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雅雅喜歡吃凌少哲做的麵條,所以楊英赫會不定時請他到家裡關照小公主,這個周末也一樣。還在小區里,凌少哲就聽見隱隱傳來大提琴曲,隨著步伐離目的地越近,琴聲就越發響亮悅耳。進入楊英赫家門以後,凌少哲看見了坐在窗欞邊拉琴的男人。初夏的陽光下,他低垂著眉目,白襯衫袖子捲起到了手肘處,左手嫻熟地切換著把位,右手流暢地舞動著弓子,儘管看不到正面,但他周身散發著的淡雅與沉靜,都讓人禁不住多看幾眼。

  聽見門聲響起,男人抬了抬眼睛,對凌少哲微笑示意,本想繼續拉下去,與凌少哲四目相交的剎那,動作卻遲鈍了一拍。

  「是楊哥的朋友嗎?」他放下琴弓,彬彬有禮地說道。他有一雙溫柔的眼睛,聲音之動聽,並不亞於他演奏出的大提琴曲。

  聽到這個問題,換作是任何一位BLAST的成員都會覺得奇怪。能在楊英赫家中拉琴的熟人竟然不認識自己?但凌少哲片刻疑惑都沒有,就笑著點點頭,認真地做了自我介紹。

  「原來是赫威的藝人,失禮了。」男人放下大提琴,走過來和凌少哲握了握手,「我叫沉然,是一名作曲家,楊哥的髮小。」

  凌少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沉然是一個活在傳說中的人物。從未公開露面的神秘作曲家,曲風極具個人特色,別具一格到不懂音樂的人都能在一百首不同曲子中挑出他譜的那一支。凌少哲一直以為他最少有四十歲了,沒想到這麼年輕。侯曼軒跳槽到赫威發布的第一張轉型專輯《InDanger》,就有四首膾炙人口的歌是他作的曲。更重要的是,BLAST的處女專輯《光焰與暗冰》主打歌曲子也是沉然寫的,而他本人竟然不知道?這是得活在怎樣的象牙塔里啊……

  沒過一會兒,謎團就解開了。楊英赫帶著雅雅下樓,再次為沉然和凌少哲相互介紹了一次,凌少哲才知道,沉然是楊英赫父親的得意門生,十七歲就拿過德國古典回聲的年度器樂演奏家大獎。雖然楊英赫沒交代,但凌少哲大概猜到,他莫名其妙就被拐到流行樂壇寫曲子,多半也是楊英赫的功勞。

  自從告白失敗,被楊英赫側面訓了一通以後,凌少哲就一直在家中奮筆疾書,寫了三十二首曲子。這一回遇到了沉然,他當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把自己最滿意的五首給沉然看,請求點撥。沉然接夠譜子,每一張大約看了七八秒,然後挑出其中一張:「這一首需要大修,其它的都不能用。」

  凌少哲點點頭。不愧是金牌作曲家,好嚴格……

  楊英赫也接過曲譜看了看,手指在上面劃了一段:「這個小節到這個小節是不是太冗長了?頭輕腳重的情況太嚴重了,光看這開頭,我以為你在寫協奏曲。」

  凌少哲再次點點頭。不愧是金牌製作人,好毒舌……不過,這首曲子他寫完之後感覺很棒,卻始終有一種不夠完美、讓他底氣不足的感覺。楊英赫能一下說出他的問題,確實相當犀利了。而沉然雖然嚴格,提建議的方式卻很溫和,還覺得凌少哲很有音樂天賦,以後一定會大火的。被大名鼎鼎的沉然這樣誇讚,他高興得不得了,但趁著沉然去放鬆大提琴弓毛的空子,楊英赫彈了一下他的腦門:「別得意過頭了,你才剛開始,而你那九個大哥已經前進一大截了。」

  其實,他又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情況呢。活躍度、存在感不如唐世宇,氣場不如姜涵亮,博學程度不如孟濤,顏和舞蹈不如龔子途,人氣不如蘊和,時髦值不如嘉默,歌喉雖然不錯,但BLAST有誰是不會唱歌的呢。儘管如此,他沒打算放棄,十天前才主動爭取參加了一個綜藝節目,結果非常不走運。因為那一期節目的主題是斗舞,BLAST-F的領舞崔永勛也在,他被秒得渣渣都不剩。還好龔子途沒去,不然他大概會質疑自己的智商。

  凌少哲抿了抿唇,充滿鬥志地說:「沒關係,隊友強勁又如何,他們可都是全國頂尖的偶像,有這樣的朋友兼對手,才能激勵我更加努力往前走。」

  「喲,很有幹勁兒嘛。」楊英赫玩味地看著他,小聲說道,「不會是上次我說的話有用了吧。」

  「是的。我會努力,一定要達到目標。」

  面對他如此堅定的眼神,楊英赫反而無法再調侃下去,只是哼了一聲:「幼稚。」便起身去花園裡陪女兒去了。

  兩日後,侯曼軒結束了當日的現場表演,便收到了戚弘亦發來的消息,讓她到遠寧影視城去給他探班,讓記者來採訪。

  侯曼軒很不喜歡夜晚。哪怕是有燈光的影視城,只要黑暗多一些,都會讓她想起兒時被關小黑屋的記憶,然後被恐懼侵襲了感官。因此,這個例行「工作」她只想儘快結束。

  戚弘亦正在拍一部抗日新劇,飾演的是一名表面為日軍做事卻在打探情報給□□的雙重間諜,這一晚正在拍攝他和美艷女二號出入賭場的場景。當侯曼軒找到他的時候,若不是以為周圍沒有劇組員工,她會以為他們正在拍戲。因為他正把女演員推到牆角陰影中,抬起她一條腿勾住自己的腰,絳紫旗袍滑到大腿根部,一抹撩人的月色襯得她肌膚月光般雪白。而面無表情望著他們的侯曼軒穿著灰色衛衣、露臍粉白T-Shirt和運動短褲,帽子扣在一頭新燙染的亞麻色大捲髮上,和這個畫面是如此格格不入。

  看見侯曼軒,戚弘亦並沒有退縮的意思,反倒是女演員嚇了一跳,猛地推開戚弘亦,一邊整理微亂的盤發,一邊埋著頭小步跑開了。侯曼軒抱著雙臂,無奈地說:「所以你大老遠地把我叫來,就是想讓我看這個?」

  戚弘亦答非所問:「現在的新人不得了,才十九歲就如此會誘惑男人了。」

  「戚先生,如果您沒有老到失去記憶,應該會知道一個常識:侯曼軒不是拉拉。她並不好奇十九歲的新生女演員會不會誘惑男人。」

  「也是,她只好奇二十歲的新生男歌手會不會誘惑女人。」

  忙了一天還要面對這個話題,侯曼軒感覺自己腦袋都要爆炸了。她連吵架力氣都沒有,只是有氣無力地說:「別忘了還有半個小時記者就要來了,你是希望他們拍到這麼香艷的畫面麼。」

  「你知道我不可能被記者拍到的。還是說,這只是你掛羊頭賣狗肉的藉口?」

  「你想怎麼玩是你的事,不要把事情鬧大就行。如果沒別的事,我先到劇組那裡等你。」

  「慢著。什麼叫不要把事情鬧大就行?」戚弘亦從黑暗中走出來,眯著眼睛說,「你的意思是,我跟其他女人有染,你也無所謂?」

  「這麼多年你不一直都這樣麼,怎麼現在突然問起這麼顯而易見的問題了?」

  「那為什麼又不要我把事情鬧大?」

  「戚弘亦,你今天腦子是怎麼了,老問一些低智商的問題。」

  戚弘亦當然知道問題的答案。他只記得,他第一次和別的女生曖昧時,他們的感情已經不好了,侯曼軒發現了是很震驚的,甚至抓著他胸前的衣服哭了起來。那時候他心裡也很難過,只是對她的恨意多遠超過了這份難過,所以甩開了她的手,丟她一個人哭了不知多久。從那次以後,每次看見他和別的女生卿卿我我,她都會傷心,但每一次傷心的程度和時間都會減少。

  直至這一刻他才意識到,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完全不在乎了。她真的和她所說的一樣,只在乎他們倆對外的形象。

  他沉默良久,忽然笑著說:「侯曼軒,你知道麼,你就是一個保護意識很強又很自私的女人。」

  「是嗎?感謝評價。」

  「你其實很重視名利,除了名利你什麼都可以不要,你和媒體報導的善良天使完全是兩回事。」

  「感謝媒體。」

  「你就是個自私鬼,從來不顧他人感受,真是多虧你的經紀人把你捧成這種形象,也不知道你是在什麼樣的家庭中長大。」

  侯曼軒也笑了:「沒有父母的家庭?」

  他一時語塞,覺得自己過分了,但在氣頭上,也懶得再說話。

  這一晚,記者提了一個問題:「二位有結婚打算嗎?」他的回答是:「當然,我非曼軒不娶。」然後記者又問侯曼軒的想法。侯曼軒機智地用「你們如此咄咄逼人,難道對大齡未婚女性有偏見」轉移了話題。

  採訪結束後,侯曼軒不悅地說:「你是不是有毛病,難道還真指望我們結婚?」

  「不跟我結婚,你跟誰結婚?」戚弘亦理所應當地說道。

  「跟誰都不結。」

  「那我的回答也沒錯,除非正式宣布分手,在媒體面前還是不要說出有漏洞的回答吧。」

  與侯曼軒認識這麼多年,他已經很了解她的性格。她雖然出道早,卻從來不在媒體前提到父母,而且非常會轉移話題,很懂保護自己。她曾經為他打開過心房,但現在這顆心又再一次封閉了起來。而他,為她變得完全不像自己,也因此充滿了怨恨,把自己鎖在了無形的牢籠里。以至於現在有機會逃脫,他都會想辦法把自己鎖得更牢一些。以至於有一天他發現,牢籠已經變成了和血肉長在一起的盔甲。以至於,他開始害怕自由了。

  從戚弘亦那裡解脫出來,侯曼軒只覺得特別疲憊,想趕緊回家休息。可是回家的路上,她想起化妝包掉在了公司的舞蹈練習室,然後又叫司機送自己回去。

  已經晚上11點過了,哪怕是號稱「魔鬼訓練營」的赫威集團也進入了沉睡。7樓所有的燈都熄了,侯曼軒一邊走一邊拍掌,喚醒夜間聲控燈,但還是被黑暗嚇得心跳加速。終於拐彎看見了不遠處的舞蹈練習室,裡面的燈居然全部打開了,密閉的門也擋不住裡面音量調高的歌曲,是BLAST的《姐姐好美》。她輕聲走過去,透過玻璃窗看見有個穿著T恤、戴著黑色鴨舌帽的男生在練習這首歌的舞蹈。

  定睛一看,是龔子途。他身體還沒完全康復,居然就開始練習了嗎?這孩子真是……

  他跳了一會兒,手機忽然響起,他又把同一個動作重複了兩次,才暫停音樂,喘著氣接了電話:「喂,涵亮哥?我在打遊戲呢,沒聽到……好,後天我會來的。我最近都沒練習,發揮不好的話,你們擔待著點啊。好,謝謝涵亮哥關心。」

  在打遊戲什麼鬼,這個謊有必要撒嗎?這小兔子,平時裝得酷酷的,好像對什麼都不上心,舞蹈什麼的只是天賦異稟而已,其實私底下非常努力嘛。侯曼軒想,在學生時代,他搞不好就是那種上課假裝睡覺,下課拼命讀書的死要面子黨。

  然而,從影視城那樣窒息的環境中來到這裡,看見這樣的龔子途,她一顆心都像被點亮了。

  掛電話的時候,龔子途看了一眼窗外,警惕道:「誰?」

  她趕緊縮到窗旁,但已經來不及。龔子途拉開門出來了,微微愕然:「曼軒姐姐?這麼晚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回來拿點東西,真巧。」

  龔子途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偷窺了,清了清嗓子:「如果不好好練習,會被他們幾個罵死的。」

  平時面對感情如此坦率的一個人,怎麼到該坦率、該秀勤奮的時候,反而如此彆扭?她輕輕笑了兩聲:「好,那不打擾你,我先回家了。」但剛回頭看了看黑漆漆的樓道,她忽然抬不動腳,然後回頭對龔子途說:「你練了很久了吧,要不要下樓走走,休息一會兒?」

  「好啊。」

  他回到練習室拿毛巾擦了擦額頭,快速換了一雙鞋,就帶著她一起下樓了。有人陪同的黑暗不再那麼可怕了,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靠近他。等電梯的時候,他皺著眉思索一會兒,又側過頭看向她:「姐姐不會是怕黑吧?」

  「啊,額,女生都有點怕黑吧。」

  「怕黑就直接說嘛。」龔子途上前一步,直接握住她的手,「先申明,只是想保護姐姐,不是吃姐姐豆腐,到明亮的地方就放開,做不到你就打我。」

  他手很大很瘦,掌心暖暖的,握著的感覺和年輕秀氣的外表似乎不太一致。那是非常有力的、男性的手。相比下來,侯曼軒的手就顯得特別嬌小了。看著他高高的背影,年輕消瘦的肩胛線條,說是逃避黑暗也好,貪戀一時的溫暖也好,此時此刻,她是不希望他鬆手的。

  發現她沒反抗,龔子途背對著她,抬頭看了看電梯門上跳動的數字,忍不住微微笑了,然後心裡默默念起詛咒:電梯壞掉吧電梯壞掉吧電梯壞掉吧電梯壞掉吧……

  詛咒當然失敗了。進入電梯以後,他鬆開她的手,氣鼓鼓地按下了數字「1」。這些細微的小情緒當然沒有逃過姐姐的法眼。她只覺得小兔子好可愛,很想主動牽牽他的手,讓他開心開心,但還是忍住了。

  只能當朋友,不能給他那方面的希望。可是,她很捨不得和他說再見。

  電梯下降的過程中,誰都不希望它抵達一樓。但就跟對待龔子途的詛咒一樣,它是不會聽話的。當電梯鈴聲響起,門被打開,侯曼軒走出去兩步,又按住電梯門,回頭笑了笑:「小兔子,你餓了嗎?我有點餓了。」

  「走,去吃東西。」龔子途毫不猶豫地大步走出去。

  侯曼軒跟上去,小步跑在他身後,燦爛地笑了起來,只覺得這大概是一年中最快樂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