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色的夕陽把放學路上的泥巴路映成暖烘烘的顏色,喬奈背著雙肩包一邊走一邊踢著一顆圓滾滾的小石子。時間還很早,她不急著回家,家裡連續半個多月只有她一個人,翻開課本寫作業時,好似整個屋子裡只有她寫字沙沙的聲音,被寂靜一口一口在吞噬。
腳下的石子咕嚕嚕地朝前,噗的落入路中央的水窪,喬奈站在水坑邊,渾濁的污水模糊地映出她的身影,她還想蹲下身看能不能照出自己的五官,突然一陣熱鬧的嬉笑從她面前快速閃過——同班一個瘦得像竹竿的男孩騎著自行車在用后座帶人。
「喬奈,」那個瘦高的男生扭頭笑得誇張,「你奶奶是不是快死了?」
坐他后座的男生跟著配合的大笑。
喬奈臉色刷的一下變色,她瞪著杏仁似的圓眼睛,怒氣沖沖:「李苗你這個狗子!明天去學校有你好看!」
那兩個男生早晃的沒影,這條小路更安靜了,天空的火似夕陽里隱隱露出月牙尖,遠處麥田風吹一波一波的綠浪。等她到家,月亮徹底懸掛在頭頂的正中央,門口新孵出的一群小雞嘰嘰喳喳地衝到她腳邊。
喬奈還沒能去堂屋的陶罐里掏出一把碎米餵雞,她嬸嬸便騎著一輛二手的電動車急匆匆停在她門口,一隻腳撐地上,「喬奈,快,上車,去醫院,奶奶要不行了!」
喬奈書包忘記摘掉,直接跳上嬸嬸的座後面,車子輪頭險些沒有穩住。
她不清楚後面自己是如何走到奶奶病床前,印象里只依稀存在著醫院泛黃的地板磚,奶奶一下比一下吃力的呼吸聲。
然後不遠處田裡的蛙鳴聲聲叫的聒噪,嬸嬸突地一聲嚎啕,站身側的大伯一直用手揉著喬奈瘦小的肩膀,重複著:「喬奈,別哭,別哭……」
喬奈哽咽著咬唇,發出嗚嗚嗚的類似破笛的悲號。
因為奶奶的過世,喬奈兩天沒有去上學,送奶奶下葬後,平時往日難得聚首的親戚沒有急著離去,都坐在喬奈家的堂屋裡,商量她以後的學費。
大人們臉上的表情一個比一個沉重,他們無疑是同情著喬奈,喜歡著她,可是誰家也沒能力再多養一個。乾脆大伯提議,以後喬奈的學費大家每人平攤,直養到她十八歲成年。
這事一錘定音,於是喬奈一人守著奶奶的老房子,開始輪流吃親戚家的飯。小雞被喬奈送給嬸嬸,這座空寂的老屋子,徹底沉默得像潭深水。
直到第二年開春,喬奈連續幾天沒去上學,心細的班主任尋上門家訪,推開喬家沒上鎖的大木門,空氣里一股陳年泥土的味道,而喬奈倒在地上,那時外面冷雪未化,寒風正使勁作孽。
班主任嚇得趕緊扶起喬奈,可小姑娘渾身軟趴趴的,一張臉通紅,隔著一件破洞的棉衣,體溫像燒得正旺的暖爐。班主任抱著她沖往村口唯一一家診所。
出了這檔事,高燒痊癒的喬奈被大伯接到一起同住。
一開始嬸嬸和大伯對她不無體貼,半年秋收後,今年穀子鬧霉病,田裡收成不行,嬸嬸家還有兩個在讀高三的一對兒女,免不了發愁下半年學費的事。
喬奈某晚半夜上茅房,不小心聽見嬸嬸在隔壁房間和大伯的對話:
「這兩個月四兒該拿出的生活費一直沒給。」
四兒是喬奈的三伯,說的是沒有平攤她的支出。
大伯在咂嘴,喬奈想像的出大伯抽旱菸的樣子,黝黑的皮膚,鎖眉一發不言的表情,似苦難又似慈悲。
「再看看吧,「大伯說,」熬一熬總能過去,四兒家的穀子收的比我們還少。」
嬸嬸帶著哭腔,「還怎麼熬,難不成你真去賣血,現在養娃又不像二十年前給半碗米餵活就成,還得供著讀書,供著寫字,兩個都連是拖累,現在又多一個要供,他們偷懶耍賴不管,我們簡直要褪層肉。」
大伯沒再吱聲。秋夜涼爽,喬奈站在門外嘴唇哆嗦著,門縫裡透進的月光下,只有她兩道眼淚像無聲的細小溪水。
第二天嬸嬸推開房門走出來,就見喬奈靜靜地站在門口,她不知喬奈是什麼時候在的,小姑娘眼睛清澈地盯著她,開口的話令她吃驚:
「嬸嬸,我不想讀書,我要去外面學手藝。」
大伯從嬸嬸後面走出來,披著外衣嚴肅地問,「你怎麼有這個想法,你今年才多大!不好好讀書你以後有什麼出息!」
以往總和他統一戰線的嬸嬸這次卻沒有說話,喬奈更加堅持,「我早上和村里王姨說了,她同意下個月帶著我去市裡的工廠。」
她身上穿著灰撲撲的厚罩衫,這件衣服還是撿著嬸嬸以前穿舊的,小姑娘個子長得高,但無奈骨架小,這件衣服完全穿的像一張舊抹布。
她嬸嬸終於開口:「我幫你買身新衣服。」
這是同意她去了。
大伯拉長臉狠拉嬸嬸進屋,房門啪地關上,裡面頓時吵起來,女人罵起髒話尖利,男人也漸漸處於下風。
喬奈轉身扭進她的那間屋子,開始收拾她的作業,紅艷艷的滿分卷子,一張一張精心疊好的獎狀,她把它們都收進一格最底下的抽屜,緩緩地送入黑暗。
在工廠的日子實際上比在學校上課更機械化,嬸嬸把她送到王姨家時打聽情況,王姨給她不厭其煩地講規矩,要她能吃苦,對老闆要說她已經有十六歲,只許說是打寒假工。
喬奈點頭,嬸嬸握住她的手緊緊的,手心裡濕漉漉的滿是汗,一直沒有鬆開。
回去路上,冬季來了,飄起小雪,嬸嬸半晌對她紅著眼道歉:「喬奈,原諒嬸嬸,下輩子嬸嬸給你贖罪。」
喬奈搖頭,她想伸手去擦嬸嬸的眼淚,可她另外一隻手太冰冷,她舉起來,最終選擇放下去。
接著幾場大雪,村裡的路無法通車,王姨說等雪停了再去,辦完退學手續的喬奈整天待在嬸嬸家的廚房裡,挨著木炭取暖。
某日大雪初晴,剛放假日的一群學生在門口堆雪人,喬奈從屋子裡走出,滿片銀白的世界,枯枝黒木凌厲地刺破寒空,穿大厚棉襖的學生們在追逐打鬧,而她站在一旁顯得如此格格不入,整個人蒙著一層暗淡。
一顆拳頭大小般結實的大雪球突然砸向她的腦門,喬奈險險地躲開,剛站穩便聽見以前同班的李苗在幾步外笑得捂住肚子:「哈哈哈哈……喬奈像個老太婆似的,穿的又丑又髒。」
其他男生轟然大笑,正是虛榮愛美的年紀,喬奈也不例外,她鼻子發酸,屈辱感猶如螞蟻在啃噬她那點可憐的驕傲,她不甘的,帶著發泄似的,從地上抱起大捧雪,捏得緊實,然後要狠狠的砸往李苗。
可是她的胳膊卻被人捏住,動彈不得。
抓住她的力氣極大,喬奈偏頭,對方背著光,面容朦朧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中,穿著一身仿若夾帶寒氣的黑色風衣,氣質凜然,那雙捏在喬奈胳膊上的手一半都罩在黑色皮質手套下,露出四截修長白淨手的手指,指甲上有純白的月牙形。
對方好似在笑,語氣里有笑意:「你是喬奈?」
喬奈手鬆開,那雪球落在地上摔散,男人也跟著鬆手,放開她,補充地說道:「我見過你小時候的樣子。」
他說的是純正的普通話,那種低沉而磁性的嗓音喬奈只在語文課朗讀的磁帶里聽過,但那些聲音沒有這個男人來得親切溫暖。
喬奈不解地看著他。
對方把她當小孩似的揉揉她的頭髮,「走,帶我去見你大伯。」
那些原本在嘲笑她的男孩子紛紛好奇地打量起和她親切的這個大人,看出對方不屬於這裡,他們只在電視裡見過明星穿這種毛呢的黑大衣,也只在電視裡看見過這麼好看的人。而這個青年無疑像是一道亮麗的景色,和落後的小村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
喬奈帶他進屋,她給客人遞上一杯熱水,白瓷杯缺了一個口,裡面還有井水長年累月造成的黃垢,剛送到客人手上,喬奈便感到後悔,她不安地看著青年,以為青年會嫌惡。
倒是青年安撫似地沖她一笑,那張英俊的臉顯得更加耀眼,不過熱水他並沒有喝上一口。喬奈隱隱感覺出他的教養雖好但藏不住挑剔。
「我去喊我大伯。」她刷地跑出屋。
大伯正在麥場看大缸里的種子發芽情況,遠遠聽見喬奈的喊聲,他走過來,問發生有什麼事。
「有客人來了,」喬奈呵著霧氣回答,「從大城市裡來的。」
大伯連忙跑起來,「來多久了?」
喬奈跟在大伯後頭,「剛到!」
她從不見大伯這麼急迫,當然在大伯和青年打照面時,更沒有見到大伯對一個後輩如此尊重。村子裡是按輩分排地位,大伯年紀和輩分排的和村長一輩,甚少給村里年輕人面子,卻對面前這位青年幾乎到了討好的地步。
青年人很客氣,沒有端架子或是絲毫清高,他們在大堂里聊了很多話,喬奈沒有去聽,大人說話一般是不高興讓小孩子插耳朵,她在門外,獨自用腳去碾李苗那伙人在雪地上寫的罵她的字。
不知過多久,她聽見背後有腳步踩在雪地的咯吱響,青年雙手插在風衣兜里,抬眼看著遠處白皚皚的山巒,用再平靜不過的語氣問她:「喬奈,你願意跟我走嗎?」
深冬寂靜,完全用不上青年說第二遍,可喬奈好似聽錯:「您說什麼?」
「你願意跟我走嗎?離開這,我供你上學。」
這聲把寂靜打得更碎。
喬奈尚在反應中,村里其他一群人不知什麼時候過來的,幾步遠遙遙地沖青年親熱的招呼,好幾位都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輩,特意來和青年打照面。
青年回身笑著一一回話,他架子放得低,甚至隨鄉俗說上他僅會的幾句方言。
喬奈望著青年的側臉,眉骨柔和,鼻樑高挺,薄唇張合呵出冬日的霧氣,讓青年的側顏籠罩在朦朧間。
該是這樣,喬奈想,這樣好看的人,該是隔著不真切的虛幻。
這些人拉著青年閒聊,一直陪到晚上,晚飯時,青年又被村裡的長輩們讓到上席,推拖不得青年只好坐下,村里好久沒有如此熱鬧,滿屋子裡都坐著村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大家摒棄平時各自的驕傲,客客氣氣和氣地笑說一團,問青年最近的近況。
「剛從印度回來,」青年說,「交接完項目不久。」
重要的場合小孩子是不能上桌的,喬喬奈端著碗坐在堂屋的人圈後,有一句沒一句的聽大人們的談話。
大伯說:「還是這麼辛苦?沒打算換一份工作嗎?」
青年搖頭,只是笑笑。
村長道:「梁貞是活雷鋒,苦不苦和常人理解不一樣。」
屋子男人看著青年的眼神齊刷刷的帶著敬佩。
喬奈打了個兀長的哈欠,聽得昏昏欲睡。
後來她放下碗,真的回到自己的屋子去睡覺,半夢半醒中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睜開眼,青年就站她床邊,彎腰和氣地說:「喬奈,你還沒有回答我之前問你的問題。」
喬奈當即想到他指的什麼,房間裡有股爛泥土揮之不去的味道,她在青年面前自卑地紅臉,「我不去。「
青年好脾氣地問:「為什麼呢喬奈?」
他靠近,「我會儘可能給你最好的教育環境。」
「為什麼你要帶我走?」喬奈往被子裡縮。
青年笑出聲,「村里人都說我是活雷鋒啊。」
他笑起來一雙眼睛亮的仿若有光,不容喬奈再拒絕,他走出去前擅作主張,「就這樣說定了,今晚你收拾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