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珩用手中這把不算十分鋒利的刀指著靳長青,然後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影子被窗外月光拉得斜長扭曲,他見靳長青面露驚慌,饒有興趣的笑了笑,語氣平靜,
「你不是要錢嗎,去地底下,我燒給你。」
靳珩對他的恨意,猶勝蔣少龍那些人,年幼喪母,滿身負債,十幾年支離破碎的生活都是拜靳長青這個賭鬼所賜。
靳長青聞言還未來得及說話,結果就見眼前白芒一閃,刀鋒直接刺了過來,嚇得連忙往後躲開,一邊手忙腳亂的往外跑,一邊震驚的破口大罵:「靳珩!你瘋了,我是你爸爸!」
靳珩充耳不聞,第一刀刺歪了,還欲再刺第二刀,誰知卻被系統死死抱住左腿不得動彈,他見靳長青要往外跑去,乾脆扔了刀,用胳膊勒住他的脖頸,將人從門邊拽了回來,在地上扭打成團。
靳長青到底是成年人,幾個來回掙脫開了靳珩的束縛,惱羞成怒往他臉上揍了一拳:「艹你媽的,你當初生下來的時候老子就應該掐死你,說,錢在哪兒!」
靳珩被打的偏過了頭去,嘴角溢出一絲鮮血,他捂著臉躺在地上,漆黑的眼睛被頭髮擋住,死死盯著靳長青,只是笑,讓人毛骨悚然。
靳長青的面色已經逐漸猙獰起來,他死死掐住靳珩的脖子,用力搖晃,只感覺兒子的面容與已故的亡妻重疊,除了心虛還有心慌:「跟你那個死鬼老媽一樣煩人,說,錢在哪兒!不說我就掐死你!」
系統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飛過去用力打了靳長青兩下:【鬆手!鬆手!】
然而靳長青根本感受不到系統的存在,他扼靳珩的咽喉,試圖說服他:「我是你親爸爸,你居然想殺我?!把錢拿出來,拿出來,讓我最後翻一次本,贏回來我們要多少錢沒有!」
靳珩不說話,他艱難偏頭,一隻手在地上竭力摸索著,想去觸碰掉在地上的刀。
現在蔣少龍已經退學了,龐一凡也不好過,今天如果死了,靳珩不後悔,但他一定要拉著靳長青陪他一起死。
狹小的出租屋內不斷響起打鬥聲,連左鄰右舍都吵醒了,卻沒幾個人出來看,充其量隔著門窗咒罵兩句挨千刀的。
聞炎剛剛從醫院回來,原本只是想確認一下靳珩到家了沒有,結果老樓不隔音,站在巷口底下都能聽見些許輕微的動靜,他意識到什麼後,面色一變,立刻箭步沖了上去。
靳珩因為過度缺氧,視線已經模糊起來,恍惚間他觸碰到了一個鋒利冷硬的東西,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收緊指尖狠狠攥住,然後朝著掐住自己脖頸上的那隻手狠劃了一下。
「啊——!」
就在靳長青因為疼痛慘叫出聲的時候,緊閉的房門忽然砰一聲被人踹開了,聞炎進門就看見這狼藉的一幕,瞳孔驟縮,想也不想直接揪住靳長青的衣領,一把將人掀翻在地,連忙去查看靳珩的情況。
「靳珩!」
靳珩捂著脖子,從地上踉蹌起身,手裡還緊緊攥著那把刀,他見聞炎出現在自己面前,又見靳長青奪門而出,料想追不上,指尖終於一松,利器噹啷一聲落了地,喉間傳來一陣沙啞破碎的低咳聲。
聞炎攥住他的肩膀,皺眉焦急出聲:「靳珩?!」
靳珩其實已經沒什麼力氣了,他背靠著書桌緩緩滑下,喉嚨火燒火燎的疼,胸膛起伏不定,喘了那麼兩口氣,才費勁的抬頭看向聞炎。
靳珩動了動唇,額前碎發遮住了眼睛,聲音啞到根本聽不見,他甚至還有心情笑:「你怎麼來了……」
聞炎想問些什麼,卻又怕靳珩出事,將他從地上拉起來,想背他去醫院,後者卻並不想去,避開了他的手:「沒事,死不了。」
聞炎看見了地上沾血的刀,目光寸寸掠過靳珩身上,卻沒有看見什麼皮外傷,那就只能是剛才那個男人的,他攥住靳珩的手,目光緊盯著他嘴角的破損:「到底怎麼了?!」
靳珩的情緒總是來的快,去的也快,現在已然靜了下來,他低頭,用衣服下擺緩慢擦拭著指縫間的血跡,就那麼毫無遮擋的將自己的惡行袒露於眼前,輕描淡寫的緩慢說了一句話:「哦……我想殺他,不過他跑了。」
「……」
聞炎看著他,沒說話,空氣一時陷入了沉凝。
靳珩沒有抬頭,他只是坐在一地狼藉中,用衣擺擦拭著指縫間的血跡,一遍又一遍,專注且偏執,力道大得指節都在泛青,偏偏那些血乾涸凝固成痂,怎麼都擦不下來。
聞炎忽然出聲:「別擦了。」
靳珩充耳不聞,用力擦拭著指縫,聞炎攥住他的手,眼睛有些紅:「別擦了!」
聞炎不知道那個中年男人是誰,也不知道靳珩為什麼要殺對方,他只知道自己衝進來的時候,靳珩躺在地上已經快死了,那一幕畫面令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慌。
聞炎無視靳珩的掙扎,安撫似的把他抱進懷裡,看著周遭打鬥的痕跡,牙關緊咬,過了好半晌才勉強說出一句話:「沒事,我在這裡。」
聞炎攥住他冰涼的手:「我在這裡。」
他說完,過了許久,把靳珩從地上拉起來,強行帶著他去廚房洗乾淨手,然後把散亂的床鋪整理好,讓靳珩躺上去,用被子將他裹得嚴嚴實實,自己也側躺在身旁。
聞炎緊緊抱著他,聲音低沉:「睡吧。」
他衣襟上帶著淡淡的菸草味,少年身形也不見得寬厚到哪裡去,卻偏偏給人一種安全感,用胳膊將靳珩密不透風的圈進懷裡。
靳珩在黑夜中睜著眼,借著一線光亮,依稀可見聞炎臉上斑駁的青紫,靜靜睨著他:「你打架了。」
小混混哪兒有不打架的,就算聞炎不想挑事,別人找上門,他總不能當縮頭烏龜,下午的時候跟外校的人打了一架,因為人少有些吃虧,難免受傷。
聞炎不甚在意,他摸了摸臉上腫脹的傷痕,又看向靳珩嘴邊的青紫,用指尖輕輕碰了碰,然後縮回手,溫熱的掌心輕輕覆住了靳珩的眼睛:「嗯。」
聞炎說:「打贏了。」
靳珩沒再說話,他視線內一片漆黑,僅能感受到聞炎掌心源源不斷的溫度,眼皮子越來越沉,越來越沉,最後終於睡了過去。
聞炎等了很久,最後感受到靳珩呼吸漸漸平穩的時候,才終於輕手輕腳的起身,萬幸這老舊的床沒在這個時候掉鏈子,發出一些亂七八糟的聲音。
地上滿是狼藉。
聞炎用手機打著光,俯身把東西一樣樣收拾回原處,包括衣櫃裡被翻亂的衣物,全部疊好後又悄悄關上了櫃門。
最後是地上沾血的那把刀。
聞炎盯著看了半晌,然後俯身用紙巾包著撿起來,走進廚房用水沖洗乾淨血跡,用毛巾塑膠袋一層一層的包起來,幾經猶豫,最後裝進了自己的書包。
一顆藍色的光球靜靜落在書桌上,就像是擺件一樣紋絲不動,009與靳珩的意識海相連接,它察覺到靳珩的情緒混亂且起伏不定,撲棱著翅膀輕輕落在了枕頭旁邊,一縷細若遊絲的藍色能量線順著探進了他的大腦。
靳珩陷入了一個冗長的夢境中。
磅礴的雨夜,家門樓下的小巷,地點一般無二。
這個時候靳珩已經高考完畢,靳長青卻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撬鎖溜進家裡偷了所有值錢的東西。
亡妻去世前留下的金項鍊,還有靳珩半工半讀,攢下的一筆積蓄,但靳長青不管那麼多,什麼值錢就拿什麼,本就空蕩的家最後更是如劫匪入室,已經不剩下什麼了。
靳長青拿著銀行卡,哆嗦且興奮的去取錢,然而試了幾次密碼都不對,最後只能氣急敗壞的折返回去,誰曾想靳珩就站在樓道口等他,雙手靜靜垂落身側,攥得死緊。
靳長青沒有打傘,磅礴的雨兜頭澆下,像一隻貪婪的落水狗:「阿珩,銀行卡密碼是多少,密碼是多少?!」
靳珩不說話,他背手一步步走下台階,冰涼的雨水將他澆了個濕透,低著頭,仿佛在醞釀什麼東西,手在抖,因為怕,也因為恨。
靳長青拔高了音量,近乎低吼出聲:「密碼到底是多少!」
靳珩背在身後的手繃得死緊,他深吸一口氣,在雨幕中緩緩抬頭看向靳長青,聲音低啞顫抖的說了一句話:「把卡給我,還有我媽的遺物……」
錢是上大學要用的,遺物也不能丟。
靳長青恨極了靳珩這幅軟硬不吃的樣子,揪住他的衣領抵在牆上:「人都死了,留著那些破東西又有什麼用,錢有你爸爸的命重要嗎?!你是不是想眼睜睜看著我被高利貸砍死?!」
靳珩雙目空洞,雨水順著他的面龐滑落,只固執重複著一句話:「把卡還給我,還有我媽的遺物……」
他的態度顯然激怒了靳長青,斑駁的牆壁簌簌落灰,路燈年久失修,隱約可看見兩條扭打在一起的身影,齊齊滾在地上,衣服沾滿污泥。
後來,聞炎趕到了,再後來,便是小巷中三個人的混戰……
直到一聲慘叫響起,空氣才陡然寂靜下來,三人觸電般後退拉開距離,噹啷一聲輕響,刀刃落地,而靳長青捂著腹部,面色青白的緩緩倒下身形,刺目的血一點點擴散開來,順著指縫滴答下落。
場面漆黑混亂,是誰動的手?
誰也不知道,包括那個藏刀的人。
靳珩見狀踉蹌後退,臉色白的像一張紙,他後背緊貼著牆,而後怔然的看向聞炎,過了許久許久,才艱難且沙啞的出聲道:「我殺人了……?」
有些不可置信。
他問聞炎:「我……殺人了?」
靳珩單薄的身軀幾欲經受不住暴雨的擊打,仿佛下一刻就會消弭於無形,他唇色寡淡,眼瞳漆黑,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將身體澆得冰涼透徹。
他只是想拿回自己的錢……
他不想再受欺負了……
他想,他想離開這裡……
僅此而已。
聞炎也處於怔愣中,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他反應極快,在雷聲中攥緊靳珩的手,一字一句低聲提醒他,語氣狠戾:「不是你!」
不是靳珩,那是誰?
聞炎撿起了地上的刀,鮮血很快被雨水沖刷乾淨,只有靳長青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銀行卡掉在身旁,沾滿污泥。
靳珩成績很好……
靳珩已經考完試了……
靳珩馬上就要上重點大學了……
聞炎指尖顫抖的撿起銀行卡,然後手忙腳亂用衣服把上面的污泥擦拭乾淨,用力塞到靳珩手中,面色平靜,但緊繃的身形泄露了他內心同樣也是慌張難平的,他看了一圈,發現這裡沒有監控,對靳珩道:「你上樓。」
靳珩沒動。
聞炎用力推了他一把,聲音兇狠:「上樓!」
靳珩似乎被他嚇到了,面色蒼白的往樓上跑,他一面跑,一面回頭看,隔著重重雨幕,聞炎的身形有些模糊,但他也在看著靳珩。
像一根繩子倏忽被斬,斷成兩節,越行越遠。
靳珩身形沒入了樓道中,他摔了一跤,爬起來,又繼續往上走,喘著粗氣,渾身發抖,力氣就像被抽空了一樣,連身形都支撐不住,狼狽至極。
聞炎站在樓下。
雨聲淅淅瀝瀝。他以前對靳珩說過一句話:「考出去,別回來。」
靳珩也是這麼想的,他考完試,離泥潭抽身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了,不能……不能毀在這裡……
短短的幾層樓,卻像是沒有盡頭似的,怎麼都爬不到頂,恍惚間靳珩聽見了救護車和警車的聲音,身形倏的頓住,陽台就在身邊,他卻不敢回頭看一眼。
一條絕境在身後蜿蜒盤旋,他已不能回頭。
小巷那麼黑,那麼混亂,沒人知道靳長青是怎麼受傷的,包括他自己,或許是不小心撞上的,或許是別人蓄意捅的,大概只有天知道答案。
但靳珩要想抽身,需得有一個人墊在他腳下。
還得有一個人付出自由,經受數年的牢獄之災。
夢境潮濕扭曲,血腥氣遍布,系統有些難以適應這樣的負能量,緩緩抽離了能量探測。
靳珩呼吸陡然急促起來,他躺在床上,死死攥住身下的床單,像離了水瀕死掙扎的魚,聞炎發現他粗重的喘息聲,連忙走到了床邊,卻見靳珩雙目緊閉,滿頭冷汗,夢囈似的吐出了一個字:「溫……」
溫什麼?
聞炎靠近了一點。
「溫……」
溫什麼?
聞炎又靠近了一點。
靳珩緊繃的身形陡然泄力,無聲動唇:「聞……炎……」
原來是在叫他。
聞炎看了他一眼,見時間不早,輕輕躺上床,然後重新抱住靳珩,生疏拍了拍他的後背:「嗯,我在。」
他一直在的。
牆上的時鐘滴滴答答走著,當夜色沉寂時,靳珩忽然睜開了眼,他什麼也看不清,只能感受到身旁人灼熱的體溫和帶著菸草味的懷抱,一動不動。
系統飛到了他眼前:【你醒了?】
它藍色的身軀照亮了天花板。
靳珩慢半拍的轉了轉眼睛,不說話。
系統說:【你在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它抓不到靳珩做錯事的把柄,因為他什麼都不用說,什麼都不用做,聞炎就已經自發替靳珩做了所有事,對或錯,善或惡。
系統第一次和靳珩說這樣的話:【機會只有一次,抓不住的話,就真的沒了。】
人的壽命如此短暫,有些人的相逢是恩賜,有些人的相逢是教訓,但當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記憶全部清空,有些人就再也不會遇見了。
恩賜只有一次,教訓也只有一次。
靳珩比旁人多了一次機會,他卻硬生生要把恩賜變成教訓,如果是這樣,系統會覺得可惜,也會覺得浪費。
系統翅膀輕扇:【你想活嗎?】
靳珩不說話。
系統道:【如果你真的不想活,我可以收回重生機會,你現在所擁有的,都會消失。】
「……」
靳珩終於有了反應,他在黑夜中緩慢偏頭,借著系統身上淡淡的藍光,依稀可以分辨出聞炎深邃的五官,心跳,體溫,都是真實存在的,一個活生生的人。
被抱著的時候,靳珩感到自己仿佛也是活著的。
他想了很多,前世,今生,蔣少龍,龐一凡,靳長青,還有母親,還有……
聞炎……
「活……」
靳珩看著系統,忽然無聲動唇,一字一句道:「我想活。」
他想活。
他要活的比誰都好。
聞炎睡熟了,嘴角留著打架後的青紫,手腕上纏著紗布,哪怕在睡夢中,眉頭也是緊皺的。靳珩看了他半晌。然後在黑夜中緩緩轉身,一點一點的,將他擁進了懷裡,體溫灼熱,心臟跳動。
他們都要活著。
他們都在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