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獨龍江遊玩了一陣,聽到摩托車響,一個漢子喊道:「回來吃飯了喲!」
回到村委,就看到幾個小伙忙忙碌碌,把熱騰騰的菜裝進筐里,放摩托車上,馬丁也端了一筐,騎上摩托。
何歡好奇地拉住他,「你們要去幹嘛?」
「給邊防支隊送飯。」
「啊!我也要去!」梁安歌先說出了心聲。
人多不方便,於是幾個年輕人跟著他們去。
約摸半個小時,就到了邊防站。
戍邊官兵有內地的,也有本地獨龍族的。他們過年是不能回家的。但老鄉們沒有忘了他們。
看到來送食物的老鄉,官兵們並不稀奇。這裡軍民聯防,軍民一家親,他們已經習慣了。
但是看到幾個名人,官兵們瞪大眼,喜出望外,梁安歌滿面笑容揮手,「你們好啊!」
「啊!」一群官兵興奮地望著他們,仍然不敢相信。
幾人連忙把給他們送的菜端出來,但是官兵們對菜毫無興趣,依然看著幾個大名人。
一個小伙羞澀道:「可可可……可以跟你們合影嗎?」
梁安歌連忙跑過去,秦空和何歡也過去,官兵們都刷地跑過來,圍著他們,喜氣洋洋站在邊防站門口,後面就是鐵絲網劃開的莽莽原始森林,國旗飄揚在門上。
陳映親自拍照。拍了何歡又跑過來,如願以償掌控了陳老師的攝像機,讓陳老師過去跟他們合影。陳映這個社恐被他們喜氣洋洋擠在中間,勾肩搭背也沒有甩開,陳導難得這麼親切啊!
拍完照,官兵們又圍著他們聊天,聽說中緬界碑就在山上,幾人就想去看看。
官兵說:「那裡車上不去。我們每天巡邊都是走路,來回得幾個小時,你們想去明天早上來,帶你們去。」
「明天我們得回去了。」
「啊?」官兵們一臉失望。但是在這麼遠的地方,春節前夕,見到名滿全國的幾個大明星,又很快高興起來。
幾人雖然沒有看到界碑,但看到蜿蜒在森林中的鐵絲網,還是意識到已經來到了國土的最後一寸。
只有枝繁葉茂的樹木,不懂得什麼國界,枝葉相連,亭亭如蓋。
「那邊也生活著很多獨龍族。」一個官兵說。
「我們村里以前有住在緬甸那邊的,解放後跑回來,現在也住上了新房。現在他都特別得意自己帶著一家人回來了!」一位村民道。
幾人慨然,也不知道說什麼。有時候就是時也命也!
何歡說:「雲州邊境這種情況非常普遍。同一個族,跨境而居,就成了不同國籍的人。」
「真的是運氣呀!」
「怎麼說呢?我們這邊政策好,他們那邊比較自由,好壞都不管,非法活動猖獗。」一個官兵說,「所以咱們要守好這道國境線。」
何歡點點頭,「雲州邊境線太長,很多地段在深山老林里,以前很亂,現在好很多了。不然邊境人民好的就不只是酒了,也會蔓延到內地。這個口子不能開。雲州的防守壓力很大,邊防支隊很辛苦。」
幾人點點頭,明白。
面對這群在深山老林里戍守邊關,看見他們就像看見親人的官兵,梁安歌情不自禁唱起歌,慰勞起官兵來。
官兵們興奮不已,拍起手打節拍,秒變粉絲。何歡也獻唱兩首。提前給他們開個現場春晚。
掌聲落下後,何歡說:「不耽擱你們吃飯了,再唱下去飯都涼了。你們趕緊吃飯吧!」
官兵們也沒什麼心思吃飯了,但也不好意思留他們,他們也得回去吃飯呀,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之間的峽谷中,太陽早已落下,尤其是森林裡,已經一片昏暗。
官兵們只好依依不捨地看著他們消失在森林中。
幾人都不敢回頭,感覺回頭就走不掉了。戍守邊關的人真的需要奉獻精神!不然怎能耐得住這樣的寂寞?
給他們唱幾首歌他們開心得跟孩子一樣!現在要過年了,全國人民都跟家人團聚,他們卻要繼續守護著深山裡的國境線。
幾人心中都有些愧疚。梁安歌說:「我感覺禮物帶少了,什麼也沒給他們。」
「他們不會收的。」一個村民說,「也就卡雀哇這樣的年節,煮好了的他們不好意思拒絕。你們來看他們,給他們唱歌,比給他們送飯讓他們開心多了!」
幾人也開心起來。
回到村委,院裡已經擺好了流水席。在獨龍酒歌中開席。
專家們吃起牛肉,也就忘記了剽牛的殘忍。因為實在是太好吃了!
除了獨龍牛還有獨龍豬、獨龍雞、獨龍魚、炸蜂蛹、石板粑粑、菌子……獨龍江峽谷的物華天寶都在桌上了。
第一波人吃完開始唱歌跳舞,第二波人又開始吃。
村委大院燈火通明,淹沒在歌舞中。
他們唱了很多新時代讚歌,還有流行歌曲,都是漢語。專家們想聽的獨龍歌,卻沒聽到。
梁安歌跑到村長旁邊,「他們怎麼不唱獨龍歌?」
「現在會唱獨龍歌的很少,年輕人覺得土嘛,更願意唱流行歌,以前的老調子沒人會唱了。」鄉長有點歉疚,「像我們都說漢語,很多獨龍語都不會說了。」
大家看著聲嘶力竭唱著流行歌狂歡的年輕人們,他們接受的是漢語教育,他們好不容易進入現代社會,年輕人追求流行也是可以理解的。
「有一個奶奶,快九十歲了,會唱很多民族歌。但是腿腳有些不便。」村長說。
大家明白了,立刻說:「請帶我們去拜訪。」
旁邊一個姑娘說:「就是我奶奶,我帶你們去。」
「拜託了。」
何歡習慣隨車帶點東西,以備不時之需。現在果然又派上了用場。讓馬丁帶著他先去車上後備箱拿了一箱牛奶和其他零食,一群人提著,就跟著姑娘去她家。
走進漂亮的小院,屋裡依然是火塘。獨龍人還是離不開火塘。
一位奶奶坐在火塘邊,火光映著臉上青黑的網狀花紋,如罩著一張面紗,讓大家回到神秘古老的時代。
「奶奶,您吃飯了嗎?」梁安歌問。
孫女在旁邊翻譯,奶奶笑著點點頭,拉著他們的手,讓他們靠近一點烤火。
「煮好肉,村里就先端來給不方便出門的老人了。」孫女說。
專家們點點頭,真的是一個很淳樸的村子。
孫女又向奶奶說起他們的來意。專家們喜出望外,這姑娘能翻譯,真是太好了!
奶奶很大方地唱起來。
「這是訴苦調,關於察瓦龍土司的。」孫女說。
何歡解釋:「直到解放前,獨龍族都深受壓迫。剝削他們最深的就是察瓦龍土司。每年都要向他們收貢賦,名目繁多,嘴巴、耳朵、鼻子、頭髮都要收稅。」
「啊!」
「他們每次來,都要另建乾淨的房子給他們住,還要找人服侍。年輕漂亮的獨龍族姑娘,深受其害。
他們還常常以貢賦不足為理由,讓獨龍族人成為奴隸,年輕的姑娘經常被擄走為奴。
獨龍族女孩為了免遭擄掠,不得不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在臉上刺上紋路,慢慢的就成了習俗。」
大家看著奶奶,心疼不已。
奶奶又唱起提親調。這個連孫女也只能說個大意。
何歡解釋:「他們之前是固定的婚姻集團,戀愛自由,也可以生子,孩子可以帶入夫家。但是婚姻必須遵照家族制度,不是以愛情為基礎,而是以家族關係和繁衍族群為基礎,完全是兩套規則。
戀愛可以自由,但結婚是固定與某個家族聯姻,只要是這個家族的,不管年齡、樣貌,都必須結,自己沒有選擇的權利。
這種固定婚姻集團,也是來源於家族生存繁衍,與個人感情無關,人只是家族繁衍的工具。女孩紋面其實也是為了保證族群的繁衍。
這樣的婚姻制度造成了很多姐妹婚、轉房婚。比如姐姐死了妹妹替,這叫姐妹婚。哥哥死了嫂子轉給弟弟,這叫轉房婚。總之女人像私有財產一樣,只在某個家族內繼承。」
「啊!」
「這樣兩個人不但沒有感情,有時候年齡相差也會很大。男女雙方如果有意中人的話就很痛苦。
這樣的固定婚姻制度,拆散了很多情人,所以他們的情歌也跟訴苦調一樣,都是很傷感的內容。」
奶奶唱起一首歌,大家聽不懂,但覺得十分悲傷。
「奶奶唱的什麼呢?」
「找一根高山頂上的雲杉
劃下三道深深的刻紋
對著天地和日月
刻下我們的忠貞愛情
山不能把我們分開
就算是萬能的天鬼
要想分開我們也萬萬不能
你把刻木藏在衣襟里
我把刻木藏在箭包里
假如刻木被火燒了
木炭也會留下三道刻紋」
聽了翻譯,大家默然、難過。
「這首歌叫什麼名字?」
「克洛迪娜丹霞,我奶奶的名字。」
「好好聽!」
何歡說:「他們的情歌一般都是以姑娘的名字命名,因為是即興唱的,有主角的。」
大家望著克洛迪娜丹霞,想像她年輕時的歲月,不禁淚盈於睫。
「奶奶說什麼?」梁安歌溫柔地問。
「這是他跟她唱的。」
「他?你爺爺嗎?」
孫女看看奶奶,搖了搖頭。
丹霞奶奶又唱了一首,奶奶唱得慢,不知是在回憶歌詞,還是故意唱得慢,孫女跟著一句一句翻譯:
「我倆相隔一座高山
我倆相距一條大河
我翻過這座高山
我跨過這條大河
不是採集野果
也不是捕捉鯉魚
是為了心愛的人
是為了克洛丹霞
我站在山頂上看
我站在山尖上瞧
看見山腳有一朵紅花
瞧見河邊有一棵綠柳
那不是紅花呀那不是綠柳
原來是我心愛的人
原來是克洛丹霞」
「我站在山腳下等你
我站在河邊望你
天上掉下來一顆星星
山上流下來一個銀球
使我吃了一驚
把我嚇了一跳
那不是星星呀那不是銀球
是我心愛的人跑來了
是拉雲沙跑來了」
丹霞奶奶忽然雙手捂住臉害羞起來,顯然想起了心愛的人跑來時的情景。不知她現在可還記得心上人的容顏?但她卻記住了兩人的對歌。
「我倆相隔一座高山
我倆相距一條大河
我翻過這座高山
我跨過這條大河
我不是找野牛
也不是捕小獺
是為了心愛的人
是為了克洛丹霞
我站在山頂上看
我站在山尖上瞧
看見山坡飛過一隻白鳥
瞧見山腰跑過一隻灰兔
那不是白鳥呀那不是灰兔
原來是我心愛的人
原來是克洛丹霞」
「我爬坡去割草
我上山去砍柴
我坐在坡上等你
我站在山腰望你
山頂滾下來一塊石頭
山尖滾下來一個雪球
使我吃了一驚
把我嚇了一跳
那不是石頭呀也不是雪球
是我心愛的人跑來了
是拉雲沙跑來了」
「我倆相隔一座高山
我倆相距一條大河
我翻過這座高山
我跨過這條大河
我無心吹獨獨麗
也不想彈達比亞
是為了我心愛的人
是為了克洛丹霞
我醒著想你
夢中也想你
今天我倆相遇了
此刻我們碰到了
倒感到不必搭話
倒覺得很難開口
願我倆像天上的雙星
願我倆像水中的鴛鴦
永世不要分開
永世不要拆散」
「要我倆永世不分開
要我倆永世不拆散
就要反抗官府的壓迫
就要掙脫父母的鎖鏈
我倆一塊逃吧
我倆一塊躲吧
向西邊去
往太陽落的地方走
熘過九十九條大河
去那自由的地方
去那幸福的所在
搭一間木屋
開一塊山地
養一個男孩
養一個女孩
男的教他種地
女的教她織麻」
「挎著長刀走吧
到那去砍火山
帶著種子逃吧
到那去種莊稼
到那自由的地方
到那幸福的所在
我倆永世相愛
我倆永世愉快」
專家們一陣沉默,梁安歌都淚流滿面了。
克洛丹霞說:「他是阿怒人,在高黎貢那一面住。他上山來打獵,我上山來砍柴。」
大家點頭,難怪說不想吹獨獨麗,也不想彈達比亞,她的情人拉雲沙,是一個跟斗三盞一般會唱歌的怒族青年。
何歡說:「拉雲,是怒語虎部落的族名。」
大家點頭。不敢問拉雲沙的下落。
奶奶低著頭把火塘里的柴火撥得更旺一些,主動說起:「我倆經常在山上相會、對歌。我臉上這樣,他也不嫌棄,唱歌來誇我,他也喜歡我唱歌。
後來有人來提親,我就跑去找他,我們約好了一起逃。他到這面山坡來等我。
我們翻過高黎貢,族人追來了,我會被抓回去,他會被打死。我讓他快跑,他唱起那首歌。
我如果不嫁給父母說的人,要賠幾倍的彩禮,或者拿妹妹抵嫁,妹妹才十歲。家族的名聲也會壞,父母被人說閒話。」
聽著孫女的翻譯,大家也走入了克羅丹霞和拉雲沙那場逃婚。
「我被抓回來後,去追他的族人說他過熘索時中了他們的毒箭,掉進了怒江。
丈夫比我大三十,很早就死了。又嫁給弟弟。後來就解放了,前幾年也死了。」
眾人沉默,奶奶說起來卻很平靜,又跟孫女說了句話。
孫女拿來一把剪刀,奶奶小心地沿著縫線剪開衣襟,翻出一塊雲杉刻木,上面劃著名三道深深的刻紋。
眾人再也沒忍住,梁安歌抱住她。
奶奶沒有哭,她深深的眼窩早已乾涸,微笑著拍了拍精靈的背,倒安慰起她來。
梁安歌連忙擦擦眼睛,放開奶奶。
奶奶又低頭摩挲著刻木,大家默默看著她,忍不住眼淚,又不敢大聲哭出來。
聽著丹霞奶奶拿著刻木用歌聲講述她的一生,大家不禁想到鐵達尼號里露絲老了之後拿出那顆永恆之心,向後人講起她年輕的情人。
唱完這首歌后,奶奶垂著頭,反覆摩挲著刻木上的刻紋,不再開口。
大家起身離開了,覺得在她面前,所有的語言和擁抱都太蒼白了。
孫女出來送他們。
「奶奶呢?」
「奶奶又把刻木縫進去。」孫女說,「那是她年輕時候織的,一直壓箱底,最近她常常穿著,說等她去世了就讓她穿著這件。以前我也不知道裡面有塊小木頭。」
一行人難受得很。
相愛不能在一起,到九十歲,心中也是充滿遺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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