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江河只是一個地里刨土的,穿的衣服自然也算不上好,灰頭土臉,乍看和工地里搬磚的差不多,他頭暈目眩,摔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來,卻見剛才那輛車忽然又倒退了回來,車窗緩緩降下,裡面坐著一個富貴公子哥兒。
眉眼飛揚,赫然是沈鬱。
這一片地方周圍少見盛江河這幅打扮的人,沈鬱剛才坐在車裡,還以為是哪裡來發小GG的,原本沒打算理會,透過後視鏡看見人昏倒,這才讓司機倒退了回來。
沈鬱心想該不會是逮豪車來碰瓷兒的吧,往外睨了眼,卻見是名面容黝黑的中年男子,唇色蒼白,可能是中暑了,不太像,將車窗降下半邊,屈指輕扣了兩下:「你剛才攔車幹什麼?」
司機往後看了眼:「二少爺,別理,估計是騙錢的。」
盛江河聽見了他的話,倔脾氣犯起來,連頭暈都顧不上,一骨碌從地上撐著站了起來:「我不是騙錢的,我是來找兒子的。」
司機大抵覺得可笑,這人穿著打扮看著就不像有錢人,來這裡找兒子,瘋了吧?
沈鬱也覺得挺稀奇,但他不喜歡管閒事兒,剛才退回來也只是怕出了人命,正準備升上車窗叫司機離開,卻見那個黝黑的漢子忽然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照片,遞上前來問道:「這是我兒子盛川,你認識他不?」
沈鬱聽見「盛川」兩個字,頓了頓,眯眼道:「你說誰?」
盛江河毫無所覺:「我兒子,他叫盛川,你見過他不?」
一隻粗糙的手攥著張皺巴巴的全家福照片,上面除了一對中年男女,再就是一名模樣清俊斯文的少年,雖然面龐青澀,但與盛川的臉一般無二。
這個時候,沈鬱已經和盛川在一起了,並且為了他,剛剛才和沈老爺子鬧翻,現在收拾東西準備去外面住幾天,驟然看見盛江河手中的照片,他臉色陰沉的嚇人。
沈鬱無聲攥緊那張照片,目光暗沉:「你說他是你兒子?」
盛江河覺得這人有些奇怪,伸手想拿回照片:「啥子話,難道我連自己兒子都能認錯,照片可別給我抓壞了!」
沈鬱面無表情避開他的手,將那張照片無聲攥緊,不知在想什麼,片刻後,聲音冷冷的道:「你不是想找盛川嗎,上車。」
盛江河有些不敢,但看沈鬱穿著打扮不俗,他一個糟老頭子也沒什麼可騙的,猶猶豫豫的坐上了那輛相當昂貴的車,結果被帶到了一家高級酒店的包廂里,上了滿桌子他見都沒見過的菜。
侍者上完菜後,就退了出去,沈鬱坐在盛江河對面,面上看似平靜,實則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你說你是盛川的父親,有什麼證據?」
盛江河待在這樣裝修奢華的房間內,有些坐立不安,習慣性就想抽菸,又忍住了:「你不是說帶我見川子的嗎,他人呢?」
沈鬱手裡捏著一個金屬打火機,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漆黑的眼中映出了兩簇幽藍的火焰:「他等會兒來,但你得先證明你不是騙子。」
盛江河道:「我怎麼會是騙子呢,我騙你幹什麼!」
他人老實,腦筋直,沒幾下就把所有事情全部和盤托出,包括盛川怎麼考上大學,怎麼念不了書,又是怎麼和他發生爭吵,最後帶著傷從家裡跑出去的事都講了一遍。
沈鬱一直靜靜聽著,捏著打火機的手全程緊繃,手背青筋凸起,盛江河沒察覺到他的反常,說完這些話,再次重複道:「我真的不是騙子,你認識川子不,他過的咋樣?」
沈鬱聞言眯了眯眼,一字一句道:「好,他好的不得了。」
盛江河道:「那你……那你帶我見見他吧。」
沈鬱將打火機叩在桌面上,發出一聲輕響,面色喜怒難辨:「不急,他出去做生意了,現在不在這裡,」
盛江河看了他一眼:「你是和川子一起合夥做生意的?」
沈鬱聽不出情緒的嗯了一聲,看在他年紀大的份上,到底沒為難什麼,請盛江河吃了頓飯,然後讓司機把他送到了車站,自己則開著車去找盛川了。
無論什麼時候,永遠都不缺攀龍附鳳的人,尤其是京城權貴圈子裡,不少人擠破了腦袋都想混進來,於是就有不少長相優越的窮人包裝自己,偽裝成白富美高富帥,然後想方設法混進名流宴會弔金龜婿。
沈鬱當初還和一起玩的髮小笑話這件事,說誰被吊上了誰就是傻逼,結果他媽的竟然砸到他頭上了!
沈鬱想起盛川和自己說過父母雙亡,又想起他說自己出身書香門第,越想越氣,越想越氣,氣到極致的時候居然詭異的冷靜了下來,只有冰冷的眼神才泄露了幾分情緒。
他們之前約好了下午在西餐廳一起吃飯,盛川總是很準時,沈鬱剛剛把車停穩靠在路邊,就見他已經到門口了,外面飄著濛濛細雨。
沈鬱無聲攥緊方向盤,給自己做了那麼一兩秒心裡建設,這才緩緩鬆開,打開車門下車,砰的一聲用力關上。
盛川似乎聽到聲音,看了過來,他總是格外偏愛襯衫領帶,將身上溫文爾雅的氣質展露無遺,沉穩卻不死板,是沈鬱認識的所有人裡面,把西裝穿的最好看的一個。
但這澆熄不了沈鬱的怒火,他現在只感覺心裡有一座火山,隨時準備著爆發,站在車旁沒有過去,細雨綿綿的飄過來,在髮絲上落了細細的雨珠。
盛川見他不動,於是走了過來,把臂彎里的外套抖開撐在他頭頂上方,因為不抽菸不喝酒,身上永遠都只有一股溫暖乾燥的氣息,茶色的眼睛很好看:「怎麼不進去?」
斜斜的雨絲被擋住,讓沈鬱糟糕透頂的心情總算好了那麼一星點,他意味不明的看了盛川一眼,然後徑直走進餐廳,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什麼都沒說。
盛川一看就知道他心情又不好了,習以為常,跟著進去,然後在他對面落座。
很快就有侍者來上水,將刀叉擺放好,外加兩本厚厚的硬殼菜單。
沈鬱一直注視著盛川,對方進來後,沒有第一時間點菜,而是先用紙巾將身上少到可以忽略不計的雨水擦乾淨,又整理了一下領口衣袖,最後是微亂的頭髮,但在服務經過的時候,又停下了動作。
說是講究,但更像拘謹,似乎不願在這種地方有什麼失禮的地方。
這個點用餐的人有些多,包廂已經滿了,有什麼話也不方便說,於是沈鬱壓著怒火,面色沉沉的坐在對面。
盛川總是能第一時間察覺到他的情緒:「心情不好?」
沈鬱沒說話,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收不住了。
盛川道:「我幫你點菜?」
沈鬱沒有出聲,算是默認了。
這頓飯吃的氣氛很是沉凝,因為沈鬱壓根沒動筷子,一個人雙手抱臂坐在對面,也不知道在跟誰生氣,又或者是自己跟自己生悶氣,別懷疑,這種事他做的出來。
盛川看了他一眼,然後把牛排用刀叉切好,姿勢標準,無可指摘,那雙手修長骨感,卻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蒼白感,青色的血管上覆著一層薄薄的皮肉,瘦得能看見骨骼輪廓。
那是長期營養不良導致的,而且不是一年兩年,是十年八年,所以短期內就算吃豐盛了,也補不回來。
沈鬱將目光緩緩移到盛川線條分明的臉上,他想起第一次見這個男人的時候,對方其實比現在還要瘦些,根本不像是富貴人家養出來的。
正出著神,面前就被人換了一盤切好的牛排,盛川年紀不見得大多少,但總有一種慢條斯理的沉穩,路過的女侍者總是忍不住頻頻看向他,他的注意力卻只在沈鬱身上:「吃點東西。」
他說完,茶色的眼睛看向沈鬱,隔著落地窗外朦朧不清的雨景,聲音也有一種安靜美好的感覺。
沈鬱莫名想起在酒店裡,那個中年男人說,供不起兒子上學,他一時手重把人打吐血,結果對方直接離家出走跑了出來。
心裡的怒火莫名消了一點。
沈鬱面無表情吃了一小塊牛排,但什麼味道都沒嘗出來,盛川見他吃了,這才開始處理自己面前的食物,他吃飯的時候很認真,不怎麼說話,七八種刀叉也從不胡亂混著用,偶爾會看看沈鬱的進食速度,然後紳士的與他保持一致。
這頓飯就這麼在一種微妙的氣氛下吃完了。
天氣很熱,就算下了一場細雨,也有點悶,盛川見外面天色不早,拿起旁邊座位上搭著的外套,去了前台結帳,然後和沈鬱一起走出了餐廳。外面的雨勢已經有些大了,基本杜絕了一切戶外活動,盛川見沈鬱站在門口不動,將外套撐在他頭頂,笑了笑,有些無奈道:「怎麼還是不開心,我送你回家?」
沈鬱看著外面淅瀝的雨,沒回頭,放在褲子口袋裡的手無聲攥緊了一瞬,脊背僵硬,聽不出情緒的道:「我跟我爸吵架了。」
盛川聞言一頓,不知想起什麼,將外套又撐開了一點,無聲將沈鬱攬進懷裡,自己的肩頭被雨水一點一點的洇濕,浸出一層淺淺的暗色。
盛川說:「先上車。」
沈鬱看起來不太想動,依舊是那副暗沉的模樣,盛川微微用了些力,拉開車門,然後把他推進了副駕駛,自己拍了一下肩頭的雨水,這才坐進車內。
他們在外面有一套房,大部分時間都在那兒度過,只屬於兩個人的小世界。
沈鬱不知道為什麼,質問的話堵在胸口,怎麼都問不出來,如鯁在喉,全程都沒什麼動作,任由盛川帶著他坐電梯上樓,然後回到了他們同居的房子。
嘈雜的雨水聲被隔絕在外,室內就愈發顯得寂靜,天色也漸漸暗沉了下來,沈鬱覺得心裡堵的慌,難受的想死,解開領口扣子,然後閉眼重重倒在了床上。
盛川進洗手間把濕衣服換下來,出來就見沈鬱倒在床上一動不動,以為他不舒服,坐到床邊伸手探了探他額頭的溫度,眼角餘光不經意一瞥,卻發現對方半開的衣領下有一片青紫。
盛川目光頓了頓,將沈鬱的下衣擺微微掀起,不期然看見他後背縱橫交錯的青紫痕跡,像是被人用拐杖打的,指尖微緊,不知在想些什麼。
沈鬱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眼眸暗沉的盯著他,片刻後,忽然冷不丁道:「這是我第一次挨打……」
第一次。
沈鬱的神情喜怒難辨,盛川卻看見他一慣銳利的眼睛逐漸薰染上些許暗紅,猶豫一瞬,伸手將他抱進了懷裡,然後解開他的衣扣把襯衫脫下來,後背大片的青紫看起來十分駭人。
盛川這個時候才離開家沒多久,心智離老奸巨猾也還差著些許火候,良心也沒有完全壞透,他是知道面前這個小少爺有多嬌氣的,見狀一言不發的拉開手邊的抽屜,然後從裡面拿出了一瓶藥油。
盛川抱著他的小少爺,將藥油一點點塗在他後背的傷口上,隔著外面朦朧的雨聲,然後低聲道:「我以前也被我爸打過……」
沈鬱看了他一眼,聽不出情緒的問道:「那你恨他嗎?」
盛川聞言頓了頓,也許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答案:「可能吧。」
但是他說:「你別恨你父親。」
盛川不知道他的父親是不是為了自己好,但他知道,沈老爺子是為了沈鬱好……
沈鬱聞言眼眶一點點紅了,說不清是被氣的還是疼的,他想起自己這輩子長這麼大,第一個喜歡的人就是盛川,兩個人在一起,該做的不該做的什麼都做過了,結果對方卻是個騙子,恨的牙關緊咬,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盛川一瞬間只感覺肩頭忽然有什麼滾燙的液體落了下來,頓了頓,慢半拍的看向沈鬱,卻見這個脾氣驕縱的小少爺哭的眼睛鼻子都紅了。
盛川只以為他是為了跟沈老爺子吵架的事兒,看了眼窗外的夜色,然後慢慢的把沈鬱的襯衫拉了起來,替他一顆一顆的扣好了扣子。
他對待沈鬱總是這麼溫柔,但現在謊言被戳穿,就多了一絲目地性,沈鬱心想自己脾氣又臭又硬,有什麼招人喜歡的,盛川接近自己是為了什麼,錢還是地位?
然而還沒等沈鬱問出口,耳畔就響起了一道聲音:「要不算了吧……」
也許是一絲良心未泯,也許是一絲情緒觸動,又或者那天的雨太大,夜色太暗,盛川忽然說出了這句話,他身上雨水未乾,帶著微涼的水汽,卻依舊無損身上的溫潤。
他給沈鬱把衣服穿好,然後道:「回家吧,別和他們吵架……」
似乎全然忘記了,他就是一個和家人吵架,然後背井離鄉出來的人,又或者不是忘記了,就是因為是記的太清楚,所以不想讓沈鬱變得和他一樣。
在這個大雨傾盆的夜晚,在沈鬱帶著滿身傷痕,離家出走的夜晚,盛川心底的野望罕見的被壓了下去,被另一種不知名的情緒隱隱佔了上風。
沈鬱骨子裡就很傲,雙目通紅的盯著盛川,帶著幾分冰冷的狠意,似乎想分辨出他這句話到底是真是假,但後者只是任他打量,然後將一件乾淨的外套披在他肩上:「走吧,我送你回家。」
沈鬱沒說話,也沒動,半晌後,一滴灼熱的淚悄無聲息從眼眶掉落,然後滴在了盛川手背上,後者被燙的一縮,睨著他通紅帶著幾分不明恨意的眼睛,緩緩抬手擦掉了他眼角的淚痕:「別哭。」
盛川吻住了他,聲音溫柔且模糊:「別哭……」
他撬開沈鬱緊閉的牙關,然後摟住了對方顫抖的身軀,一點點加深這個吻,沈鬱依舊抖的厲害,末了低頭恨恨咬住了盛川的肩膀。
本應該很疼的,但沈鬱不知道為什麼,攥著男人瘦得似乎只剩骨頭的身軀,就是沒咬下去,閉上通紅的雙目,依舊有淚簌簌落下。
沈鬱哭的渾身直抖,又委屈又恨,儘管盛川並不明白他在委屈什麼,又是在恨什麼,只能將人擁緊,吻掉他臉上咸澀的淚水,然後低聲喊他的名字:「阿郁……」
阿郁。
盛川在沈鬱與利益兩個選項中,曾經掙扎過一次,也放過他一條生路。
只要沈鬱在這個時候離開,只要他回家……
但一個沒有走,另一個也沒有送,他們在雨水淅瀝的夜晚吻成一團,原本命運天差地別的兩個人此時所遭遇的一切有了片刻重疊。
沈鬱還是在哭,聲音被盛川撞的支離破碎,緊緊攥著對方的肩膀紅著眼睛道:「盛川,我這輩子最恨別人騙我……」
盛川聞言微不可察的頓了頓,閉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卻聽沈鬱在耳畔道:「你不要騙我……」
他說,你不要騙我。
沈鬱委屈的像個孩子。
盛川應了,他吻遍沈鬱身上的每個角落,說著那些自己都不知真假的話。
那個夜晚,沈鬱到底什麼都沒能問出口,他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問盛川到底喜不喜歡他,為什麼喜歡他,盛川說喜歡,但喜歡他是不需要理由的。
後來,盛父回家沒多久,就有人給他送了一筆錢,說是他兒子在外面做生意掙的,以後每個月都會定期打在帳戶里,不多不少剛剛好的一筆。
就這麼持續了幾年,一直到沈家出事的時候,錢才忽然斷了,盛母覺得兒子肯定是在外面做生意失敗,沒錢往家裡寄了,所以催著盛江河去城裡打探情況,便有了之前發生的事。
那個時候的沈鬱並不知道,盛川其實是被沈潤收買過來勾引自己的,他只以為盛川為了充面子,編造了一個假身世騙他,僅此而已。
盛父也並不知道背後的這麼多彎彎繞繞,天真的以為是兒子在外面做生意掙的錢,一筆一筆的攢下來,仿佛錢還在,就代表盛川在外面過的好。
記憶緩緩回籠,眼前依舊是盛家的小院子,遠處草叢蟲鳴不歇,月色微涼。
盛江河簡單講述了一下事情經過,並從屋裡把存摺本拿出來了,盛川沒接,從頭到尾只靜靜的聽著,便已經能猜到事情的來龍去脈,一個人忽然搬著板凳坐遠了,連盛母做的飯都沒吃。
沈鬱在盛川心裡,只是一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少爺,看人的時候總帶著幾分倨傲,當初沈潤給盛川安排這個假身份的時候,話里話外就是沈鬱目下無塵,看不上農村的泥腿子,如果不編一個清白的家世,他們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
盛川信了,因為小少爺確實很高傲,於是小心謹慎,從來沒在對方面前露出半分破綻,這麼多年,表面上好似從來都只是盛川單方面的付出。
他從來沒想過沈鬱會做這些事……
盛川對沈鬱好,是因為圖他的錢,可沈鬱在已經知道他身份的前提下,對他好是圖什麼呢?
盛川總是自負聰明,可到頭來,好像他才是最糊塗的那一個,系統探測到了他內心並不平靜的情緒,悄悄飛了出來,在秋季的夜晚像是一隻藍色的螢火蟲,最後悄悄落在了他肩膀上。
盛川閉著眼,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過了許久,才終於緩緩抬眼,看向遠處一望無際的夜色,低聲問道:「你說,人為什麼要重生……」
系統想了想:【不知道……也許有的人明明能過好這一生,卻偏偏活的很糟糕,於是星際執行官就創造了我們。】
教宿主鬆開緊攥的無用之物,抓住曾經本該擁有,最後卻錯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