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喬奈迎來大學的最後一個暑假。
梁家院子裡草坪上的草突生一種根莖枯萎病,遠處看一塊地綠一塊地黃,李阿姨請專業人士來解決,和對方講草坪的情況。
來的戴橙色太陽帽的男人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李阿姨道:「半個月前,現在越來越嚴重。」
男人蹲下來拔草看情況,太陽毒辣,曬得他臉色通紅,戴手套清除病草忙活半天,喬奈端著托盤朝他們走來,上面放著兩杯冰鎮過的紅茶。
男人和李阿姨看見紅茶都停下手裡的工作,冷冰冰的茶水頓時把熱氣衝下一半。強光底下喬奈的皮膚發光似的白,她穿著紅色白邊紋的短運動褲,上身一件簡單的白T桖,好身材一點不浪費的體現無遺,男人覺得她眼熟,像哪見過的一位明星。
他絞盡腦汁地想,對面一棟藍瓦白牆的別墅鐵門那兒進進出出不少人,各個軍裝整齊,邁著鏗鏘有力的步子,整齊劃一。
「這是出什麼事了?」李阿姨握著杯子仰視孟家那邊。
梁貞急急忙忙從客廳里走出來,他走到院子門口,折回,站定喬奈面前,「你跟梁叔叔去一趟醫院。」
李阿姨拿過喬奈手裡的托盤,說:「你跟梁貞去吧,這裡我看著。」
梁貞走得步伐匆匆,喬奈小跑跟著,司機一早接到消息停在院子外,車經過孟家,喬奈往那邊視線望,除了孟家裡請的傭人,沒一張熟面孔。
坐她旁邊的梁貞簡要地道:「這些都是孟殷的隊友和直系領導。」
喬奈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和我上醫院有什麼關係?」
梁貞不敢和她對視:「孟殷……快不行了,孟成瀾說怕是熬不過今晚。」
這些人去過醫院來孟家都是來給孟老爺子賠罪的,哪怕大家心知肚明子彈不長眼,任務總會有人犧牲。
他被好友求得沒法拒絕,東非那次若不是孟殷說不定早死了,他欠孟殷一個人情。
「我知道你不想去,」梁貞不強迫喬奈,「你有權利拒絕,孟伯父和孟成瀾等在病房門口,你要是不願意見,你過去親自拒絕一次。」
喬奈沒說話,窗外風景漸漸變成走馬燈,一晃藍衣校服的男生長成英姿颯爽的青年,唯有一雙幽深埋藏偏執的眼睛沒有變。
她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分別畫圓圈,越畫越亂。
車到了,他們下車,梁貞帶著她直奔重症病房,路上樑貞給她說,孟殷腹部和胸腔中彈,手術成功但因為不明原因感染,凶多吉少,依孟殷要求回北城,人出於昏迷狀態,情況不容樂觀。
有多不容樂觀無需梁貞介紹了,喬奈通過窗子看到房間裡孟殷身上大大小小的細管和旁邊並不規律的心電圖儀器。
「喬奈。」孟教授,孟禹闕大步上前,半年不見他憔悴得瘦脫形,著急得失態地拉住喬奈的手,「你可以進去陪他說會話嗎?一句也好。」
出於孟殷身份的特殊,他們所站的走廊里沒有其他不相關的人打擾。
聽著回音,喬奈臉上寫著無動於衷。
生死面前,孟成瀾對他弟弟的意見全消,他希望滿足孟殷的心愿,同樣求助著喬奈說:「他沒有一點求生的**,我們眼看他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他壓根不想活,我知道我這弟弟對你做過許多混帳事,萬一真的人之將死,最後聽到你有來他死也瞑目。」
他說的肺腑話,沒人把這當成詛咒孟殷。
醫院裡空調開著冷氣,喬奈站一會手腳有些冷,梁貞怕也是這樣無法拒絕所以帶她來著讓她做出選擇。
一門之隔,門裡的孟殷就躺在病床上孤獨等待著死神。
她昔日對孟殷說的話一語成讖,如今孟殷真的不想活著。
「喬奈!」孟成瀾語氣急促。
所有人眼巴巴地看著她等待她做一個決定。
「抱歉,」喬奈垂著頭,「我理解你們的心情,可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他,他對我做過的事不能因為他是弱者我便需要主動原諒,我做不到。」
「不是要你原諒,」孟成瀾急得沒脾氣,「你只是和他說說話,一句也行。」
喬奈指甲掐進手心肉,還是那句:「抱歉,我做不到。」
「你!」
「好了,」孟禹闕打住,他安慰自己情緒激動的兒子,手拍上孟成瀾的肩膀,看孟成瀾慢慢冷靜,他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信紙,躺在他肥厚的手掌心中顯得小巧許多,「這是孟殷隨身攜帶的東西,放他的盒子裡我擅自打開看了。」
他遞給喬奈,「你要是你見了能改變主意也好。」
那張紙喬奈眼熟,驀然一段回憶拍得她腳步輕浮:
初二那年的暑假孟殷避開孟老爺子下屬的跟蹤,私自逃出國。
孟殷離開之前,和她見過一面。
少年背著深色的雙肩包,短髮白衣,兩人之間隔著一米的距離站住,夏風吹過帶著樟木樹葉的清香。
喬奈純粹是去外出梁家路上恰巧和孟殷遇到,她那時沒有懷疑孟殷背著行李包要去做什麼。
「喬奈,」孟殷開口,幾年過去喬奈還記得當時孟殷的眼神,像看稀世珍寶,又像在訴說永別,然這些都壓在黑色的眸子下面深沉得無法看透,「我能不能向你討一樣東西。」
喬奈提著超市里買的日用品,摸不著頭腦地說:「你要什麼?」
孟殷取下背包給她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麻煩為我寫一封告別信。」
「啊?」這什麼鬼要求。
「快寫!」孟殷不耐地塞她手上。
這人什麼態度啊,喬奈提著日用品拿著筆記本和筆,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寫給你還是寫個誰?」
孟殷用一種看傻子的目光,「除了我還有誰?」
可你人不是在這嗎,喬奈心裡直吐槽,但她還是握住筆,寫下第一句:「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抬起頭,說:「你別偷看,我寫完你再看。」
一邊寫一邊用手遮擋:「我們到八十歲時也要做鄰居,可不能隨便說訣別。」
她偷偷打量孟殷,少年長得真好看啊,站哪都像一幅畫裡的人,她寫的內容說盡好話:「你是我見過最優秀的人,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了不起的人才,我希望作為朋友我能成為那天的見證。」
這些不是重點。
十四歲的喬奈在信的末尾玩起一個惡作劇,她結束語寫:「偏要把這封信當作離別的嗎我可不答應,唯有生死能將我們分開。」
她純粹是要和孟殷套近乎,和他緩解一下兩人間的關係大有用處。
……
唯有生死能將我們分開……這不過是個玩笑話,孟殷卻當真,他唯一離開喬奈的方式只有死亡。
醫院裡傳來凌亂的腳步響,幾個白衣大褂的醫生有序地衝進孟殷的病房進行新的一輪急救,十五分鐘後為首的醫生走出來,對孟禹闕道:「孟教授,情況不太好,您……您做好準備。」
孟教授瞬間背壓彎一段。
醫生和護士們離開,走廊上更靜。
時間走得格外慢。
喬奈收好幾年前的信紙,她眼微熱,沒有和孟伯父打招呼推開了病房門。
這間病房空闊,病床附近的白色地板映出床單的淺藍色,儀器滴滴閃爍。
沒有想像中的病態模樣,孟殷反而更像是普通的睡著,他容貌不改,眉間多了股介於青年和男人間的英氣。
她靜靜凝視,「孟殷,是我,喬奈。」
孟殷的手指微動。
許是病房本身侵染著死亡的寒氣,喬奈的話在此時聽來像變了個語調,陌生冷酷,「遊戲還沒結束,你怎麼能死呢。」
她只說這一句。
走出病房門孟教授和孟成瀾沒一個人貿然上前問她如何,梁貞看她出來的一刻神色換上悲切,擔心說:「我送你回去休息。」
兩人腳步扣在地磚上踢噠作響。
喬奈沉寂許久的內心尖聲嬉笑:
「你快要成功了不是嗎?」
她無聲回答:「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