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第212章 法海

  第212章 法海

  「都不必多禮,薛卿可知,朕讓你兼任太樂丞,有何用意?」

  「臣請聖人賜教。」

  「太樂署舞樂日漸稀鬆,已遠被教坊比下去了。你五音雖不全,曲詞卻寫得好,莫讓朕失望。」

  說著,李隆基得意地笑了笑,指著薛白教訓道:「你啊,該好好排一齣戲。」

  薛白心知這皇帝為何得意。

  他想當能臣,不願陪李隆基聲色犬馬。這點,李隆基也是有所察覺的,但李隆基自有辦法依朝廷規矩,讓他乖乖來排戲。

  「臣自當竭力。」

  「好,七夕之前,能否將這一齣戲排好啊?」

  「那恭請聖人七夕觀戲。」

  「哈哈哈。」李隆基笑著看向楊玉環,似在邀功一般。

  李龜年則上前,說了薛白想要以湖為戲台想法,李隆基當即大加讚賞。

  「不錯,唱江南風情,離不開水,如《得寶歌》便是在漕船上唱方有韻味,這戲台便不搭了,移到西面芙蓉園搭水台……朕便說,薛卿對戲曲常有天才之想,未讓朕失望啊。」

  「臣不敢當。」

  「莫拘束,將戲本呈來,朕看看。」

  薛白連忙雙手奉上。

  「給我。」

  不等高力士使宦官來拿,楊玉環已歡呼出聲,親自提著裙擺上前,從薛白手裡奪過那捲軸。

  薛白只覺香風掠過,目光看去,笑靨如花,匆匆一瞥,她已經拿著戲本跑掉了。

  雖然謝阿蠻已提前念了裡面的一些詩文、戲詞,但此時再看,也依舊讓人驚艷,楊玉環看得目泛異彩,只覺讀來滿口余香。

  「太真,讓宮人先抄錄一份如何?」

  李隆基臉上掛著無奈的笑意,勸了楊玉環幾句,她不聽,他也沒有辦法,乾脆與薛白、李龜年等人先探討起戲角的人選來。

  「永新可到了啊?」

  「回聖人,她正在扮男裝。」張雲容應道,「當不讓聖人失望。」

  「好,想必只有她能唱許仙。」李隆基雖還未看戲本,卻是看過薛白寫的故事,對角色信手拈來,道:「至於青蛇……」

  說到這裡,聖手瀟灑抬手一招,一名宮裝麗人怯怯從隊伍中走了出來。

  「薛卿看看,她來演青蛇,可適合啊?」

  薛白忽然被喊到,只好看向那麗人,只見她穿著鮮艷的對襟半臂薄衫,耳垂珠玉,頸掛流蘇,也是個十足的大美人,就是有些眼熟。

  他是愣了一會,才認出這位原來是范女,畢竟之前也沒見過幾面。

  范女見他目光看來,莫名地顯出些愧疚之色,低下了頭。

  下一刻,楊玉環從戲本上移開目光,頗不滿道:「我已答應阿蠻來扮青蛇了。」

  「朕不過是提議。」李隆基雲淡風輕地一笑,道:「薛卿,伱寫的戲詞,覺得青蛇由誰來扮為好?」

  薛白迅速行了一個叉手禮,在李隆基目光示意之前,避開那道目光,作為難狀。

  「你說,誰扮適合?」楊玉環也在施壓。

  「謝典事扮更合適。」

  薛白斟酌著,給了一個回答。

  連安祿山都知道先拜楊玉環,沒理由他卻分不出好歹。此事也好抉擇,李隆基權力雖重,這些事上卻非常大度,得罪了他,過兩天也就好了;楊玉環卻是有些小心眼的,得罪了她,都不知她要記多久。

  至於范女如何想……薛白餘光瞥去,見范女遞了個理解並示好的眼神。

  「這豎子。」

  李隆基抬手指了指薛白,除了不再叫他「薛卿」,倒也沒有發怒,笑道:「卻還有個難題,唯不知法海由誰來扮……」

  ~~

  長安。

  達奚珣從右相府出來,臉上帶著深深的思忖之色。

  「達奚侍郎,遇到難事了?」

  抬頭一看,原來是王鉷、王准父子剛剛過來。

  「見過亞台。」達奚珣連忙向王鉷行禮。

  世風如此,唐人喜歡以別名來標榜官位,比如稱縣令為「明府」,稱縣尉為「少府」。「亞台」便是御史大夫的尊稱,因其僅次於宰相台輔,也叫「亞相」「司憲」。

  這也是為何王鉷一定不肯把御史大夫讓給安祿山的原因之一,如今他已是右相一系的第二號人物。

  「我先去見右相。」王鉷輕輕拍了拍達奚珣的背,進了右相府。

  王准卻不進去,以興災樂禍般的表情問道:「達奚侍郎還沒說,為何愁眉不展?」

  「不瞞王少卿,又與那薛白有關,右相想將他外放,他卻又在御前排了一齣戲……」

  「哦?什麼戲?」王准對官職之事不感興趣,只問他在乎的。

  達奚珣還真知道,他把消息報給右相,右相實則早查到了,薛白要排的是《白蛇傳》。

  說過此事,他嘆道:「事情到這一地步,依我之見,不如真答應給個東都的畿尉。」

  「我正要帶著鬥雞去昭應縣。」王准道:「到了御前,我幫忙打聽打聽,幫你們一把,如何?」

  「哦?王少卿願施援手?」

  「我與達奚兄是好友,他當了刊報院的官,對我有好處。」王准摸著下巴笑道。

  次日,王准與賈昌便帶著鬥雞出發往華清宮。

  隊伍中各色人等都有,有宮中宦官,雞坊小兒,還有他們的酒肉朋友。

  他們出發得遲,到了昭應縣已是天黑,便由達奚撫招待著喝酒作樂。

  「依我看,右相就不必壓著薛白的官位。只要他願意交刊報之權,旁的有何打緊?如今他聖眷正濃,壓得住嗎?」

  酒過三巡,說起薛白之事,達奚撫已有立場,希望儘快與薛白達成一致。

  王準則更懂李林甫的心意,道:「正是因為聖眷正濃,右相才要將他趕得遠遠的啊。」

  「我可說過了,薛白若賴在刊報院不走。」達奚撫道:「右相豈非更不願。」

  王準會心一笑,道:「對了,說說他在排的那出戲。」

  「說到此事,聖人還要再從長安招些宦官來。」

  「為何?」

  「有個戲角不好找,要有人演一惡僧,與貴妃對戲,又要唱功了得,還得生得醜惡,願意剃頭,最好還是個宦官。」

  達奚撫說到這裡,有人幫他添了一杯酒。

  這是王准最好的一個朋友,也就是此前與他到教坊廝混的邢縡。

  邢縡聽著他們說白蛇傳的戲角,眼珠轉動,忽然道:「大郎,你雞坊不是有個人選嗎?」

  「哪個?」

  「劉化,替雞坊與宮中遞信的那個胖宦官。」

  王准問道:「他能唱?」

  「他以前是南曲的小奴,十多年前淨身入宮的,唱得不錯。」邢縡道:「來的路上,我恰好聽他唱了幾嗓,真是了得。」

  王准道:「能唱就行啊,我明日帶他見見聖人,但得先讓他改個姓名。」

  賈昌問道:「為何讓人換姓名?」

  「『卯金刀』嘛。」王准道:「身邊若有人劉姓,聖人非常忌諱的。」

  《春秋演孔圖》言「『卯金刀』名為『劉』,赤帝後,次代周」奠定了劉氏為帝的正統地位,從漢代開始,便有如「非劉氏不王」、「劉氏復起,李氏為輔」、「卯金修德為天子」東漢讖緯之語,是為「金刀之讖」。

  從南北朝到大唐,劉姓造反者絡繹不絕,哪怕到了如今亦然。

  開元元年,讖語稱「釋迦牟尼佛末,更有新佛出,李家欲末,劉家欲興」;開元十三年,洛陽妖賊劉定高率眾攻通洛門;開元二十三年,東都人劉普會造反;開元二十四年,長安醴泉縣妖人劉志誠作亂。

  當然,忌諱是一回事,劉姓的人那麼多也忌諱不完,一般來說想被重用,改個姓名也就是了。

  達奚撫道:「那就讓這個劉化改個姓名,再舉薦他試試。」

  「好……」

  宴後,達奚撫安頓好客人,回了住處,卻有一名心腹湊近了。

  「少府,沒醉吧?小人有重要事說。」

  「說。」

  「前日,縣令覲見聖人之後,該是與人提了洛陽那邊的謠言。」

  達奚撫不悅,道:「他這是何意?」

  「定是想讓楊黨的人查少府,想要對付少府。」

  「呵。」達奚撫冷笑道:「由他們去查,最好再檢舉我一個匿喪不報。」

  「那此事……」

  「不必理會。」達奚撫道:「謀官之事,我與薛白再談一談,兩個人就能敲定的事,不必多惹麻煩。」

  ~~

  華清宮,芙蓉園。

  鼓聲一起,忽有人高聲唱起戲來,聲音頗具威嚴。

  「老僧法海,駐錫金山。衲衣龍杖離禪院,去到江南度許仙……呔!江南佛地,豈容妖孽混跡其間?」

  試戲之人這般一開嗓,滿座皆驚。

  在台下看著的謝阿蠻恰好被「法海」一指,嚇了個哆嗦,差點摔進薛白懷裡。

  「好!」

  李隆基撫掌稱讚。

  他其實不太喜歡和尚,原因有很多。比如武后興佛,當時,法相宗的三祖劉慧沼助武則天建立了她稱帝的正統言稱。而早在北魏時,金刀之讖與彌勒信仰結合起來,在李隆基眼裡也是動亂的根源。

  因此他一改武周對佛教的崇尚,推崇道教,把老子請進七聖殿裡。

  至於眼前「法海」,李隆基則知道他剛剃了頭髮演的和尚,且在薛白這齣戲裡,法師也是個惡角,自是能夠接受的。

  老子就在不遠處的七聖殿鎮著。

  「朕的弟子之中,還真無人能唱出這等煞氣來……你叫什麼名字?」

  「老奴劉化,本是雞坊典引,但今已改名『法海』,懇請聖人恩典。」

  「改名了好,是個懂事的。」李隆基朗聲道:「薛卿,你覺得他唱得如何啊?」

  薛白道:「回聖人,該是沒有更適合的人選了。」

  「那這戲角便定下了,你好好排戲。」

  「遵旨。」

  華清宮中度日輕鬆,薛白每日做的,無非也就是排排戲曲,洗洗湯浴。

  ~~

  「我真是好羨慕薛郎過的神仙日子。」

  這日,達奚撫如約與薛白一道逛著昭應城,提及公務,他不由道:「薛郎公務清閒,你可看我,昭應城人滿為患,達官貴胄車馬絡繹不絕。」

  「達奚兄辛苦。」

  「豈止辛苦?這從九品的縣尉當得,下得不管城中百姓,因你不知哪個便是公卿門下。上則有縣令壓著,且華清宮中行走者皆身披紅紫,人人可驅使我。」

  達奚撫長嘆一聲,總結道:「若是可以,我真想卸了這官職。」

  薛白不由笑了笑。

  「薛郎怎麼不理我?」達奚撫玩笑道。

  「我?我想當長安縣尉。」薛白道,「我老師就是長安縣尉。」

  「不行,你得先任畿尉方可,你老師亦是如此。」

  「可我更得聖眷。」

  達奚撫四下一看,拉著薛白到渭水邊的無人處,換了誠懇的語氣,道:「你我開誠布公如何?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右相想把你外放出關中。」

  「我知道,他可以試試。」

  「但我給你一個建議。」達奚撫道:「以你的才氣,當志在宰執,而不可長期居於編修之職,長安縣尉確是你青雲路上最好的一步。」

  「可你方才說,要任赤尉,得先任畿尉。」

  「昭應尉,這是你目前最好的選擇。你助我升官,我助你升官。」

  薛白搖頭道:「口頭承諾,不算數。」

  「不,我會說服我阿爺。」達奚撫道:「我覺得右相應該容忍得了你任昭應尉……但他也最多容忍一個畿尉。」

  這就是薛白故意擠壓李林甫心裡預期的後果。現在李林甫還能撐,達奚撫已經先妥協了。

  達奚撫就會不停勸達奚珣說「比起刊報院主編,給薛白一個昭應尉吧,右相也能忍了,最後推託是聖人之意」。

  為了謀一個官職,這父子是敢於擅作主張的。畢竟,只要謀到了刊報院的官,李林甫還得用他們。

  薛白看出達奚撫是真的有誠意,問道:「我如何信令尊?」

  「你不信我?」達奚撫反問道。

  「說了,右相想把我遠遠外放。」

  「但我信薛郎。」達奚撫道:「這樣,京城諸司的考課就在九月,我阿爺會先給薛郎評議……」

  唐代官員是要考課的,也稱為「考功」、「考績」,考核官員的品行、政績。

  標準分為「四善」與「二十七最」,四善指「德義有聞、清慎明著、公平可稱、恪勤匪懈」,側重於品行;另有二十七類具體職責的要求,側重對才能政績的考核,每次抽考一項。因此,上上等的結果是「一最四善」。

  薛白再有聖眷,考課卻不是只靠聖眷能決定的。他若在官場上混,事事都要靠聖人,那還不如當個狎臣。

  有了考課評優,才是升遷的第一道關。

  「薛郎評了優等之後,我會請旁人上書,拔擢你我的官位。」達奚撫又道:「薛郎只需要點頭答應即可。」

  薛白聽了,思忖著這個方案可行與否。

  達奚撫道:「我有誠心,我真的很想升官。」

  薛白不打算用達奚撫「匿不報喪」之事威脅,這種手段不宜多用,遂問道:「你我一道拔擢……你沒有什麼把柄落人口實吧?」

  「放心。」達奚撫道:「我已經做好升遷的萬全準備了,相信你也一樣。」

  「那好。」

  「一言為定了,薛少府……」

  與達奚撫約定好之後,薛白已基本做好了升遷的初步準備,剩下的只要交給達奚父子。

  朝堂上很多事就這般波瀾不驚,私下做好了利益交換即可。

  薛白要做的就是等,等一出《白蛇傳》唱罷,眾人都認為他的才能太過出眾,理當得一次升遷。

  ……

  如此,華清宮的戲台每日都在排演。

  許仙、白素貞歲月靜好,忽有一惡僧跳出,「呔」地一聲,大喝道:「豈容妖孽混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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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