「不到弱冠的少年郎,竟有人痛下殺手。」

  「痛下殺手?實則只裂了衣袖,那小子的障眼法罷了。」

  說話間,一顆彩球躍過門檻,顏嫣跟著小跑進來,也不胡鬧,行了個萬福,擠到韋芸身旁坐下,說笑了幾句,老實聽父母聊天。

  「發生在長安縣衙邊上的案子,豈瞞得了我。」顏真卿道:「人還好端端的,血卻灑了一地。我親自看過,那是雞血,而非人血。」

  韋芸訝然,問道:「為何如此?」

  「想必是他得罪了吉溫,自保之計而已。」顏真卿嘆道:「這酷吏橫行多年,這次是栽在這隻小狐狸手裡了。」

  「郎君既能看出來,那旁人若也能看出來,薛白又如何是好?」

  「做得如此粗糙,可見他不怕有心人察覺。無非藉此事表明虢國夫人會為他強出頭,使欲害他之人心生顧慮。」

  韋芸聽得嘆息,道:「小小年紀,也有許多人慾害他?」

  顏真卿想著這兩年的朝堂局勢,微微苦笑,道:「除掉了吉溫,恰保住了李北海公。」

  這是長安縣令賈季鄰給他透露的消息,稱吉溫復官之後打算繼續之前沒辦完的案子,攀咬北海太守李邕。

  都是當世的書法大家,顏真卿遂寫信提醒李邕防備。

  「阿爺。」

  顏嫣坐在那聽著,旁的都聽得明白,唯有一點不解,問道:「為何虢國夫人會保那厚臉皮的小狐狸?」

  「想必有些原由吧。」顏真卿輕描淡寫地略過這話題,道:「往後與那小子少來往些,莫再收他禮物了。」

  韋芸應道:「是妾身疏忽了,以為只是一盒糕點。」

  顏嫣此前分明提醒過那盒糕點不便宜,此時卻笑著解圍道:「可是很好吃啊。」

  顏真卿臉上不由浮起笑意,心知這女兒小小年紀便是伶俐又知疼人的,只是身子骨弱,讓他開懷之餘,難免又有憂慮。

  ~~

  次日,到了縣衙,顏真卿處理過幾樁公務,瞥見文書下壓著的一份字帖,才想起那日忘了給薛白。

  那小子近來去了國子監,想必正是忙的時候……

  「清臣。」

  「縣令來了。」

  顏真卿抬頭看去,見到了一襲紅色官袍,是長安縣令賈季鄰踱步進了公房。

  賈季鄰是開元二十三年的狀元,被榜下捉婿而娶了京兆巨富之女田氏,後來攀附李林甫,青雲直上,十二年間官任京縣縣令,可謂順遂至極。

  可惜,這般完滿的人生卻也有憂愁,他年逾四旬,膝下卻無一兒半女。求神問佛,道是平生作惡多端,需有善行。

  因此緣故,賈季鄰近來一直在暗中行善,比如,這次便偷偷讓顏真卿提醒李邕。

  「清臣又這般看我,然我亦無可奈何。蕭京尹又催了,城南那數十戶人家積欠的租庸調……」

  「若是交了,他們便要破家敗產了。」

  賈季鄰擺擺手,不再多談。

  他如今對升官興趣大減,既然來催過了,懶得再多談這種麻煩事,坐下與顏真卿閒聊起來。

  「對了,還未恭喜清臣收了個好弟子,又賦了一首傳世名篇。」

  「弟子?」

  「清臣還想瞞我不成?近來便是長安小兒也能念一句『離離原上草』,朗朗上口。」

  賈季鄰作為狀元,對這首詩十分推崇,不住點頭誇讚,唯在最後提了一件小事,道:「唯獨他字寫得不太好,若非特意說了,誰能想到是你的弟子?」

  顏真卿當即叉手行禮,解釋道:「縣令誤會了,他並非我的弟子。」

  賈季鄰本來不過是閒談,見他忽然如此鄭重,微愣了愣反應過來,擺手安慰。

  「清臣可是擔心有損你的名聲?不必在意,國子監許多人都說了,薛白作出如此詩賦卻不擅書法,必是天賦的原因,與清臣的教導無關……」

  ~~

  國子監,太學館。

  「五廟之孫,祖廟未毀,雖及庶人,冠,取妻必告,死必赴,不忘親也。親未絕而列於庶人,賤無能也。敬吊臨賻賵,睦友之道也……」

  鄭虔手持書卷,正講到《禮記·文王世子》。

  杜五郎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淚水都從眼角擠出來了,忽然,他耳朵一動,探頭看去,坐在前方的楊暄正在那低頭玩蛐蛐。

  國子監四個學館裡,國子學館中多是三品以上高官的子弟,太學館則是五品以上官員子弟。楊暄的父親楊釗雖未到五品,手段卻不凡,早把楊暄送進來了。

  至於他與薛白,自然是因為孝行……想到這裡杜五郎被自己逗笑了。

  看了一圈,就沒幾個人在認真聽學,只有薛白還端坐著,頗艱難地跟著鄭虔啃讀書上的內容。

  杜五郎探頭過去看了一眼,見他書上都是奇怪符號,遂低聲問道:「伱還斷句了?」

  薛白點點頭。

  「《禮記》我在家就學過,沒想到在這國子監許多人還不如我。這般下去,生徒如何能比得了各州縣來的鄉貢……哎喲。」

  杜五郎還在小聲嘀咕,後腦勺已挨了一下戒尺。

  鄭虔博帶峨冠從他身邊走過,口中還在誦讀,手裡的戒尺已再次揚起,「啪」的一下重重打在楊暄的手背上。

  小蛐蛐掉到席上,須臾跳得不見蹤影。

  楊暄痛得都不知用哪只手摸另一隻手才好,恨不能大嚷一句「阿娘,他打我!」

  鄭虔卻已繞到另一邊去了。

  杜五郎不敢再亂動,耳聽著那乏味的文章,連打了幾個哈欠,頭越埋越低,終於是睡了過去。

  「適東序,釋奠於先老,遂設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

  這一覺睡得很香,醒來時口水都已幹了。

  轉頭看去,斜陽從西窗灑到薛白那筆直的身影上,他皺著眉頭,學得依舊吃力。楊暄也睡著了,還在打著呼嚕。

  一聲鐘響,鄭虔合上了書卷。

  眾生徒起身行禮,這乏味的一天終於要過去。

  「暮鼓前還來得及,我們騎馬去豐味樓用晚膳吧。」杜五郎拉過薛白,「若再讓我吃國子監的給食,我真的……」

  楊暄還與人在打鬧,聞言轉過身,道:「薛白,我聽阿娘說,你與我阿爺交好。那往後你便跟著我,稱我為『渠帥』,現在可以帶我一道去豐味樓了。」

  渠帥就是對無賴頭子的稱呼,楊暄這卻是要收薛白當小弟的意思。

  薛白笑笑,道:「我還得去向博士請教,不如也一道吧?」

  楊暄對這種事嗤之以鼻,譏笑著走開了,還留下了一句千金之言。

  「聰明人都是等阿爺蔭官,誰還讀書啊?」

  「唉,生徒真的會不如鄉貢的。」杜五郎嘆息一聲,「既然甩開了這傻子,我們走吧。」

  「我真要去向博士請教。」

  「其實你若有不解,問我也可以,我經籍學得還不錯。」

  杜五郎是不情願但還是隨著薛白一起去了公房,遠遠的便看到幾個古板的司業、博士的身影,讓人十分不自在。

  「我這在等你。」

  「好。」

  等了好一會,旁的生徒們都已經去用膳了,一群文人談笑風生地從公房中走出來。

  薛白亦在其中,向杜五郎招了招手。

  「走,隨先生們去飲酒。」

  「什麼?」

  「杜子美來了。」薛白道,「去給他接風。」

  「杜甫?」

  「不錯。」

  杜五郎掰著手指算了一下,道:「雖然是遠支了,但若算輩份,他比我阿爺還高一輩,比我高兩輩。」

  「走吧。」

  「我們為何要去?」

  薛白理所當然道:「結交朋友,瞻仰詩人。況且今年春闈,我們正該好好觀摩,以備來年。」

  「你就不考慮他們是博士,我們是……」

  杜五郎說到一半,連忙跟上薛白。

  他們與先生們一起,從小門出了國子監,直接進了街對面的一家酒樓。

  這酒樓後院便是旅舍,住滿了赴京應試的鄉貢舉子,熱鬧非凡。

  鄭虔面子極大,剛一進堂,馬上書生主動讓了一張桌子給他們。

  「鄭太學來了,我們擠一擠,均張桌子出來。」

  「哈哈。」鄭虔大笑道:「今日不論師徒、年歲,皆是忘年交!」

  唐人的豪放、灑脫、不拘小節,唯在這種時候顯得淋漓盡致。

  眾人在大堂落座,杜五郎抬眼看著這些他阿爺年歲相當的高官名士,只覺好生不自在,大股如長了釘子。

  好在鄭虔、蘇源明並不像在學堂上時那般威嚴古板,反而很是豪爽,凡有好友進來,便朗笑著引見。

  「次山來了,這兩位是老夫的小友,敢在御前胡亂拼湊的薛白,杜家小子杜謄。」

  「諸君有禮,元結,字次山,河南府鄉貢。」

  彼此見禮,元結時年二十八歲,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眼神清朗,舉手投足之間透著一股自信昂揚之氣,顯然是個文武雙全之人。

  蘇源明很欣賞這個年輕人,拍著他的肩道:「今日還是貢生,春闈之後便是國家棟樑。」

  鄭虔評價道:「以次山之才華,今載登科,已算太晚了。」

  「鄭公謬讚了。」

  「子美呢?未與你一道來?」

  「就在後面。」元結笑道:「他嫌酒樓里的酒貴,非要自去沽酒。」

  「鄭太學、蘇司業,多年未見了!」

  忽然聽得一聲朗笑,眾人轉頭看去,一個身著粗布衣的中年男子邁入店中,人未到而聲先至。

  「上次見蘇司業還是十年前同游兗州。且嘗嘗我在街邊沽的濁酒,人活於世,若只肯飲美酒,未免太過無味。」

  「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蘇源明大笑道:「杜子美你若想省錢,大可直言。」

  「……」

  薛白目光看去,卻覺眼前的杜甫與他印象中那個憂國、落魄的形象完全不一樣。

  這中年人三十五歲上下,雖穿的是布衣,但氣格雄渾,給人的第一感覺竟然是……狂。

  兩個裝得滿滿的破舊酒囊被丟在桌上,與康家酒樓的精美瓷器一對比,顯得頗為寒酸。

  杜甫的衣袖上縫著兩塊大補丁,但他該是富過,腰間繫著條鹿皮帶,上面掛著個繡金線的小包,看得出材質很好,不過都非常舊了。

  小包裡面裝得鼓鼓囊囊,好像還塞了一支毛筆。

  杜甫對這些渾不在意,說笑著已在一眾錦袍中坐下,神態自若,甚至還有傲氣,以他的才學為傲,不認為有任何外物能掩蓋他自身的光彩。

  「來,為你引見一位詩詞神童,還有一位你族中子弟……」

  見了禮,蘇源明念了薛白的幾首詩詞。

  杜甫當即來了詩興,徑直起身,招過店家要了紙硯,道:「方入長安便逢如此佳篇,我亦有一詩贈薛小郎。」

  話音方落,店家恰送來紙硯,杜甫拿出一支有些禿了的小筆,捏了捏上面的羊毫。

  羊毫禿筆揮灑,一氣呵成,筆落,詩已成。

  「渥窪汗血種,天上麒麟兒。」

  「才士得神秀,書齋聞爾為。」

  「棣華晴雨好,服早春宜。」

  「朋酒日歡會,老夫今始知。」

  眾人目光看去,杜五郎情不自禁贊了聲「好詩!」

  鄭虔卻是道:「相比子美旁的詩篇,只能算一般。」

  薛白近來也在學詩,更能感受到這種不加思索寫詩的才氣,鄭重謝了,道:「我才疏學淺,和不了杜公的詩作,只想到了一句殘句,『李杜詩篇萬口傳』,諸公見笑。」

  杜五郎聽著都替薛白尷尬,心想這也太才疏學淺了。

  旁人卻不在意殘句還是全詩,杜甫煞有其事地擺手道:「我不能與太白兄相提並論。」

  「好個杜子美,你素來傲放,今日如何這般謙遜了?」

  「若比詩才,不怕與旁人比,謫仙卻是獨一無二!」杜甫丟開禿筆,挽袖重新入座,笑道:「諸君可知?三年前我便在洛陽與太白相遇,當時達夫兄也在。」

  「你們互贈的詩篇我已聽聞了,卻還不知詳細,快快說來。」

  「……」

  酒宴並不像杜五郎原以為的那般沉悶,相反,杜甫說起各種經歷來繪聲繪色,先說了天寶三載與李白同游洛陽,又說了天寶四載與李白同游齊魯。

  再提到臨別時互贈詩篇,杜甫愈顯得意,吟誦李白相贈的詩句,神態竟與郭千里有些相似。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好!」

  眾人當即舉杯,仰頭而飲。

  杜五郎被嗆了一口,轉頭看去,薛白動作瀟灑,神色磊落,仿佛酒場豪客,其實手裡的杯子裡還滿滿一杯。

  「諸君,我們都中了子美的計了。」元結朗笑道:「他說的是李太白,卻是不知不覺勸了一杯酒。」

  氣氛當即熱絡起來。

  杜甫亦喜歡那首《古草原送別》,似乎還看出了薛白酒沒喝完,直接又與他提了一杯,由衷歡喜道:「李太白之外又有薛白,大唐詩壇如此,盛哉!」

  元結莞爾道:「長安生徒也是臥虎藏龍啊,好在薛小郎沒有今朝應試。」

  杜甫舉杯一飲而盡,傲放之態盡顯,醉醺醺道:「這一科便是再臥虎藏龍,狀頭也當在你我之間。」

  周圍鄉貢舉子紛紛看來。

  薛白一直在看著杜甫,先是驚訝於他的狂,卻忽然瞭然。

  是啊,也就是這樣的杜甫,才能放出那種狂言。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願卜鄰。」

  連名重天下的北海太守李邕聽說杜甫游齊魯,都特意趕去設宴款待。

  如此才華,立志要取一個狀頭又算什麼?

  「子美醉了。」蘇源明擺手向周圍坐人擺手而笑,「諸君不必介懷。」

  「哈哈哈,以杜子美之才,只要個狀頭,誰不服氣?!」

  有人這般喊了一句,大堂中眾人大笑紛紛舉杯,果然無一人敢不服氣。

  熱絡的氣氛遂更上一層。

  杜甫不知何時拾起了那根禿筆,又提了一首詩。

  ……

  杜五郎飲了幾杯酒下肚,連自己國子監學生的身份都忘了。唯遺憾杜甫只給薛白贈了詩,反而忽略了他這個杜家子孫。

  醉眼朦朧中看去,牆上那詩卻是一首舊詩。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抱歉今天第二章又要晚,杜甫不好寫,我改了幾遍,最後還是選了這個風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