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第164章 洗兒宴

  第164章 洗兒宴

  虢國夫人府。

  薛白將手中的文稿往案上一放,楊玉瑤眼睛一亮,問道:「新的故事?」

  「算是吧。」

  「笨,你每日獻一點給聖人,他方記得你。這般一股腦地遞上全稿,只有一次的功勞。」

  「那是尋常故事,這戲文卻不同。」薛白道:「文稿只是開始,往後還得選角,排演,待能唱出讓聖人歡喜振奮的戲曲來,至少要到開春。」

  「姐姐雖不懂戲曲文稿,卻懂你,想必到時伱已金榜題名,正是選官之際?」

  「正是這道理。」

  楊玉瑤先是得意地笑了笑,其後卻柳眉一豎,道:「可惜,要哄聖人的卻不止你一個,我方才得到的消息,今日雜胡也想演一出大戲。」

  「嗯?」

  「雜胡到聖人面前賣慘,自稱身體有病,該是因從小就是孤兒,出生時沒洗三。貴妃聽了可憐他,今日喚我們進宮,一道給他辦個洗三禮,洗滌污穢,消災免難,圖個吉利。」

  「給他洗三?」

  薛白想到王忠嗣與顏杲卿談論北方形勢時的憂心忡忡,忽然有股強烈的割裂感。

  這大唐種種積弊與醞釀在暗處的危機並非沒有人看出來,只是始終被掩在荒唐之中。當權者都在賣力哄著李隆基開心。

  當然,他也沒資格說這些,畢竟他也是其中一個。還是哄得最好,被大家嫉妒的一個。

  「洗就洗吧。」薛白收起文稿,淡淡道:「能有這一出,可見他也著急了。」

  ~~

  楊釗正在宅中督促他聘請來的書生們寫故事。

  「薛白那猴子的故事已經寫完了,聖人眼下正缺故事看,你們還不盡力?每日多寫一些,再寫本新的故事。還有,不要盡寫些短短的,得長的,爾等不見西遊記恢宏四十萬字?聖人看得越久,越是每日都能想到我等。」

  「楊郎中,鄙人有個想法,寫一本漢武帝故事,頌揚聖人恩德……」

  「不要寫漢武帝!」

  楊釗當即打斷,他不知道面前這頭髮稀疏的老者到底因何想到的漢武帝,卻知道自己這些人未必把握得住。

  「我們就寫些情情愛愛的。」

  他之所以讓人寫《綠衣使者續傳》,就是因為宰相張說曾寫過《綠衣使者傳》被聖人讚賞過。因此他對這方面的事已是很懂了,說話間拿出一本彩冊來。

  「來,都開開眼。」

  眾人圍上前,只見那彩冊很新,乃是用上好的風流紙印的,圖文並茂。

  竹紙問世時間雖短,長安城已出現了一些新的書籍,乃是最敏銳的好利者所為,首先就是這種了。

  「《遊仙窟》新刊的圖文版,我要你們照著這個給我寫。」

  這是開元年間的傳奇故事,主要是張鷟自述的艷遇故事,寫得生動活潑,文辭華艷淺俗。

  「這……楊郎中,這故事未免太猥褻淫靡了,有損文雅,聖人能喜歡嗎?」有人只看了書名,當即這般問道。

  「故而我讓你們參考,不要寫這種『神女』,得寫女冠。」楊釗道:「讓你們看,是看張鷟的詞藻。聖人不喜歡太粗俗的詞句,懂嗎?」

  「懂的,張鷟才情是極佳的,以四六駢文,寫出了無比香艷。」

  「正是如此,都給我好好寫,只要聖人滿意,少不得你們的獎賞。」

  楊釗提高了音量,又道:「過去我們跟在薛白後面,學他,學得還不如他,這次不同了!」

  這邊還在安排,裴氏捧著大肚子趕來,道:「阿郎,宮中來召,喚你到興慶宮赴宴。」

  楊釗大笑著出來,摸了摸妻子的臉,得意道:「我如今愈發體貼聖心,待看我早晚代了哥奴的相位,哈哈。」

  帶著這樣的憧憬,楊釗一路趕到興慶宮,遠遠看到楊家兄妹們在宮門前,連忙上去行禮。

  幾人敘了話,聽得今日要給安祿山洗三,他臉色一沉,來之前的喜悅之情便煙消雲散了。

  「不要臉。」

  想到自己雖然也哄聖人開心,畢竟是舞文弄墨,獻些風雅之物,豈能如安祿山這般有辱斯文?

  「簡直是……」

  「舅舅!」

  忽然聽得這一聲呼喊,楊釗轉過頭去,正見到那痴肥的安祿山在往這邊趕來。

  「尻。」

  「都顯得高興些。」楊銛沉著臉吩咐道:「莫掃了聖人雅興。」

  說罷,他揉了揉臉,笑了起來,

  楊釗十分鬱悶,但也只好跟著笑,先是皮笑肉不笑,但等到進入興慶宮,他已是笑意盎然。

  眾人一路被領到南薰殿。

  此處臨興慶池,聖人經常在此與侍臣、翰林們臨池觀景,宴飲遊樂。

  池邊已有數十美貌宮娥在布置,參與這場洗兒宴的除了楊家兄妹們,還有幾個天子近臣,如李龜年、賈昌等人亦在。

  稍等了一會兒,李隆基攜楊玉環從南薰殿中出來,人未到笑聲已至,似覺得這場面十分有趣。

  此時,旁人都站在兩側觀禮,唯有安祿山傻愣愣站在中間,眼見御駕到了,圓滾滾的身子往前一撲,拜倒在地,竟是對楊玉環先行了個大禮。

  「孩兒拜見阿娘!」

  高力士見狀,不由叱道:「不知禮數,如何不先拜見聖人?!」

  安祿山有些驚慌,抬起頭答道:「胡兒是胡人,胡人都是把阿娘放在前頭,而把阿爺放在後頭的。」

  高力士故意板著臉叱道:「誰是你阿爺?」

  李隆基卻是大笑,很是大度地擺擺手,道:「無妨,胡兒沒有心機,莫與他計較這些小事。」

  楊玉環不由掩唇而笑,斜睨了李隆基一眼,嬌嗔道:「可難得我比三郎排在前面,豈能計較?」

  「哈哈,朕不敢,太真就該排在朕前面,請。」

  李隆基抬手一引,楊玉環便上前兩步,道:「胡兒起來,既受了你一拜,為娘今日為你做個洗兒宴,保你百病盡除,長命百歲。」

  安祿山大喜,忙結結實實磕了個頭,高聲大呼道:「孩兒好生歡喜!」

  「開宴,賓客入座。」

  聖人、貴妃轉到上首坐下。

  薛白依著楊家兄弟們的排行,得了個不錯的位置,坐在楊銛下首。

  他目光看去,沒見安祿山真在這殿上洗澡,而是安排在興慶池邊的小閣內,內侍宮婢們忙忙碌碌,正在燒爐子。

  忽聽得一聲胡笳起,一隊舞女流風回雪般地步入殿中起舞,她們以足踏地,踏出喜慶的節拍來。

  楊銛見了,當即拍掌大笑,眾人附和,殿中氣氛大為歡快。

  許合子翩翩而來,隨口高歌道:「祿兒誕兮金玉堂,三日洗兮喜氣洋,阿娘賀兮賜衣裳,兒出浴兮穿新裝。」

  這般亂唱的歌詞更加顯得氣氛輕鬆歡趣。

  楊玉環如在過家家一般,道:「好吧,那我這個當娘的便賜下新衣,你們且抬胡兒去洗。」

  李隆基打趣道:「胡兒這般重,幾個人可抬不動,多來幾個人。」

  幾個壯實的內侍們便抬了一頂彩輿過來,要將安祿山抬過去洗。

  忽然,只聽得安祿山問道:「可否請小舅舅領胡兒洗三?」

  薛白正端著酒杯,聞言倒有些詫異,轉頭看去,對上了安祿山那雙頗真誠的眼。

  他看向上首,正好與楊玉環對視了一眼。

  楊玉環正在驚詫,之後似覺得滑稽,笑了笑,美目間流盼生輝,一副看笑話的表情。

  薛白不會輕易掃了李隆基的興,乾脆起身,以舅舅的身份走在彩輿邊,領著安祿山去洗,身後的南薰殿中,歌舞更盛了一層。

  進了小閣,一隊宮娥上前,侍候著安祿山脫衣。

  「小舅舅好像討厭胡兒?」

  「說不上,只是不熟而已。」

  當著這些宮娥,安祿山依舊憨笑,示好道:「胡兒想和小舅舅友善,讓聖人開心,往後大可多多來往。」

  「可惜你很快就要回任上了。」

  「能結下善緣就好,若還需要人參藥材,只管與胡兒說。」

  薛白聽得微微皺眉,轉頭看去,只見安祿山已在宮娥們的攙扶下進了那偌大的浴桶,一個大肚腩正浮在水面上,頗為誇張。

  安祿山見他目光看來,與人為善地笑道:「小舅舅為我洗三,我若能百病全消,也是托小舅舅的福。」

  在這宮中說了這般話,反倒顯得薛白不近人情,氣量狹小了。

  薛白遂笑了笑,倒也放下成見,隨他們胡鬧,指著安祿山那包藏禍心的大肚,道:「既然你自認我的外甥,往後可莫要忤逆。」

  「胡兒不敢,也請小舅舅待胡兒好些。」

  只說這些也就夠了,安祿山已表達了他的示好與威脅,且點出他已看穿了薛白的伎倆。

  此時,一隊內侍進來,笑道:「貴妃給祿兒賜的新衣。」

  那卻是虎頭帽,虎面肚兜等物,喻義消除邪魔,始虎一般康健長大,安祿山穿上,愈顯滑稽,又坐在彩輿中,真如一個小兒一般,任內侍們帶回南薰殿。

  ……

  楊釗心情沉鬱地喝了一杯酒,忽聽得殿中哄堂大笑,抬頭看去,安祿山的虎頭帽戴得歪歪扭扭,刻意擺出那呆傻的表情,與那肥得出油的臉形成巨大的反差。

  偏是這樣,安祿山還刻意伸出一隻手,想要薛白牽他。

  「小舅舅。」

  楊釗看到薛白臉上有慍色浮過,似想給安祿山一巴掌,竟是沒忍住,咧嘴笑了一下。

  「哈。」

  笑都笑了,他乾脆哈哈大笑,湊趣道:「請貴妃撒洗兒錢!」

  一聽說要撒錢,李隆基豪爽地一揮手,自有內侍們抬了幾口大箱子上來,打開來,裡面全是用彩帶系好的糖果與金錢。

  「撒吧撒吧。」

  楊玉環起身,捧起一把彩帶金錢,往安祿山坐著的彩輿里撒去,嘴裡笑道:「三日洗兒金滿堂,令兒終身無疥瘡。」

  也不知她是否真覺得有趣,總之她是個愛鬧的,眼睛彎彎的,帶著小女孩玩遊戲時的鮮活表情。

  但她一轉身,見薛白站在那,隱隱察覺到他不太高興,遂塞了一枚糖果到他手裡。

  「吃糖。」

  薛白聞到一陣香風飄過,轉頭看去,楊玉環已提著長裙而去,只留下一個綽約多姿的背影。

  「你們快去撒。」

  「是,娘娘。」

  眾宮娥們得了吩咐,紛紛捧著糖果、金錢往彩輿里灑,幾乎將安祿山埋在裡面,激起少女們的歡笑聲,殿中氣氛愈發歡鬧……

  薛白覺得這種扮丑引發笑料的行為沒多大意思,可目光看去,李隆基正十分開心。

  說是為安祿山百病全消而洗兒,其實胡兒只不過是一個玩物。這位風流天子此時暢意的笑,也許笑的是再沒有人能對他構成威脅。

  一切都如他所願了,李亨被囚,李林甫衰老,安祿山肥病,王忠嗣解權……在權力頂峰之上,已沒有人能靠近他。

  他要當神仙,就這般年年歡笑,歲歲今朝。

  洗兒宴鬧到了中午,終於是換了別的歌舞,殿中仙樂齊作,君臣開懷暢飲。

  薛白坐那吃著御廚們研製的新菜,忽想到了王忠嗣,對比起來,那沉鬱得如鐵一般的臭臉著實是不好看,說話直來直去亦是不好聽,更兼愛兵如子,威望過甚,怎麼能不死?

  「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

  楊釗目光落在宮娥們雪白的胸口上,心想宮中歌舞日復一日都是這些花樣,無怪乎聖人喜歡看故事。

  今日安祿山一場洗兒宴確是不要臉到沒有對手了,不可正面與之相爭,正好緩上幾日,待聖人忘了安祿山的有趣,便可獻上文稿。

  「聖人。」薛白忽然道:「看到宮中歌舞,我想起有一物要獻於聖人。」

  「哦?」李隆基笑道:「是何物啊?」

  「是戲。」

  「哈哈哈。」

  李隆基酒到半醉,大笑不已。

  「諸卿看看,薛白小子,也不看在誰人面前,竟要獻戲?」

  薛白當即就減輕了幾分音量,道:「也不是戲,而是戲文。」

  「唔,你倒是自知斤兩,呈上來。」

  ……

  《西廂記》的戲文被送到御前。

  李隆基初時有些不以為然,不過是在看膩了歌舞,隨意一觀罷了。

  但漸漸地,他坐直了身體,仔細端詳起來。

  偶爾還微微張口低聲喃喃著,之後,他皺起了眉。

  「薛白,你唱給朕聽聽。」

  「回聖人,我不太會唱,各個唱法我還在研究,只會一兩句。」

  「那便唱這一兩句。」

  「遵旨。」

  薛白也不推諉,清了清嗓,突然間就開口唱了起來。

  「雖然眼底人千里,且盡生前酒一杯。未飲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內成灰。」

  楊釗愣了一下,只覺好生難聽,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目光瞥去,卻見李隆基神情很凝重。

  「繼續。」

  「不會了,只會唱這一點。」

  李隆基抬手擺了擺,示意眾人安靜,他則踱了幾步,模仿著薛白的唱腔哼了一句。

  他竟是在最短的時間內領悟到了這戲要怎麼唱,只問了三個字。

  「排得出?」

  薛白應道:「還不知道,正在試……」

  「你住到梨園,排出這戲給朕看看。」

  在殿中的許合子、謝阿蠻、薛瓊瓊等人都是眼睛一亮,有些驚喜。

  薛白感受到這些目光,卻背脊一涼,行禮應道:「回聖人,這有何意趣,不如我在宮外排一出,聖人也排一出,到時看誰排得更好,如何?」

  旁人驚訝於他的大膽,李隆基卻是來了興致,笑道:「打個賭?」

  「我不敢。」

  「有何不敢?朕也不為難你,你若輸了,朕為你賜婚;你若贏了,再提一個要求便是。」

  薛白一聽賜婚,不由頭皮發麻,因這個比試他本想著輸也可、贏也可,如此一來卻是輸不得了,難免為難。

  抬頭一瞥,卻見楊玉環正在拿過他的戲本。

  「可是由義姐來斷輸贏?否則我豈可能贏得過聖人。」

  「好,就由太真來斷。」李隆基興致高昂,道:「說你的要求。」

  「我好打發。」薛白道:「聖人既許了我狀頭,順便再賜個大官就好。」

  「好你個薛白,果然是一心只知上進……」

  在他們笑談之時,楊玉環始終捧著那戲文看,眼睛亮亮的,像是發現了巨大的寶藏而有無盡的欣喜。

  至於洗兒宴帶來的新奇感?已經完全被她拋諸腦後了……

  ~~

  歇宴時,楊釗好奇地問道:「阿白,你今日送的是個什麼故事?」

  「哦,故事很平常,就是些情情愛愛,詞藻華艷一些罷了。」

  「嗯?」楊釗一皺眉,問道:「可有女冠?」

  「有的。」

  薛白隨口應了一句,擺了擺手,心知楊釗是與自己想到一塊去了,沒辦法,他早了一步。

  他自己的路已經鋪好了,恰好可以帶著王忠嗣風花雪月、酒色財氣一番,只希望這方面王忠嗣不要做得太差。

  今日安祿山說的那些話他聽懂了,可他說的那句話安祿山未必放在心上。

  「可惜你很快就要回任上了。」

  ——想在離開長安前染指河東?沒機會的。

  這兩天每天也更了9千多字。很抱歉的是,接下來更新的字數不得不慢慢降下來了~~終宋的更新節奏基本就是我的上限,新書超頻了兩個月,各方面確實都吃不消了,真的沒辦法~~希望大家理解~~求月票~~感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