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第161章 醉態

  第161章 醉態

  寬厚的肩膀被拍了拍,坐在那的王忠嗣抬起頭,目光落在薛白那張顯得有些稚氣的臉龐上。

  他隨手輕輕一撥,將這少年郎掃到一邊去,道:「老夫的孫子都比你年歲大,輪不到你教老夫做事。」

  薛白踉蹌兩步,扶著牆,不以為忤地笑了笑,舉手投足間竟有股沉穩之氣。

  「說句實話如何,今日李亨可有勸將軍舉兵清君側?」

  他醉後語不驚人誓不休,使王忠嗣不能再將他當一個孩子看待,接著,學著李亨的姿態隨口胡說起來。

  「一國儲君體面盡失,安受此辱?今天子怠政,權相隻手遮天,黨同伐異,言路斷絕,兵制稅制崩塌在即,邊鎮豺狼虎豹當道,禍根深種,他身為太子,可有勸將軍殺李林甫、殺安祿山,逼聖人退位?」

  「夠了!」

  「嘭」的一聲響,王忠嗣將手裡的酒壺砸在薛白腳下。

  「比起安祿山,我看你才是反賊!」

  「那便請聖人明斷,看伱我之間誰才是反賊?!」

  「哈。」王忠嗣氣極反笑。

  「不清君側,是李亨沒勸?還是將軍不敢?」薛白試探著問了一句,道:「將軍並非不敢,你是太子義兄,更是聖人義子,你盼著他們父慈子孝?時至今日,很失望吧?」

  最後一句話入耳,王忠嗣自嘲地搖了頭。

  一個是恩重如山的義父,一個是手足情深的義弟,猜忌至如此之深,他夾在當中,比任何人都為難,自是失望。

  「聖人義子、太子義兄。」薛白似有些好奇,問道:「若這兩個身份你只能選一個,如何選?」

  「哈哈哈。」

  這問題確實好笑,說得仿佛聖人與太子並非父子。

  王忠嗣笑著笑著卻是眼神黯淡,也不答話,起身,拎起牆角的酒罈掂了掂,拍掉封泥,咕嚕咕嚕地灌。

  「別迴避,你必須表明心跡,否則便有謀逆的嫌疑。」

  「荒謬。」

  「是否荒謬,看看玄武之變、神龍之變、景龍之變、唐隆之變、先天之變。」

  薛白只說了幾場大的政變,卻也足以表明李隆基與李亨之間的父子關係了,基於這點,他開始危言聳聽,道:「你既有謀逆之嫌疑,一旦失去兵權,連命都難保。」

  「誰敢殺我?」

  「有何不敢?立場不堅定,雙方都巴不得你死。大丈夫手中無權,哪怕派兩個侍衛盯防,擋得住那四面八方、夜以繼日的殺招?你連表態都不肯,到時聖人會為你的死而大發雷霆,下詔嚴查嗎?為人臣子,偏了忠臣的立場,既覺得聖人有錯,又不敢助東宮起兵,首鼠兩端,瞻前顧後,取死之道。」

  任薛白言語相激,王忠嗣始終悶頭飲酒,沉著一張臉。

  「我也不佩服你。」薛白道:「在我看來,李亨、李林甫、安祿山,眼光都比你強得多,當你只顧著與義弟的情義之時,他們的目光已看向功業。」

  王忠嗣下意識有了個輕輕搖頭的動作。

  「北擊突厥,西討吐蕃,佩四將印,控戎萬里,本以為將軍有衛、霍之志,原來不過如此。我與你不同,我只把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若置身於你的處境,我絕不會坐以待斃,將社稷安穩的希望寄託於一個被打壓至此的太子,必會親自將河東重鎮掌握在手中,教雜胡不敢心生異志,以保四方安穩,此方為大丈夫無愧於天下蒼生之壯舉,豈能效小女兒之態?」

  「巧言如簧,還不是為了讓老夫上言檢舉李靜忠?」

  「檢舉一宦官有何意趣?元載盡給我偷斤減兩。」薛白理所當然道:「要檢舉,你當直接檢舉李亨!」

  說來奇怪,元載苦口婆心好言相勸,王忠嗣總覺居心不良;薛白言語放肆,態度狂悖,甚至幾次直呼李亨之名,王忠嗣卻感到了真誠,居然也不覺動怒。

  「若我上言李靜忠之罪,你等為我保河東節度使之職?」

  「王將軍好沒氣概。」

  薛白略略沉吟,乾脆利落道:「好!」

  王忠嗣不在乎在戰場之外是否表現出氣概,問道:「我如何信你?」

  「何必騙你?這樣,你自看我是否得罪了安祿山,便知我是否誠意留你壓制他。」

  「我會看。」

  王忠嗣已經喝了兩壇酒,也不知那將軍肚是如何裝下的,他卻還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清醒,任薛白哄也好、激也好,猶不肯答應下來,只說考慮。

  「沒氣概。」薛白最後激了一句,見對方油鹽不進,更多的也就沒說了。

  若王忠嗣能被利祿拉攏,由楊銛來勸就可以,他乾脆作罷,自倚到窗邊賞雪。

  此時已宵禁,想回家也不成,只能聽著王忠嗣咕嚕咕嚕喝悶酒的聲音。

  「談談打仗的故事吧?」

  「軍旅生涯大半時候都乏味辛苦,有甚可說的?」

  「將軍說說與安祿山的嫌怨。」

  「天寶元年,我在朔方,北伐奚人與突厥,打了幾場勝仗,用了些離間計,拔悉密部便斬了烏蘇米施可汗的腦袋送過來。那一戰,安祿山又做了什麼?以禦寇之前,築雄武城,請我派兵助役,想截留我的士卒……」

  王忠嗣不會說故事,講得乾巴巴的,因此很快就講完了。

  他這些年的征戰四方的經歷,也就是這幾句話的事,思來也叫人唏噓。

  薛白聽著,陪著多喝了一杯。

  「將軍可會舞劍?」

  「如何?」

  「光喝酒有何趣味?你舞劍看看,我送你首詞。」

  「你不是說我不配上你的詞嗎?」

  「忽想到我身邊皆以利相合之輩,難得遇到王將軍,志氣相投,當贈一首。」

  「哈。」

  若換個人讓王忠嗣舞劍,難,但薛白先說了他配不上,此時再改主意,倒顯得這是個舞劍換詞的難得機會。

  王忠嗣走到院中,四下一看,隨手摺了一根樹枝,在雪中舞了起來。

  他更擅長的還是長柄陌刀,大開大合,這輕飄飄的樹枝拿在手裡,無非只是散一散酒氣,散一散怨氣罷了。

  薛白默默看了一會,到廡房中拿出紙筆,自在廊下磨墨,轉頭一看,將燈籠往牆邊的樹枝上掛了,對著那粉牆揮毫潑墨。

  他如今對自己的書法頗有信心,頗有股暢快之感。

  第一列只寫了「破陣子」三個字。

  「天寶六載,王將軍忠嗣破石堡城歸來,賦壯詞以賀之。」

  一個「賀」字寫得比旁的字略大了一些。

  薛白回頭看了一眼王忠嗣越來越快的動作,重新蘸了濃墨,一筆呵成。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衣袂飄飛,樹枝「唰」地虛劈而下,因王忠嗣的動作過於猛烈,竟是直接斷成了兩截。

  小雪花飄落在他身上,很快便被他的熱氣所融化。

  他拋下手中的斷枝,提起酒罈又痛飲了兩大口,方才看向牆上的字跡。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才回長安短短數日,回想起那吹角連營,恍若隔世。

  王忠嗣心中不由問自己,若真舍了開疆擴土、建功立業的志向,心裡可能捨得?

  目光再往後看,那筆墨揮灑而出的下一句,正是他心中所想。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薛白卻揮筆不停,徑直又寫了一句。

  「可憐白髮生!」

  王忠嗣眯起了眼,眼神里難得透出了不甘之色。

  若畢生功業到此為止,豈有甚生前身後名?

  薛白揮過最後一筆,擱了毛筆,回過身,目光看向王忠嗣的鬢角。

  ~~

  次日。

  薛白被吵醒時,只見杜五郎正站在自己面前。

  「你怎到豐味樓睡?牆上的詞是你寫的?字蠻好啊。」

  「嗯。」

  「十幾壇酒,誰喝的?」

  「有嗎?」薛白喃喃道:「我睡著時就七八個酒罈子,他人呢?」

  「誰?」

  「王忠嗣將軍,昨夜我與他共飲了十幾壇酒。」

  「……」

  薛白走出雅間,目光看去,那首《破陣子》還在院牆上,字跡雄強圓厚、氣勢莊嚴,可惜不夠潦草豪縱,往後可以練練行草了……也許可以,此事還得問問小顏三娘。

  院中恰有幾個人正在看著院牆,發現了薛白掃來的目光,有人匆匆離開,趕往長安城中幾個權貴的宅院。

  ~~

  「稟右相,昨夜王忠嗣與薛白喝了整宿的酒。」

  「一杯酒能喝一整宿。」李林甫正在批閱卷宗,頭也不抬地道:「可見他話多。」

  他反應很平靜,因為薛白說過楊黨要拉攏王忠嗣,自然是會有所往來的。

  待罷了王忠嗣的四鎮節度使之職,容楊黨拉攏又何妨?

  「右相,薛白還送了王忠嗣一首詞,小人抄在這裡。」

  那遞上來的竟是一張竹紙。

  李林甫凝神看去,只見這竹紙比先前見的稍白了些,更薄,問道:「你這紙何處來的?」

  「回右相,道政坊里現買的,十二錢一大張。」

  「十二錢?」

  李林甫點了點頭,這才落向那首詞,眼中浮起些疑慮之色。暗忖薛白這詞分明是在為王忠嗣叫苦,莫非是出爾反爾,想保四鎮節度使之職?

  似乎有些多慮了,前番已誤會過一次,何況王忠嗣不識趣,哪怕請貴妃出面說情也沒用。

  「繼續盯著他們。」

  「喏。」

  李林甫將一點疑惑藏在心上,批閱好了大理寺遞上來的卷宗,當即入宮覲見。

  ~~

  與此同時,延壽坊王宅之中,王忠嗣端起一碗醒酒湯一口灌下,看向匆匆趕來的元載。

  他忽然有些明白為何不喜歡這個女婿了。比如,薛白雖也好鑽營,卻並不掩飾,且有一份公心。

  「我聽聞,楊銛與安祿山關係並不差?」

  「回丈人,是。」元載一聽便明白王忠嗣的意思,道:「於國舅而言,是保丈人河東節度使之職,還是任由安祿山占此職,區別是不大的。」

  這正是李亨提出的理由之一,楊黨有可能利用王忠嗣檢舉東宮之後,出爾反爾。

  元載的話卻還沒說完,繼續道:「但對於國舅門下的心腹們而言,更希望能保住丈人。小婿不才,忝任鹽鐵轉運使判官,屢次勸說國舅出手相助。」

  王忠嗣皺了皺眉,道:「我聽聞,安祿山昨日認貴妃為母了?」

  「是,安祿山讓人將他包進襁褓里,逗得聖人與貴妃開懷大笑。」

  王忠嗣聽得一陣惡寒。

  他在西北邊境浴血奮戰,眼見將士死傷近萬,歸來後卻見同為節度使的人這般不知恥廉奪職,心中驀地騰起一股怒氣。

  元載繼續道:「不過,昨日宮宴上,安祿山與楊家諸兄妹鬧得並不愉快。先是虢國夫人不贊同此事,故意出題刁難;另外,楊釗與安祿山一直看不順眼,一直言語譏嘲貶損,揭開了安祿山意在河東節度使的野心,最後被聖人喝叱,宴會也就不歡而散了。」

  「楊釗這般大膽?」

  「他如今打點內帑,是聖人的錢袋子之一。」

  王忠嗣道:「聽聞,虢國夫人與薛白關係匪淺,她可是因薛白才出面阻止?」

  「是。」

  「你們普及的竹紙,可有?」

  「有!」

  元載竟是有備而來,從袖子裡掏出幾張竹紙,上前,動作一絲不苟地擺在王忠嗣桌案上。

  「丈人請看,這是十二錢一張的白竹紙,這是二十錢一張的風流紙。往後還可再降價,我等所為,望天下寒門子弟都能讀書習字……」

  「筆來。」

  元載眼中光芒一綻,連忙侍候筆墨,將毛筆遞上前。

  王忠嗣道:「我說,你寫,我再謄抄。」

  「喏。」

  「臣聽聞京中有老卒殺人,核查隴右兵冊,發現皇甫惟明曾暗帶老卒入京,皇甫惟明死後,東宮內侍李靜忠欺上瞞下,暗自蓄養老卒……」

  元載持筆的手很穩,寫到這裡,心中卻是一陣激盪。

  一個李靜忠能從皇甫惟明手中接手老卒,這誰能信?這封上書一出,何異於王忠嗣與李亨決裂?

  ~~

  「陛下,這是大理寺呈報的卷宗,查出裴冕案乃是裴敦復麾下一個叫……叫曹鑒的郎將所為。」

  李林甫擅於庶務,自然不會連如此大案的兇手都記不住,他是故意顯出此事的荒謬來。

  果然,李隆基不以為然。

  他正在鑑賞一個酒器,乃是安祿山獻上的,可在溫泉中用。如今華清宮的擴建已到了收尾之時,近來他正在準備駐蹕華清宮。

  「太子能幹啊。」李隆基漫不經心道:「這麼快就查出兇手了。」

  「殿下查出的結果,想必能讓諸臣滿意。」

  「自然。」

  李隆基絲毫不意外,顯然早就習慣了,拿起另一件酒器端詳著,問道:「王忠嗣回京也有些時日了,沒聽說此案?」

  「也許此案真的與河隴邊軍毫無關係。」

  「也許吧。」

  李林甫偷眼瞥去,道:「聖人,臣近來聽聞了一件事。」

  「說。」

  「濟陽別駕魏林的奏報,提及在朔州當刺史時,曾聽王忠嗣言『早與忠王同養宮中,我欲尊奉太子』。」

  話到最後,李林甫聲音漸小。

  李隆基動作一停,放下了手中的酒器,顯出沉思之態。

  「石堡城之戰,哥舒翰打得不錯啊。」

  「聖人明鑑。」

  李林甫來了精神,心知讓三司刑訊王忠嗣之事不急,定好四鎮節度使之位要緊,遂道:「此臣之所以舉薦邊鎮用胡人……」

  下一刻,有內侍匆匆趕來,稟道:「聖人,王忠嗣請求覲見,有緊要事上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