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沒有比那更美的地方。數億年前,星河涌動,山川起伏,太陽從歲月末端升起,四季喚醒了人間朝暮,數百萬年前,他們的祖先曾穿過非洲草原在此紮根,數百萬年後,也將生死與共。
這蒼穹亘古未變,於是楚綏從未想過,有一天他腳下的這片土地也會逐漸淹沒在宇宙長河中,至此難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全新的種族。
在漫長的進化里,蟲族成為了浩渺宇宙中唯一的高智慧生命體,他們外形與人類無異,戰鬥力極高且嗜殺,尤以雌性為最,但因為常年殺戮,血液里殘存的暴力因子如果積壓到一定程度,就會逐漸侵蝕他們的大腦神經,從而導致僵化身亡,只有雄性的信息素才能進行安撫。
蟲族建立伊始,雄性數量稀少,天生好鬥的雌性為了繁衍和生存開始瘋狂掠奪他們,以至於囚禁關押,但沒想到雄性天生體弱,受到驚嚇和傷害後竟然難以分泌信息素,病的病,死的死,眼見種族即將瀕臨滅亡,蟲族的動亂這才停止。
於是原有的規則被重新打破,殘酷低劣的制度重新建起。
一翻顛覆之後,雄性的地位遠遠凌駕於雌性之上,他們不必外出工作,不必勞苦受累,甚至可以迎娶多個雌性,任意鞭打責罵也不會受到律法的懲處,蟲族社會最高的保護與容忍都在他們身上。
雌蟲的戰鬥力高於雄蟲,卻又不得不依靠他們的信息素而存活,這種怪誕的生存方式在某種時刻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蟲族可以是雄性的天堂,也可以是墮落的地獄。
楚綏是家中獨子,從小被家人溺愛著長大,只是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紈絝少爺,於是註定了當他有一天因為意外而穿越到蟲族的時候,與那些混吃等死的雄蟲並沒有任何區別。
他不用去煩惱任何事,每天起床的時候,他清冷俊美的雌君會跪在床邊替他穿衣,然後準備好豐盛的早餐,住處豪華富麗,堪比宮殿,外出的時候甚至不用多費半步路程,就有數十架飛行器等著他去挑選,無數雌蟲對他趨之若鶩,願雙手奉上生命與財富,只求他短暫停留。
在這樣的追捧和誘惑下,會有人不動心嗎?
誰能不動心呢……
他只是人,而人都有七情六慾。
楚綏起初很不適應,但後來就漸漸的習慣了,習慣雌君跪在地上與他說話,習慣了旁人的無底線縱容,他開始高高在上,甚至學著別的雄蟲凌虐鞭打雌蟲取樂——
楚綏不見得有多喜歡這種方式,他只是覺得,既然別的雄蟲都那麼做,那麼他也就這麼做了。
他曾經是個人類,但在蟲族漫長無止境的生命中,又變成了一隻蟲。
楚綏不是個十足幸運的人,享樂的生活沒過幾年,帝國就發生了暴亂,因為雄蟲對雌蟲常年的壓迫欺辱,導致後者終於不願忍受而奮起反抗,推翻了「雄蟲為尊」的扭曲制度。
帝國的一切軍事命脈都掌握在雌蟲手中,可想而知,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雄蟲沒有絲毫反抗能力,他們除了跪地求饒和無能怒罵,什麼都做不了。
楚綏也是他們的其中一員,動亂發生那天,他被軍部的人帶走,關進了一個房間,像囚犯一樣被鎖住四肢,無法動彈,死亡的恐懼籠罩在他頭頂,揮之不去。
楚綏終於開始害怕,卻不知道能找誰求救,手上捆縛著的抑能環會壓制雄蟲力量,同時也對他的人類軀體造成了破壞,當那扇門終於被打開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模糊的視線內出現一雙軍靴,就連外間的談話聲也只是隱隱約約的。
「上將……我希望您知道這只是例外……請不要多待……」
「我有分寸。」
後面一道聲音低沉清冷,對楚綏來說卻無比熟悉,他掙扎著抬起頭,就見一名軍裝男子從外間步入,膚色是冷感的白,掩在帽檐陰影下的眼睛泛著淺淡的藍色,面無表情,像一捧皚皚白雪,氣質清冷矜傲,赫然是他的雌君阿諾。
「嘩啦——」
是鐵鏈響起的聲音,楚綏心中沒有一點激動,有的只是驚恐,他想起自己曾經鞭打凌虐過阿諾,對面前這個蟲族極盡侮辱,只覺得對方是來報復的,掙扎的愈發厲害。
楚綏語無倫次,白著臉拼命搖頭:「不……不……你不能殺我……我死了你也會死……」
他曾經標記過阿諾,後者只能接受他的信息素,如果楚綏死了,阿諾也會因為血脈暴亂而僵化身亡。
阿諾沒說話,任由楚綏掙扎不休,他從上衣口袋抽出一支極細的針管,屈指彈了彈裡面半透明的紅色液體,然後挽起了楚綏的袖子。
藍色眼眸的男人帶著白色手套,那種布料摩擦過皮膚的觸感令楚綏瞬間僵住身形,像是陡然被人扼住了喉嚨般,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驚恐的看著阿諾,面色蒼白吐出了一個字:「不……」
針管推移,排盡多餘的空氣,淡紅色的液體順著楚綏淺青色的血管注射進了體內,過程感不到絲毫疼痛。
「您大概也沒想到,我們會有今天吧。」
阿諾終於說話,右臂章上的薔薇紋飾有些刺目,左邊的利劍代表勇氣,右邊的劍盾代表忠誠,二者交叉將那一朵薔薇保護在中間,象徵著帝國最高的榮譽。
這是一名戰功顯赫的雌蟲,肩上的薔薇勳章足以證明他的優秀,楚綏沒見過他殺敵的樣子,只記得阿諾曾經跪在自己腳邊逆來順受,衣衫除盡,滿身猩紅鞭痕的樣子。
風水輪流轉,現在他們的處境完全顛倒,確實沒想到。
楚綏的眼皮越來越沉,藥效發作,力氣在一點點消散,他勉強聚起一絲神智,斷斷續續的道:「我死了……你也會死……」
阿諾靜靜看著他:「您錯了,當我因為血脈暴亂,從戰場退下嫁人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死了。」
許多雌蟲悲哀的一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為了維繫生命,只能跪在雄蟲面前受盡折辱。
楚綏看著他,艱難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因為生命枯竭,沒辦法再吐出半個字,阿諾似乎想捧起他的臉,但手伸出去,又停在了半空:「這種藥不會讓您感到疼痛。」
空氣中只余寂靜。
楚綏沒辦法再回答他,頭顱緩緩低了下去,再也沒抬起過。
阿諾頓了頓,終於伸手捧起他的臉。
楚綏不說話的樣子其實很乖,眼尾微挑,鼻樑高挺,笑起來的時候唇角微勾,多情惑人,但大部分時間他的脾氣都相當惡劣,像一個被寵壞的孩子。
「雄主……」
阿諾忽然叫出了這個久違的稱呼,他閉了閉眼,然後鬆開手,後退一步,轉身離開了這間屋子。
外間的警衛重新鎖好房門,然後對著阿諾敬了一個禮,為難且尊敬的道:「長官,下不為例。」
旁邊的房間還關押著許多雄蟲,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慘叫不絕於耳,伴隨著陣陣脆響,是阿諾熟悉的鞭笞聲,不過現在已經是雌蟲的天下了。
他慢慢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去。
楚綏的生命至此終結,他被隨機選為改造對象,系統透過光屏看完了他短暫的一生,然後在筆記本上默默記下了三個要點:
第一,改掉宿主懶惰與享樂的劣根性。
第二,監督他自食其力。
第三,確保他在浩劫中成功活下去。
做完這一切,系統扇動翅膀飛進了異界通道,時光在它的力量下開始產生倒流,賦予萬物重生。
楚綏再次醒來的時候,記憶仍停留在冰冷的牢房中,以至於他摸到身下柔軟絲滑的床墊時,一度感覺自己在做夢,直到從床上噗通一聲掉下來,這才被疼痛震醒幾分神智。
這個裝飾華麗的房間很熟悉,周圍的擺設也相當熟悉,楚綏慢半拍的從地上爬起來,仍有些搞不清楚狀況,直到低頭看見手腕上光腦顯示的時間,才像見了鬼似的瞳孔一縮,猛扇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聲脆響,力道十足,痛得楚綏倒抽一口冷氣,他捂著臉又重新看了一眼時間,最後終於像確認什麼似的,神情怔愣的跌坐回了床上。
他重生了?
這個時間,他才剛剛穿越到蟲族沒多久,被軍隊在野外發現,然後帶回了帝都,因為體質檢測為雄性,於是他獲得了一張暫留證,並且在國家的分配下迎娶了一名雌君。
怎麼會重生了呢?
楚綏坐在床邊兀自出神,誰也看不懂他在想些什麼,就在這時,外間忽然響起一陣輕微的敲門聲,緊接著進來了一名身形清瘦的俊秀男子,他修長乾淨的手穩穩端著托盤,行至楚綏面前,然後屈膝跪下,垂著眼看不清神情,睫毛濃密纖長,在冷白的皮膚打落暗色的陰影,像停駐著一隻蝴蝶,「雄主,請用早餐。」
他穿著齊整的白色襯衫,金屬扣子一絲不苟的扣到了脖頸,下身是軍褲,黑色長靴,緊系的皮帶將腰身顯得極細,從楚綏這個角度看去,能瞥見男人後衣領的小片皮膚,斑斑駁駁滿是青紫的鞭痕。
好像是昨天抽的。
楚綏不自覺想起死前一幕,胸膛開始起伏不定,像是在強制忍耐著什麼,他目光緊盯著阿諾,然後用力抬起了對方的下巴,那雙淡藍色的眼便微微收縮,迫不得已看向了他。
阿諾指尖微微收緊,顯得有些侷促,碎發散落在額前,遮住了那雙有些清冷的眼:「雄主……」
楚綏心想你裝什麼柔弱,弄死我的時候怎麼沒見害怕,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一把掀翻了裝著早餐的托盤,然後踹向了阿諾的肩頭,而後者因為不敢反抗,身軀後仰直接狼狽的跌在了地上。
楚綏站起身,在氣頭上的時候什麼都不顧,挽起袖子還欲再打,誰知就在這時,他身軀陡然傳來一陣過電般的劇烈痛麻感,隨即腦海中響起了一道嚴肅且陌生的提示音:【警告,警告,宿主此行為已違反改造條例,請立即停止!】
楚綏被電的人都麻了,噗通一聲跌在了地上,阿諾見狀連忙上前扶住他,眉頭緊皺,語氣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無措:「雄主,您怎麼樣了?」
楚綏腦子發懵,好半天才緩過來,他在阿諾的攙扶下起身,目光驚惶的看向四周,試圖尋找剛才發出聲音的鬼東西,然而卻一無所獲。
「雄主?」
阿諾藍色的眼睛緊盯著他,莫名讓楚綏想起臨死前脊背發涼的感覺,剛才怒火升騰的腦子嘩啦被澆了盆涼水,驟然冷靜下來。
楚綏就是個欺軟怕硬的狗慫,他陡然意識到什麼似的,嘩一下把手從阿諾指尖抽出,害怕的後退了半步,面上勉勉強強維持著氣勢,卻像個虛張聲勢,一戳就破的皮球:「你你你……」
楚綏「你」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要說什麼,指向門口,梗著脖子道:「你給我出去!」
阿諾見狀頓了頓,慢半拍的收回手,然後俯身收拾好碗碟碎片,靜悄悄退出了房間。
門口駐紮著警衛,副官在底下已經等候多時,見阿諾下樓,上前壓低聲音道:「少將,軍部急召。」
阿諾面無表情,把裝著碎瓷片的碗碟遞給他,然後擦了擦手,接過軍裝外套穿上,掩住了身軀上斑駁的鞭痕,金屬紐扣上有精緻的薔薇紋飾,矜貴優雅。
他將扣子一直扣到最後一顆,掩住脖頸,這才問道:「什麼事?」
副官只能假裝沒看見他身上的傷,瞥了破碎的碗碟一眼,搖頭表示不知:「聽說是關於軍權調動的事。」
說完看了他一眼,猶豫不決的補充道:「將軍說體諒您新婚不久,如果實在抽不開身,也可以不去,事後補假就可以了。」
阿諾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然後往外走去:「不用。」
楚綏此時正在房間裡和系統鬥智鬥勇,他從小就是蜜罐子裡泡大的富家少爺,半點苦水沒沾過,心眼比針尖還小,冷不丁被人電了,怎麼可能善罷甘休。
「你居然敢電我?你竟然敢電我?你憑什麼電我?!有本事下來,真刀真槍的跟小爺打一場!」
楚綏挽起袖子,不信自己連個球都打不過!
系統飛上半空,翅膀一扇一扇,就是不下去:【叮!親愛的宿主,只要不違反改造條例,系統是不會開啟電擊懲罰的,我們的目標是好好改造,重新做人,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楚綏:「……你有病吧?」
系統認真糾正他:【我沒有,你有。】
【懶惰,憤怒,傲慢,貪婪,都是原罪。】
但楚綏沒意識到,他不覺得自己有錯:「跟我一樣的雄蟲多了去了,你怎麼不找他們啊!」
系統問他:【你是蟲,還是人?】
話一出口,空氣瞬間陷入靜默,楚綏的身形肉眼可見僵硬,面上血色褪盡。
系統又認真問了一遍:【楚綏,你是蟲,還是人?】
楚綏……
楚綏已經快忘了,有多久沒有再聽到過這兩個字,這是他的名字,這是家裡人給他取的名字,他是人,他當然是人,蟲族沒有楚這個姓氏,沒有。
他身形僵硬的看著系統,嘴唇毫無血色,顫抖半天,才艱難吐出了三個字:「我是人。」
系統的身軀上下浮動,繼續詢問:【那你為什麼活的和蟲子一樣?】
楚綏沒有回答,他被抽空了力氣般,跌在了沙發上,看起來三魂沒了七魄。
為什麼活的像蟲子?
為什麼?
楚綏只覺得倒霉,他明明只是和朋友去山上野營,為什麼稀里糊塗就到了這個地方,他曾經找尋過,也查閱過光腦,但上面顯示地球百萬年前就已經消失,在宇宙中無跡可尋。
倒霉!
倒霉!
楚綏除了這兩個字,根本想不出別的形容詞,別人都是亡家亡國,他倒好,直接亡球了!
作者有話要說:楚綏:就尼瑪很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