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 章 憤怒的故事.其三.米拉

  我們初次見面之時,春天剛剛開始。

  所謂萬物復甦,人們往往只關注其百花齊放,充滿新生的結果,而忽略了其總是從萬籟俱寂,屍橫遍野開始的。

  ''變得豐衣足食''只能用來誇耀曾經餓殍遍地的廢土————

  初春即是如此。

  看到她的一瞬間,我便記起來了......

  那副神態非常特別,眉毛微微下斜,雙眼則讓人仿佛置身於大太陽的光線下,朦朧的同時也抵擋不了的閃亮,憂愁,柔軟,恬靜,淡雅。

  淺金色的劉海雜亂的堆積在前額,馬尾低垂且柔長,捲起打結的髮絲掙脫出來,擁有飛魚群出水似的線條,以及下午的斜陽照耀之下,時不時對準角度反光的魚鱗,爆閃出一點白光,最閃耀的光點之後零零碎碎的殘影和餘暉是則被帶出的,化作幾群水滴但依舊竄動,啃食著漸漸消散之光的海水。

  她的樣子......既不像熱帶雨林中野蠻生長的樹那樣激情,熱忱,無拘無束;但同時也絕不如荒涼戈壁上狂奔的風滾草那般放縱,隨意,毫無生機......我幾乎搜索了腦內所有的詩詞歌賦,但始終無法完美的闡釋出那樣的氣息。

  西伯利亞的花朵......如果非要說的話,這個就是最合適的了。嬌小,不起眼的同時......頑強而又美麗。

  每當我這麼想時,總是不知不覺間盯著看了許久————

  那個宴會上格格不入的女孩......

  走下馬車,靴子邊附著著雪被踩實後帶起的碎小冰塊,晶體互相碾壓,摻雜,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我本想說些什麼,可似乎只要張口就會變成長久的沉默或是空洞的寒暄,特別是......只有兩個人的時候。

  她坐在屋檐之下,閉著眼睛,腦袋稍稍低垂,下巴埋入寬大的衣領中,身體伴著呼吸起伏,散發的暖流將臉頰熏的微紅,霧氣貼著面頰飛出,雙手握在一起,放在膝蓋上方,白的毫無血色,為數不多的色彩在關節處殘餘著,顯得更加脆弱,單薄,細膩。雙腿併攏,向右倒去,看起來並沒有注意到我。

  與嬌小的身體相比,她的衣服出奇的大,身軀只能同衣架似的支撐起那厚重干硬,大山般的甲冑。原本鏤空的布料轟然倒塌,耷拉,堆疊在一起,勾勒出爬山虎狀的陰影。

  找了塊地方,我就地坐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卻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初春的大地,日落來的很早,獨自看著懷表,指針像是織布機里的絲線,單調的獨自運動,無形中卻又與彼此關聯,稍稍撥動其中的一根,整片布料便如水滴落於海洋中時四周生出的尖錐似的,追尋著某個過去存在,但如今已匆匆略去,融為一體的奇點。

  大半的太陽沉入地表,掙扎在地平線上的部分如同用力過猛而破裂的生蛋黃,橙黃的光影飽滿且縝密,順著並不太平坦的地面漏了出來,閃耀且顫動,時而平緩時而尖銳,亮堂的足以蓋過後方的一切,光幕一樣鋪平,水彩般散開。

  下午三點四十分,黃昏就環繞著餘暉迫不及待的壓下,吞噬掉大多數的色彩,只留下躁動著斑點的黑白灰,殘羹剩飯,遠處的世界化作剪影,摒棄了顏色,紋路與距離,融合在一起。周圍建築的燈光逐一亮起,顯得更加冷清。

  ''真是個怪人,嘁......'',當時的我這麼想到。

  邀請人來卻自己睡了一下午......也罷......已經到晚上了,之後會越來越冷的,別說是她了,就算我在外面凍上一晚估計也要變得半死不活。

  ''已經晚上了哦?別睡了。'',我無奈的嘆了口氣,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搖晃:''這樣下去可是會凍死的。''

  說起來......她叫什麼名字我好像都不清楚呢。

  ''喂!起來啦!'',見她遲遲沒有反應,我只好加大音量,繼續喊道:''沒記錯的話......你應該姓烏爾里希吧?我是您哥哥妻子的弟弟:馬克西姆.羅曼諾夫,父親的名字是約瑟爾。是您邀請我過來的,還記得嗎?''

  沒理我啊......

  ''烏爾里希小姐?'',我又試探性的問了一句。

  她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呼吸比先前急促了些,應該是氣溫降低的原因吧......世界在夜晚的波濤中暈開,變得砂紙般粗糙,有些地方糾纏在一起,像是幾卷大小不一的黑線打上了蜘蛛網那樣的死結,光是看著就有種被絲線纏身的窒息感,而現在,我眼前的一切————

  朦朧的恰到好處......仿佛群山之中的霧海,更準確的說,更接近於驚鴻一瞥後的回眸,眼中嘈雜的人群,竄動的背影,懶散的光線,這些東西慢慢融化,化作長河裡托舉著木船的水流,將那個已經被擁擠的人潮打碎的背影高高抬起,哪怕只剩下在空氣里搖擺的衣角。

  ''烏爾里希小姐——?天都黑啦——!'',我繞到烏爾里希都身前,蹲下,用手在她眼前搖來搖去:''難辦了啊......直接走掉也不行......也沒有提前告知管事的來接我......父親說過晚上六點前必須回家的......呼...哈————烏——!爾——!里——希!小————''

  ''唔......'',眼前的少女突然睜開眼睛,身子往前一探,差點撞在我的身上,樣子完全不像是剛剛睡醒。

  這一幕讓人壓根反應不過來:

  ''啊啊啊————!嚇死人啦!'',我連連後退,一個腳滑,跌倒在地,用手捂著瘋狂跳動的心臟,不滿的抬起腦袋:''原來你醒了啊!真是的。''

  烏爾里希正低下腦袋,疑惑的愣愣看著我,對視了幾秒後,她用極小的聲音''噗呲''一笑,緊接著快速扭過頭去,用手儘可能的捂住嘴巴,說道: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不過確實沒想到,羅曼諾夫家的大少爺您也有這麼失態的時候,咕—————咳......咳咳咳......,'',由於一次性吸入了太多冷空氣,她不受控制的咳嗽個不停:''我都差點被逗笑了喔......咳咳,冒犯了......我真的無意讓您難堪......希望您可以原諒我.......''

  ''有那麼好笑麼......'',我趕忙爬了起來,拍去衣服上的雪粒:''你是從什麼時候醒的?''

  ''您說我嗎?我一直沒睡呢。'',她聳聳肩:''嚇到您了吧,對不起......抱歉。''

  我砸吧砸吧嘴,被氣的無話可說,笑了出來:

  ''叫我過來就是為了靜坐一下午嗎......?烏爾里希小姐......''

  ''之前說了的......就是我,我......我想和您認識一下嘛......但是您真的過來後,我卻不知道怎麼說了......所以就裝作睡著了......本來以為您會叫我醒都,對不起......是我的錯......'',烏爾里希緊咬下唇,兩隻手攥在一起,一幅無地自容的囧態,結結巴巴的。

  這女孩是不是太怕生了些......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叫我......真搞不懂......

  見她這態度,我就是想發火也發不出來了,只好作罷,坐在她的邊上,安慰道:

  ''嘶......這個嘛......烏爾里希小姐,當然也不能全怪你啦......我這個人,看上去是很健談沒錯,但是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想要找些話題卻總是毫無頭緒,你也看到了吧那場宴會裡幾乎都是別人來找我閒聊幾句又紛紛離開,我幾乎沒和人主動搭話過,為數不多的幾次也就只是【您好】,【近來如何?】,【歡迎】,之類的客套話,無聊的像是死記硬背的公式,對方的回答同樣也只是【您好】,【挺不錯的】,【謝謝】,這類的對應公式,死久以來說了也和沒說一樣,貴族間的交流無非就是這樣,但這樣的交談無疑是無法結交到真正的朋友的。'',我看著天空,眼睛追蹤著星星的軌跡,嘴上滔滔不絕:

  ''不過呢,我也有很多很多真正關係很好的朋友,烏爾里希小姐,你知道這些關係都是如何開始的嗎?''

  她搖搖頭。

  ''沉默'',我想了想,繼續道:

  ''足以綻放的花苞,它們並非天生存在,也並非瞬間長成,而是源自於原本埋入土中的種子,在沉默中等待種皮開裂,在平淡種等待胚根鑽出,在期許中等待根系完整,最終才能讓莖和葉衝破土表。

  一次次機緣巧合的相處,一次次擦肩而過的沉默,逐漸習慣於對方的存在,雙方才能在自己未知的情況下丟盔棄甲,直到遇見一個需要交流的契機。

  我們已經度過了相當久的沉默了不是麼?所以我們會很快成為朋友的。''

  ''......'',烏爾里希點點頭,似乎不知道如何回應。

  ''......'',我也已經江郎才盡,沒法繼續念叨下去。

  兩人在微弱的光亮下左顧右盼,最終呆呆的看著彼此。

  ''現在這個情況就是沉默咯,知道嗎?'',我有些尷尬的說了個冷笑話。

  ''噗———哈哈哈哈.....'',她一愣,反應過來後嫣然一笑。

  ''啊,忘記問了......請問你叫什麼名字呢?'',在她的笑聲中,我居然不禁跟著微笑起來,問道。

  ''米拉。'',她的臉上留著剩餘的笑意,對著我說:

  ''烏爾里希.米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