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第258章 分化與抱團

  第258章 分化與抱團

  弄晴別業。

  此處乃宋勉近來新置的別宅,名字出自宋之問的詩,「秋虹映晚日,江鶴弄晴煙」,位於偃師縣城以北、回郭鎮以西,原本是郭太公的鳳凰園。

  每次宋勉從首陽書院過來,都能感到放鬆,聽美妾撫琴,品佳人侍茶。

  三月初三,他在此宴請薛白。

  「薛郎這邊請,可記得此處原本放了個笨重的石盆,俗氣。我改植了一片竹圃,如何?」

  「確實雅致了許多。」

  「泉石齋,挖一泉水景,以花木點綴,如何?」

  「宋兄胸有丘壑,信手施為都顯得雅。」

  薛白若願意誇人,脫口而出都能說到對方心裡。宋勉聽得高興,愈發顯得親近,問道:「你可知陸渾山莊與弄晴別業的區別在何處?」

  「一個在山上,一個在山下?」

  「陸渾山莊是族中產業,弄晴別業卻是我的私產。」宋勉笑道,「也是多虧了你的幫襯,我該好好款待你。」

  他能得到這個別業,確實有薛白一份大功勞,薛白也不與他客氣。

  兩人到堂中入座,身披薄紗的美姬當即上前,擁著薛白一左一右陪他坐下,其中一名美姬還「噗呲」笑出來,展顏道:「說是縣尉要來,奴家還擔心是個老頭子,原來這般年輕英俊。」

  她生得貌美,低著眼眸貼了過來,薛白也不抗拒,大大方方地含了她遞過來的果子,小小的手指頭便在他唇上划過,她還連忙收回,羞澀地吮了一下。

  「薛郎若喜歡,一會帶走便是。」宋勉笑道。

  他作為首陽書院的山長,平素有些端著,在薛白面前如此灑脫,也是表達信任之意。

  「卻之不恭,我就多謝宋兄了。」薛白卻沒忘方才的話題,道:「宋兄說陸渾山莊是族中產業,想必早晚還是歸伱繼承的?」

  「豈有可能?」宋勉擺手道:「連門蔭都不歸我,官位是從兄們的,往後祖產也是他們的,我不過是個教書先生。」

  「他們既然有前程,何必再眷戀偃師縣的祖產?這些年都是宋兄在操心,不是嗎?」

  宋勉眼神閃爍,笑道:「操勞又如何?命里註定的。」

  薛白道:「我卻與宋兄不同,相信事在人為。」

  宋勉沉思了片刻,感到彼此之間愈發親密了。之前也許只是宋家與縣尉的合作,這幾句話之後,卻是他們二人之間的友誼。他可以替薛白對付呂令皓,而薛白也可以助他爭得陸渾山莊。

  但,今日他其實還有別的事要質問薛白。

  「對了,我聽聞你張榜公告,要清算田地戶籍,免除偃師百姓的攤派?」

  「是。」

  「如此一來,稅賦的缺額誰來交?」

  說到正事,薛白抬手示意身旁的美姬不要再湊上來,道:「實打實地交,各家有多少田地交多少租稅如何?」

  他沒有提戶稅,因為僅靠這些舉措,高門大戶還是能躲避戶稅。

  宋勉卻還是皺了眉,問道:「這租稅……宋家也得交?」

  「交。」

  「薛郎啊,如此,你讓我很難做啊。」宋勉搖頭不已。

  雖前一刻兩人還友誼深厚,頃刻間卻有了翻臉的可能。

  薛白道:「宋家可用銅幣來繳納租稅。」

  「銅幣也不是白來的。」

  薛白道:「我打算重修一條官道,從偃師縣直接通到洛陽上東門,這條路經過首陽山下。」

  坐馬車當然是比騎馬舒服的,只是太顛簸了,問題不僅在於車,還在於路。除了長安、洛陽,地方上大部分馬車都是兩輪的,因為四輪馬車雖更平穩卻沒有適合的道路。

  倘若有一條平坦筆直的道路,貴胄的家眷們就能乘著她們那奢華的鈿車從洛陽直抵陸渾山莊。這對於陸渾山莊的名望與地位自然是莫大的提升。

  「宋家作個表率,響應縣署清丈田畝、繳租稅,實則以假銅幣為自家修路,既得了聲名,又有了實惠。」薛白道:「糧食在倉庫里放久了會發霉,絲絹會褪色,何不用來做些能讓陸渾山莊漲價的事?我敢保證,拿出這筆錢繳租稅,回報比任何買賣都高。」

  宋勉還在思考,但顯然已經動心了,緩緩道:「我需要回去問一問……」

  「重要的是宋兄怎麼想,我們兩個是年輕人,我們的想法老人們未必能接受。但偃師縣這一片天地,早晚該由我們揮灑。」

  「薛郎不必急,這是大事,容我想想。」

  「做大事豈可優柔寡斷?」薛白道:「我已與呂令皓正面宣戰,誓爭其一縣之權,絕無退路。」

  原本宋勉是主人,由他來質問薛白,選擇是否繼續給予薛白支持。一番談話之後卻是被動了,成了看他是否有魄力繼續與薛白合作。

  「我知道老人們會如何說,宋家開了這個頭,難免得罪了其它有隱田的高門大戶,老人們總覺得抱團才能共同富貴。但聽他們的,宋兄辛辛苦苦,陸渾山莊最後也不會是你的,最多成為這小別業的主人,一生成就一眼望得到頭。」

  宋勉不自覺地有個點頭的小動作,抬起酒杯飲了一口。

  薛白最後道:「在他們眼裡,你就是個棋子;唯有在我這裡,你是同伴。」

  他知道自己這句話對宋勉有多大的影響,說過之後便點到為止,端起酒杯,飲了這日宴上的唯一一杯酒。

  是夜,薛白沒有醉,但宋勉醉了,醉得厲害。

  「縣尉……我不該再喚你縣尉,你是偃師縣的一縣之主,我會是陸渾山莊的主人。這邙嶺之下的田地人口俱歸你我,伊洛河上的行船載的俱是你我之財貨……都是我們的。」

  薛白能夠想像到他描繪的畫面。

  首陽山的桃花源中雞犬相聞,老涼、姜亥等人的家眷們可以住進去;源源不斷的銅幣運出來,順著伊洛河運往江淮,採購回精美的貨物;農人們在秋收的田野里歡笑;長安、洛陽的商賈也用上了豐匯行的飛錢……

  ~~

  這天夜裡,薛白還收到了一封從長安來的信,有厚厚一沓。

  打開來,果然是看到了李季蘭的詩集。

  待見到其中有詩句是「別後相思人似月,雲間水上到層城」,薛白目光迴避,翻到了後面說正事的內容。

  李季蘭提到,她與李騰空打算去王屋山隨玉真公主修行。

  玉真公主如今住在玉陽山仙姑頂的靈都觀,地處於王屋山脈,在洛陽正北方向,屬於黃河以北的濟源縣。

  李季蘭、李騰空過去,肯定是不經過偃師的。但她們打算從洛陽走,在洛陽見幾位好友,之後北上孟津渡,渡過黃河。

  信是在二月下旬寄的,那時寒冬已過,春意正濃,是出行的好時節。今日是三月初三,薛白收到了信,而車駕比快馬捎信要慢得多,算時日,她們過些日子該能到洛陽。

  信的最末,李季蘭問道:「可否於洛陽與先生一晤?」

  薛白思忖著,沒有馬上回信,他不知近來是否方便離境。

  ~~

  「宋勉答應了,這是宋家的田冊,核實之後,以實際田畝來定宋家的租稅。」

  次日到了尉廨,薛白把一份田冊交在殷亮手中,道:「過兩日,宋家還會運一批錢糧當眾入倉,為各家表率。」

  「好,有了宋家的支持,此事便成了大半。」殷亮大喜,「就算是有哪家還想要反對,也沒了主心骨。」

  薛白道:「我近日還有一位新的幕僚,你也見見。」

  「哦?」

  殷亮轉頭看去,只見一個白髮圓臉的老者有些尷尬地走了進來,正是郭渙。

  「郭錄事?」

  「殷錄事不要如此多禮,如今你才是錄事。」

  郭渙依舊是見人就笑,圓圓的臉頰洋溢著熱情,只是臉上已多了許多皺紋,舉止也拘謹了起來。原本縣署是他的地盤,如今則像是來做客。

  他二月中旬就出了牢,等了半個月,連生計都快撐不住了,終於是忍不住來找薛白。

  殷亮則很灑脫,大大方方道:「郭先生放心,少府志不只在偃師,你今日既來了,所得只會比所失更多。」

  「希望如此。」郭渙對這套安慰人的說辭不太有信心,賠笑了兩句,道:「盼能為少府盡些微薄之力。」

  他說是微薄之力,但以他對偃師縣的了解,幾句話就能夠起到莫大的作用。

  「眼下,少府已分化了各家高門大戶,並取得了宋家的支持,下一步,該是奪呂令皓之權了吧?」郭渙道,「小老兒帶了一些證據,乃是這些年他侵吞縣署錢糧的帳目……」

  連這一環也被補上,薛白整個分化大戶、架空縣令、主宰偃師的計劃也就鋪開了。

  目前為止,他用的都是一些官面上的手段,以權職逼壓、以利益驅使、以言語打動。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儘可能把權力鬥爭放在官紳這一層面,讓整個局勢平和、波瀾不驚。

  所有的博弈都在規則之內解決,不驚動朝廷,有助於他往後在偃師造鐵器、鑄銅幣、開錢莊等等。

  另外,最好是能夠在解決田地問題時減少破壞,不耽誤春耕,避免太過激烈的衝突給農戶造成損失。

  此時眼看著進展這般順利,薛白反而感到有一點點的不踏實。

  他心中也在思索,靠這種溫和的方式,真的能夠解決偃師縣的積弊嗎?

  若在偃師可以,河南呢?河北呢?

  答案不在他身上,得看六萬農戶到底過得好不好。

  ~~

  洛水邊。

  喬二娃正在搬運糧食,他殺人落獄,被刁庚從牢里劫了出來,準備隨他到郾城去。

  幸運的是,縣尉還讓人把他的阿娘與劉翠也送來了。今日把採買來的糧食運過河,他們就要啟程。

  臨行前沒能跪謝縣尉的救命之恩,他十分遺憾。

  「好了,最後一批了。」刁庚站在船上喊道:「我先隨糧食過河,你們帶著力工過來。」

  「好。」

  喬二娃站在那等著力工集結,轉頭看去,見碼頭上有張告示。他不認字,但已聽說這是縣尉的新政,往後不用追死,每年的租庸調能少一半,總之是對農人好的。

  說實話,他並不想跟著刁庚到鐵山去,農夫在當今是值得驕傲的身份,若再有幾十畝田,更是代表著安定、本份、體面,不是鐵山上挖礦的苦力能比的。

  喬二娃只認得告示上那一個「田」字,他就一直站在那盯著看,暢想著若少交一半的稅,攢上幾年,與劉翠成了親,生五個娃兒,慢慢也能養活。

  他於是想把這告示背下來,往後遇到逃戶也好與他們說,可惜原有個念告示的小吏今日已不在了。

  此時,一個中年男子乘著小舟從洛河上游過來。

  這人看似三十歲左右,身材魁梧,北方人長相,面容英俊,眼神明亮而銳利,上唇留著短須,顯得十分精明強幹。他身後還跟著兩個隨從,都是壯漢,正在從船上把馬匹牽下來。

  三個人,卻帶了六匹馬,都是駿馬。

  中年男子獨自走到告示下,目光看著。他側臉有個顯著的特點,鼻樑挺拔得像是刻出來的。

  「那個。」喬二娃道:「念念唄?」

  不是他沒禮貌,實在是拙於口舌。所以崔家田莊的管事還在叨叨,他直接就揮起釘耙將其打死了。

  此時求人辦事,喬二娃笑了笑。

  「可。」中年男子點點頭,張口便念道:「縣尉薛白告諭偃師士民,因青苗、色役二簿年久未編,租庸調所徵稅額多有不符……」

  這般的大白話,喬二娃背得也十分吃力。

  中年男子側目稍稍掃了他一眼,嘆道:「不必記,沒用。」

  「為啥?」

  「都說要減少百姓負擔,朝廷減租庸調、加戶稅,負擔可減了?朝廷說和糴是為了補貼百姓,給貧苦百姓發錢,負擔可減了?」

  說到這裡,喬二娃已聽不懂了,但那中年男子根本就不在意他是否聽懂,有感而發罷了。

  「朝廷的告示上不論如何說,差役到你家中征糧時並不會因此手軟,別信這些。」

  「我是信縣尉。」

  「哦?」

  中年男子這才正視了喬二娃,以一雙看透一切的眼睛盯著他,問道:「你認得薛縣尉?」

  喬二娃被他看得不安,道:「不認得,可我信縣尉。」

  「那我問你,過一年兩年,他調走了,你覺得這稅能怎麼收?」

  喬二娃哪能答出這些道理,眼看那邊力工已經集結好了,連忙趕過去。

  ~~

  兩日後,宋家沒有依照承諾當眾把錢糧運進縣倉,這讓薛白稍稍有一點兒失了面子。

  他就此問了宋勉,宋勉依舊很親近的樣子,笑著說是宋家的錢糧還沒準備好。

  「可有發生別的什麼?」

  「就這小縣城,能有何事?」宋勉笑著擺手,道:「我問了伯翁,緩些日子便送來。」

  「宋公是擔心引起旁家不滿?」

  「也許吧,我亦不知。放心吧,且耐心等著。」

  是夜,薛白與杜家姐妹說了此事。

  杜妗道:「臨時害怕了,反悔也是可能的。」

  「不怕他猶豫。」薛白沉思著,問道:「三月初七了吧?」

  「是。」

  「離高崇出事,過了四個多月了。」

  薛白有了個猜測,只是暫時還沒證實。

  「人手還夠用嗎?」他向杜妗問道,「調些夥計,盯著呂令皓、宋勉、崔晙、鄭辯等人。」

  ……

  次日,才到縣署,殷亮便匆匆趕來。

  「少府,有逃戶把我們分給他們的田地賣了。」

  「濟民社的?」

  「不是,是不久前回來的逃戶,把邙嶺南面我們從郭家劃出來的四十三頃隱田賣了十六頃。」

  薛白竟是點了點頭,稍有些欣慰,至少不是濟民社的貧農這麼做的,畢竟他曾花了一個冬天的時間去告訴他們道理。

  「賣給誰了?」

  「宋家。」殷亮道:「但是由宋勉的一個從兄接手的。」

  薛白微微沉默,那些田地他分給逃戶們還未立田契,乃是縣署租給他們的,只立了二十年的租約,約定每三十畝收兩石糧的租稅,為的是讓他們更相信今年不會再收重稅。

  換任何人,都買不了這租約,除了宋家,因為薛白正是最需要利用宋家之際。

  這件事讓薛白感到一種挑釁,或者說是試探,宋家在測試他的態度。

  「逃戶們呢?」

  「還在追。」

  「讓薛嶄去追,找到了帶到田地來。」

  薛白遂出了城,親自去了那片田地看看。

  三月是農活正忙的時候,農夫們得犁地、播種、灌溉、除草、漚肥,除了糧食,也種些蔬菜。一路上時不時能看到農人挑著擔子,扛著兩個木桶晃晃悠悠地走,離得近了,發現裡面是糞水,臭烘烘的。

  「少府,前面那幾畝都是。」

  薛白抬頭看去,道:「有人在種?」

  「許是宋家的佃戶。」殷亮道:「這片都是良田,如今種子都已經播下了,等到秋收,至少又是三千石糧食,自然是要派佃戶來打理了。」

  薛白蹲下身看了看,土壤已經翻過了,上面澆著糞水,有蟲子正在空隙里扭動著柔軟的身軀,可見確實是良田。

  他看向不遠處一個正在除草的農人,問道:「這是你的田嗎?」

  「阿郎喚俺來種的哩。」

  「每畝你能得多少?」

  「能吃飽,種得好阿郎還給娃娶媳婦。」

  感覺得出來,宋家收的也許比朝廷還少,這些人說話時的勁都不一樣。

  薛白也不為難他們,問清了他們都是今天被派過來的,也就放他們去了。

  薛嶄終於押著幾個逃戶回來了,一路上罵罵咧咧,到了薛白面前,重重將人摁下,道:「阿兄!我把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押回來了。」

  幾個逃戶慌忙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一般,說的都是很誠懇、但完全沒用的話。

  「縣尉,小人對不住縣尉……」

  薛白認出了其中幾人,其中還有兩個是當時他在修渠時向他攔路請願的逃戶。

  當時其實也沒說太多話,他就是看到他們眼睛裡的懇求,被那種拼命哀求就只是想活下去的期望打動了。

  他們希望有一片田地種,不要收過多的租庸調、雜色、腳錢……他知道這就是個理所應當的要求,於是一直向著這個方向在做事。

  倒沒想到,他們先逃了。

  「關阿麥,你來說,才翻的田,種子才播下去,你把地賣了?賣了多少錢?」

  「十……十貫。」

  薛白原本還不生氣,此時才被他畏畏縮縮的德性而惹怒了,問道:「一畝十貫,還是三十餘畝地一共賣了十貫?」

  關阿麥自覺羞愧,跪在那,俯下頭應道:「是……是一共。」

  「別跪我。」

  老涼察覺到薛白的火氣,上前一腳便把關阿麥踢倒,罵道:「讓你別跪了。」

  「小人知錯。」關阿麥連忙重新爬起來,繼續跪著。

  「啖狗腸。」老涼又是一腳,「叫你他娘別跪了。」

  「縣尉恕罪。」關阿麥再次爬起來跪在那。

  薛白問道:「你一年種不出六十石糧?」

  「種……種得出……」

  「那你以不到一年收成的價格把所有的地賣了?!」

  關阿麥嚇得一抖,以頭抵地。

  薛白道:「這是你第二次賣地了,去年你只賣了三石糧,今年長本事了?」

  「小人……小人……」

  老涼看不慣關阿麥窩囊的樣子,拿起他的包袱,往地下一倒,嘩啦啦地倒了滿地的銅錢。這錢已經被花了不少,遠沒有十貫,卻還是一小堆。

  「縣尉!」

  關阿麥連忙上前去抱住銅錢,哭道:「求縣尉給小人一條活路吧!」

  「求縣尉給活路,給了你,你走嗎?」老涼蹲下身,拾起一枚銅錢,掰斷,丟在他面前,罵道:「窩囊廢,看清楚。」

  薛白又問宋家是如何勸他賣地的,關阿麥卻說,對方沒有如何勸,是他自己看到銅錢就決定賣糧了。

  「為何?」

  「縣裡收稅加起來一年也不止十貫,等有了收成,剩不下七八貫,萬一再年景不好……小人想到洛陽做些小本生意……」

  薛白問道:「也就是說,你不相信我能為你們減稅?」

  關阿麥哆嗦著沒說話,唯有鼻涕眼淚一起流了下來,作為對薛白的回答。

  這日,回去的路上,隨行的眾人,包括殷亮都很失望。

  薛白卻忽然道:「這些農人雖然不識字,不太會說話,但其實很聰明。」

  「我只看到他們的短視、愚昧。」

  「目光長遠,也需要有資格才能做到啊,總不能在岸上批評落水的人不學游泳。」

  ~~

  「愚民愚不可及,你太過在乎他們了。」次日宋勉很早就到了縣署,見了薛白便道:「若非此事,我尚不知你還把郭家的良田分了四十餘頃出去,何必呢?」

  他這麼說,顯然只是為了撇清罷了,實則眼裡還有些微微的嘲意,笑薛白因幾個愚民而栽了跟頭。

  薛白苦笑道:「我初到偃師,想在聲望上能勝過呂令皓,總該辦幾件實事。」

  「獻寶貨,朝廷自會記你功勞;修寺廟,民間自能傳你的功德。要聲望多的是辦法,你偏選了最麻煩的一種。」

  「做都做了。」

  「那十六頃地,薛縣尉是作何打算?」宋勉看著薛白,似乎在觀察他的反應,笑問道:「不會連宋家這一點小事都不能容忍吧?」

  「買都買了,歸你們了。」

  「多謝。」

  薛白也在觀察著宋勉的態度,問道:「對了,近來陸渾山莊可有客人?」

  「客人?」宋勉先是愣了一下,之後搖搖手,隨口應道:「哪有甚客人,為何這般問?」

  「沒什麼。」薛白答非所問,道:「是我想去黃河北面的王屋山探望一下玉真公主。」

  「這種時候?」

  薛白當即反問道:「這是哪種時候?」

  宋勉稍稍一滯,應道:「眼下你對付呂令皓的關鍵時候,不宜擅自離境才是。」

  兩人說話時都帶了些試探之意,氣氛已不再像是不久前那般和睦。

  ~~

  薛白心中有個預感已愈發強烈。

  待見到杜妗,他當即便問道:「派人去探了?有發現?」

  「今日整個偃師縣的官紳只有一個動作。」杜妗道:「崔晙添了個孫子,各家都有派人去送禮。對了,我替你送了一副玉如意。」

  「呂令皓親自去的?」

  「是,但這證明不了什麼。陸渾山莊只派了一個管事,帶著八個人過去。」

  薛白又問道:「崔晙只有第六子的妻子在待產吧?」

  「是。」杜妗忽然想到一事,沉吟道:「我記得上次……該是羅玢那案子時說過……」

  「不錯,崔六郎讓一個妓子懷了,一屍兩命。」薛白道:「他妻子回了洛陽娘家。」

  「在洛陽生產了?」

  「都沒接回來,如何會大宴賓客?」

  「你的意思是……高尚來了。」

  「未必是高尚,但范陽也該有人到了。」薛白喃喃自語道:「另一隻靴子終於落地了。」

  這天夜裡,薛白獨自在院子裡想了很多。

  他在想今日所見的那些農人,接著又想到自己希望以權力鬥爭的方式解決偃師的積弊,到底是對是錯。

  甚至還想到更遠……倘若沒有一場安山之亂,大唐這樣的盛世能否一直維持下去?

  這問題顯然想不出結果來,畢竟一切都還未發生。

  薛白只明確了一件事,再難再險,他得做出改變,才不會愧對上蒼的厚待。

  ~~

  薛白之所以會忽然與宋勉說想到王屋山拜會玉真公主,是為了詐一詐對方。

  原本只是偃師縣內的鬥爭,若是范陽方面伸手了,他亦需要偃師縣之外的力量。

  而之所以用王屋山來詐對方,卻是因為薛白的一點私事。

  思量著,薛白提起筆,磨了墨,這才開始給李季蘭寫回信……他今日才確定了行程。

  信上他說最近事務繁忙,不能夠去洛陽,甚至也不在偃師,只好讓她們在洛陽見過好友便自去王屋山,往後若有機會,他會再到王屋山拜會。

  寫了這封信,薛白將它折好,思量之後,交給杜五郎。

  「你到洛陽看看你阿爺吧,待上幾日,待兩位李小娘子到了洛陽,把信交給她們。」

  「我去?」杜五郎十分訝異,「奪權的關鍵時候,我怎能不在?我不是你最重要的幕僚嗎?」

  「誰說的?」

  「郭先生說的。」

  薛白道:「他那人總是笑呵呵地說奉承話,你不必相信。你去洛陽一趟,對我很有幫助。」

  杜五郎白了他一眼,很是不服氣,道:「我不在就對你有幫助對吧?真是……」

  但不論如何說,這件事交給杜五郎,薛白是放心的。

  反而是杜五郎很擔心他,問道:「是不是高尚來了?」

  「你怎知道?」

  「我哪知道啊,但本來一切順順利利的,你忽然這麼慎重,還要支開我保護我,想不到還有別的理由啊……」

  薛白也懶得糾正杜五郎的一大堆誤解,沉吟道:「問題不在於高尚來了,而是我們的對手意識到我在分化他們,他們開始抱團了。」

  「那不就是我說的嗎,你非要說得複雜些。」

  「這很重要,能讓我們認清誰是敵人。」

  「誰是敵人?」

  薛白知道那一家一家握著不義之財不肯放手、一有風吹草動就抱團抵抗的,都是他的敵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