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相看

  第73章 相看

  平康坊,右相府。

  李林甫揣著心事在白日裡睡不安穩,只睡了一個多時辰後翻身而起,又使人去問楊慎矜的案子。

  大理寺卿李道邃給他面子,很快讓人把卷宗送來,他看過之後大為驚訝。

  「怎會如此?你們怎敢把一切事由串聯、栽於楊慎矜?如此豈非馬上結案了?!」

  ——結案了,本相還如何藉機對付東宮?!

  「右相,此卷宗是聖人親審而定奪的……」

  李林甫由此陰晴不定,心知自己被東宮打了個措手不及,柳勣案的餘波與隴右死士案從此結束了。

  關鍵是,聖人到底是如何想的?就是不肯廢太子。

  他恨不能親自入宮陳詞,「聖人太糊塗了!李亨表面恭孝,實則陰毒無情,絕非良儲。」

  再派人打聽,卻得知聖人是召見了薛白才有了定奪。

  又是薛白。

  之後,咸宜公主派人把他要看的契書送到右相府了。

  「開元二十五年六月九日,得少府監牒稱,薛鏽子薛平昭逆罪相坐,年五歲,今出賣於張氏婦譚婜……」

  李林甫不認得那個「婜」字,微微皺眉,再看第二次過賤立契的記錄,乃是天寶五載冬月,從譚氏手裡賣給了咸宜公主。

  他仔細一瞧,發現譚氏的兩個手印並不一樣……說明並非譚氏賣掉了薛平昭,咸宜公主這次買官奴根本不合唐律規定。

  正在考慮要交給誰來查,門外有人通傳。

  「阿郎,薛靈攜子薛白拜訪。」

  「做什麼?」

  「稱是……稱是來提親下聘。」

  李林甫微微一愣,很快就明白了薛白的意思,這是給右相府一個體面。

  偏偏李林甫氣量狹小,受了這好意,心中反而愈發嫉恨,暗道:「此子還有此城府,往後必為大患,須除之。」

  當然,薛白若不來,等以後有人嚼右相府的舌根,他更要嫉恨。

  也就是現在要殺的人太多了,李亨、王忠嗣、李适之、裴寬……薛白這一個官奴在他這裡排不到前面,且待楊洄查出其幕後主使再談。

  ~~

  「十七娘!」

  眠兒跑過相府後院,匆匆奔進閨閣,「十七娘,薛郎君來提親了!」

  這小婢還不知這樁婚事的變故,眼睛亮亮的,滿臉都寫著喜慶。

  皎奴正想著怎不派自己過去盯著薛白了,聞言站起身來。

  李騰空還發著呆,聽得消息,驚訝地瞪大了眼,徑直向外跑去。

  她其實已向阿爺轉達了薛白的話,「仇怨與否,在於右相」,並說薛白身上沒有半點怨念,咸宜公主所述之事必是搞錯了。

  得到的只有一句叱喝。

  「蠢貨,他看似越無怨念,越可見其心狠毒!」

  但薛白還是來提親了,她很希望阿爺能見見他。

  也許真是她太容易輕信薛白,卻還抱著萬一的僥倖,要是阿爺能被他勸服,這輩子哪怕只寬容豁達這一次……

  「阿爺!」

  「十七娘,回去吧。」

  幾個健婦從小徑那頭回來,直接將身形單薄的李騰空往閨閣中架了過去。

  「來下聘的人已經被阿郎趕走了,阿郎讓你禁足一個月。」

  李騰空掙扎不了,看向這座廣袤的右相府,感覺不到半點自由。

  她阿爺果然不會改變……

  ~~

  薛白看了一眼右相府,牽著馬離開。

  雖是意料之外地與李林甫決裂,往後會更加兇險。但離開索鬥雞,他心裡反而輕鬆了許多。

  薛靈很失望,一直嚷嚷個不停。

  「我薛家也是名門望族……」

  「你又要去賭嗎?」薛白往青門方向走了一段路,回頭問道:「若我讓伱戒賭,戒得了嗎?」

  薛靈敷衍地笑了笑,道:「我不過是到青門與友人小聚。」

  薛白知道這種人到死都改不了,也無話可說,自策馬而走。

  「六郎,你何時搬回家住?」

  薛靈喊了一句,掂了掂瘦馬背上的褡子,心想有了本錢,今夜就發一筆橫財,將割賣出去的宅院全買回來!

  ~~

  薛白在青門酒肆一座望火樓附近翻身下馬,還在整理韁繩,有人在他身後喚了一句。

  「薛郎君。」

  薛白轉身見了田神功,笑道:「過了年節,換了身盔甲?漂亮。」

  「嘿嘿,多虧了郎君提攜。」

  「我與右相鬧了彆扭,暫時莫與我走太近。」

  薛白小聲說著,遞了一枚不小的金子過去。

  田神功不接,低聲道:「不過是添兩雙筷子的小事……」

  「拿了,給神玉找個媒人,聘禮不夠再與我說。」

  薛白的語氣不容置喙,田神功也不矯情,咬咬牙收了,眼神又有不同。

  「走了。你近來少去豐味樓附近巡衛,疏遠點。」

  「好。」

  薛白又交待了一句,牽馬而走。

  田神功則走進望火樓,掃視了一眼幾個同袍,嘴裡低聲自語道:「得罪右相,與你還有何好來往的?」

  薛白拐進道政坊,走到豐味樓附近,不經意般地掃視了周圍一眼,有個正在看著他的路人轉過臉迴避了他的目光。

  此時尚未到開宴時,杜五郎正坐在堂上與幾個掌柜說話,愁眉苦臉的樣子。

  薛白已經很久沒看到他讀書了。

  「哎,你怎麼來了?」

  「在平康坊辦了些事,路過,來看看你。」

  「是吧。」杜五郎道:「我可愁了,今日傍晚原是戶部王中丞訂的宴席,可聽說昨夜謀反的就是他表叔,這宴不知還辦不辦,也不派人來說聲。」

  「放心,不影響。」

  薛白轉頭一看,見有中年男子踱步入堂,遂道:「你忙你的,給我個雅間。」

  「嗯?你不是來看我嗎?」

  ……

  薛白在雅間中坐了一會。

  裴冕推門進來,道:「換個地方談,如何?」

  「不。」

  薛白抬了抬手,請裴冕坐下,舉起裝了清水的杯子提了一杯,「還未恭喜你的計劃成功了,想必那些案子很快能告一段落。」

  「可惜還有些隱患沒除掉。」

  「我也是。」薛白道:「我的身份暴露了,李林甫要殺我。否則昨夜東宮就能把你的命給我。」

  此事王鉷要不了多久就會知道,他懶得瞞裴冕。

  裴冕目光一凝,淡淡道:「你說你手上有兩個人證?這也只能嚇唬得了李靜忠。他們中了鉤吻之毒,已經死了。」

  「試探我?不必這麼麻煩,我可以直接告訴你。」

  薛白隨手拿出兩個物件,給裴冕看了一眼。

  一個是裴冕給老涼的牌符,用來栽贓楊慎矜的,另外還有一張藥方,一看就知道是解鉤吻之毒的。

  「人就藏在這酒樓里?」

  「我以為你很聰明。」薛白不動聲色,「你不必太過敵視我們,我們雖不是東宮一系,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卻可以與東宮合作。」

  裴冕留意到他說是「我們」,卻不知指的是他與杜家還是與貴妃。

  「東宮不需要與人合作,你也不配。」

  「我要你辦兩件事。」薛白自說自話,「一是把老涼與姜家兄弟的家眷帶給我。二是,李林甫必定要查我的身世,讓他交給你來查。」

  裴冕不由皺眉,不悅道:「我只是一個八品小官,你讓我做這些?」

  「現在知道你是八品小官了?蓄養死士時怎就不知道?」

  說著,薛白微微將身子前傾,給裴冕壓迫感,又道:「當我不知你是如何慫恿王鉷陷害楊慎矜嗎?王鉷馬上要成為御史中丞,你這功臣必會升為監察御史,不是嗎?」

  裴冕眼一閉,驚詫於眼前的少年已有這般敏銳的嗅覺。

  ~~

  就在豐味樓邊的宅院中,達奚盈盈腳步匆匆,趕到偏堂。

  一個頹廢的中年男子正坐在那裡,正是李琩。

  「阿郎怎來了?」

  達奚盈盈嫵媚一笑,往李琩懷裡坐去。

  李琩卻是抬手擋了她,嘆道:「在花萼樓熬了整夜,今日是真累了。」

  他臉上發黑,確是很疲倦了,經不起這女人廝磨。

  「那阿郎是有事才來的。」

  「是啊,散了宴還讓娘與楊洄攔著說了大半日。」李琩道:「我需要你幫我查一個人……薛白。」

  「薛白?」

  「此人或許還名叫薛平昭,這是當時買賣官奴時過賤立契的文書。」

  達奚盈盈仔細聽了詳情,包括了薛白在御前認親之事,再細看那文書,她柳眉一皺,問道:「如何沒用手印與衙署信印?」

  「李哥奴要走了,你拿抄錄的查吧。」李琩道,「我得走了,你知道十王宅的規矩。」

  「奴家送阿郎……」

  達奚盈盈目送著李琩的背影,卻是微微嘆了口氣,招過手下管事施仲。

  「薛靈這名字,你可有印象?」

  「有,小人忘了誰也不會忘他。」施仲搖頭笑道:「一個濫賭鬼,還欠了賭坊不少債。」

  「去看看他今日是否有來賭?若來,讓他傾家蕩產。」

  說話間,達奚盈盈走上閣樓,向豐味樓看去,見到一個少年郎牽馬離開,讓她想起了這幾年來往過的崔宗之、岑參、劉長卿、崔顥……

  ~~

  天色暗得很快,長安城再次點燃了一盞盞花燈。

  薛白走到范陽盧氏的大花燈前時,杜有鄰夫婦已到了,只是盧豐娘臉上微有些尷尬之色。

  她堂兄本已帶著女兒到平康坊了,路上卻聽說「那御前寫《青玉案》的薛白向右相提親,被拒絕了」,於是又轉回去了。

  倒不是因此不喜這樁婚事,而是眼下不是相看的好時機,范陽盧氏一慣不喜歡引人注目……須知去年韋堅案就是在上元節發生的。

  唯獨讓盧豐娘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薛白,你來了,可吃過了?」

  「吃過了,果然這般看這花燈更好看。」薛白看著盧家的那花燈點頭不已,「不虛此行。」

  盧豐娘方知他還沒有聽懂她的言下之意,也因此放鬆下來,轉頭向杜有鄰道:「郎君,你也賦首詩吧?」

  杜有鄰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負手沉吟,當即便吟了一首。

  「長安星火照元宵,十里花燈盡迢迢。趁月欲看燈下字,老眼忽覺少年遙。」

  不說好壞,這天寶年間像是人人都會作詩。

  薛白誇了幾句好話,跟著這對夫妻遊玩。

  他原本打算在家歇息,今夜其實是被迫出遊,不過逛了一會,漸漸還是融入了這上元節的氣氛中。

  隨處可見穿著彩裙的小娘子,或執著團扇,或提著燈籠,為這燈節增添無數艷麗。

  對街的人群中忽然看到了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

  那是個四旬左右的中年人,丰姿不凡,舉止優雅,穿的只是普通襴袍,卻有種正氣凜然、鐵骨錚錚之感。

  薛白還在回想是何時見過對方,杜有鄰已與盧豐娘低聲道:「老夫方才好像看到顏少府了。」

  少府是縣尉的美稱,由此,薛白馬上便想起那是誰——長安縣尉顏真卿。

  他遂轉身往那邊跟過去。

  找了一會,只見顏真卿正在一個攤子邊,撫須看著字謎,須臾給攤販遞了一串錢,提筆答了十餘張字謎,從攤販手裡接過一個扎得很漂亮的花燈。

  薛白遂上前,眼見那攤販要將十餘張紙揉了,連忙上前。

  「慢著。」

  「郎君可要猜字謎,一文錢猜兩個,猜中十六個送花燈一盞。」

  薛白拿出一大串錢,笑道:「我猜不中,可否把這些賣我,我學一學。」

  攤販大喜,生怕這小郎子反悔,連忙遞過那有了答案的字謎紙,接了錢。

  薛白接過一看,首先看到了一列與他水平差不多的字跡,寫著「是非只為多開口」,目光往下一看,卻是個楷書的「匪」字。

  雖只是個匪字,卻骨力遒勁,氣概凜然。

  每一張都大概看了一眼,再轉頭,只見顏真卿又在下一個攤子前猜謎了,薛白再次跟了過去。

  ……

  一盞花燈遞到顏真卿面前,他手裡卻已有四盞,不太好拿。

  於是他轉過身,開口道:「少年郎,你跟著老夫何事?」

  正在翻看手中紙條的少年轉過身來,上前執禮,道:「顏少府上元安康,晚輩是喜歡顏少府的字,故而……」

  「拿著。」

  薛白話音未落,兩盞花燈已遞到他面前,顏真卿笑道:「幫老夫拿著,空了到長安縣衙來,給你一份字帖。」

  「多謝顏少府。」

  薛白才接過花燈,八枚錢幣又被遞了過來。

  顏真卿道:「再替老夫猜個花燈可好?」

  「好。」

  薛白當即去尋了個字謎攤子,先是花了八文,卻是錯猜了兩個,只好再花了一文。

  顏真卿手裡又添了個花燈,過來一看,才意識到原來不是每個人都能全猜中的,於是又遞了一文錢過去。

  薛白笑笑,也不拘泥,直接收下。

  此時一名美婦恰好轉過身來,見了顏真卿,忙上前替他接過手裡的物件,抿嘴一笑道:「郎君你中計了,三娘是從這裡開始猜的,這邊的花燈全被她拿走了。」

  「好吧,願賭服輸。」

  顏真卿撫須朗笑,頗為開懷。

  他從薛白手中接過花燈,道:「莫忘了來找老夫要字帖。」

  薛白見他帶了家眷,不便多打擾,行禮告辭。

  再看了看手中那許多顏真卿的真跡,他便覺得上元燈會收穫滿滿。

  暫離了那些權術之爭,大唐盛世的繁華才算是真正映入他的眼帘。

  今天也有8千多字,雖然沒有1萬字,但其實過渡章節我覺得更難寫,要鋪墊劇情,埋伏筆,還得考慮好後面的內容再下筆,大家見諒。求月票,求訂閱,感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