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亞種(1)
「迪里雅斯特號壓力測試第一回!管道壓力300大氣壓,閥門開啟!」
「電路測試第一回!全開關全負荷準備,開!」
「推進力系統試運轉,80%出力!」
「記憶金屬膜通電準備!」
船塢中,岩流研究所正在對迪里雅斯特號做最後的檢測,技術人員們大聲呼喊,數以千計的電纜和迪里雅斯特號接駁,幾十台儀器圍繞著它閃動。這間船塢和須彌座的動力室相鄰,混凝土隔熱牆都擋不住動力室中那些鍋爐的熱量,船塢里超過40度,空氣完全不流通,但壓力測試的時候迪里雅斯特號又會噴出12級颶風般的氣流,整個船塢中燥熱的空氣會高速流動起來,還有可怕的超聲波噪音,但岩流研究所的技術人員沒有誰露出不適的表情,他們全神貫注於自己手中的工作,把不相干的事完全排斥在外。
這場面讓路明非想起《櫻花大戰》,20世紀初的大正年間,那個全由美少女組成的帝國華擊團,平時在歌舞劇團中排演莎劇,一旦妖魔來襲街道就會裂開,劇場下的船塢中飛出蒸汽動力的飛空艦,帶著穿上魔動甲冑的少女們飛向戰場。
路明非盤腿坐在船塢的角落裡,旁邊是同樣盤腿而坐的楚子航,船塢中間的光在混凝土壁上投下他們長長的影子。
他們都已經換上防水的作戰服,作戰服表面是極薄極細的金屬網膜,這種東西形成的靜電屏障能幫他們抵禦胚胎的精神衝擊。
楚子航擦拭著手中的刀,上一道油打磨一道,然後擦拭一遍,反反覆覆。其實他根本用不著這麼做,因為他原來的那柄刀已經折斷了,現在這柄是裝備部金工組複製的,裝備部當然沒有心情像日本刀工那樣採用傳統工藝千番錘鍊玉鋼再手磨刀鋒,裝備部採用新型的超合金一次鑄造成型,再用工具機開刃,最後用金剛砂輪打磨。這樣造出來的刀完全沒必要做維護,超合金本身就遠比玉鋼堅韌,刀刃很不容易損毀,而且以普通磨石的硬度也沒法打磨超合金的刀刃。就算刀刃受損也不要緊,裝備部只需要不到一天就能做出一把新的複製品來,甚至可以量產。即便楚子航是《侍魂4》中德川慶寅那種七刀流的好漢,裝備部也可以保證他隨時有刀可耍隨時有刀能換。
他只是習慣於這麼做,聽著磨石在刀身上摩擦的聲音,他能漸漸地平靜下來,便如做瑜伽的人聽著山水之聲覺得人和天地合二為一。
愷撒沒跟他們坐在一起,愷撒正在檢測迪里雅斯特號的鋼鐵平台。他上船的時候穿著白色的船長制服,現在因為燥熱而脫掉了上衣,露出肌肉分明的胸膛,聚光燈照得他汗流浹背,金髮像火一樣紅,汗順著肌肉的縫隙流淌。他大聲地吩咐技術人員做什麼,岩流研究所的技術人員中很多人沒有在卡塞爾學院進修過,中文並不熟練,愷撒跟他們說話就用英語和中文為主,夾雜這幾天新學的日語口頭禪。這種語言就像一鍋雜煮,路明非聽不清楚,只看見愷撒時而皺眉時而豎起大拇指,時而笑著拍拍技術人員的肩膀。
「他是喜歡那種感覺吧,團隊合作,汗流浹背,自己在一群人里很重要。」楚子航望著愷撒的背影,「可我倆不能給他這種感覺。」
「老大是社團負責人,師兄你也是社團負責人,可你跟他區別就那麼大。你這樣完全不往人群里鑽,到底怎麼管理獅心會的?」
「我從不管理獅心會,管理獅心會是蘭斯洛特的事。」楚子航淡淡地說,「蘭斯洛特經常叮囑我的一點就是在社團活動中少說話,因為無論我怎麼努力也沒有愷撒能說。他天生就是領袖,你隨便翻《聖經》找段話他都能說得慷慨激昂。蘭斯洛特說如果我不說話,會給人留下我不屑於多說是個行動派的印象,可如果我說了又沒有愷撒說得好,那獅心會就在這一項上丟分了。」
「真心機啊,可作為會長這樣被副會長評價,師兄你不覺得傷自尊麼?」
「因為是事實所以沒覺得傷自尊。其實有的時候我很佩服愷撒,無論何時何地都有目標,很少畏懼從不氣餒,在一群人中永遠是鼓舞鬥志的那個。」楚子航說著,扭頭看了路明非一眼,「人是能選擇自己怎樣活著的,愷撒就是那種要求自己像英雄那樣活著的男人。不光是因為他出生於加圖索家,是貴公子中的貴公子,也是他的意志。」
「行啦行啦,師兄你又教育我,最近你說話老那麼勵志,你到底是要鼓勵我,還是準備好好提升你的領導力點數好跟老大PK啊?我知道啦我理解啦,性格決定命運,男兒當自強,我會好好努力活得有存在感的。」路明非頓了頓,「即使沒有師姐那種好姑娘喜歡我,我也能多熬幾年熬成師兄再去騙小師妹嘛。」
「有個問題,能問麼?」
「關於師姐麼?那別問了。」路明非說,「又不是什麼大事,我已經沒事兒啦,你看我這一路上不都活蹦亂跳的,可沒愁眉苦臉。」
「嗯好。」楚子航低下頭去繼續擦刀。
跟楚子航說話就這點好,你只要說這件事我不想說了,他就會立刻把話題砍斷,只是接下來你再想找個話題跟他搭茬就難了。
路明非其實是想跟他多說幾句的,他只是不願意談諾諾。一會兒他們要潛入8公里深的極淵,世界上到過那裡的人不超過10個,極淵裡還有一枚龍的胚胎,以他的膽子本該嚇得於腳發涼聲音哆嗦,可他沒想像中那樣害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冷的麻木的感覺。這一路上他始終都有這種感覺,好像魂魄和軀殼有些分離,有時候身體已經往前走了,魂魄卻還懶懶地在後面沒動;有時候臉上已經笑了起來,心裡卻還是麻木的。大概是控制笑容的神經已經成功地宣布獨立了,他分裂為一個活蹦亂跳不愁眉苦臉的路明非和一個微冷的麻木的路明非。他不知道這算不算自己把自己給治癒了。
兩天來源稚生一直覺得他們的行為邏輯很詭異,是群隨時隨地會圍繞著他載歌載舞的神經病,對於接下來危險的任務並未感覺到壓力,但他並沒有搞清楚一件事,就是這三個神經病的病灶完全不同,只是恰好表現出類似的症狀。愷撒無所畏懼是因為他自負,而且他覺得自己正被粉紅色的「婚禮祝福」光環籠罩,這時候一切厄運都會遠離他;而楚子航的淡定是因為他有著變態般的自制力,即使對手的刀已經迫近眉心,他也會強迫自己睜著眼睛凝視刀鋒,唯有生死之間的冷靜才能提高反擊的勝算;至於路明非,已經分成了兩個,那個活蹦亂跳不愁眉苦臉的路明非每天都在努力地說爛話和大驚小怪,盯著穿短裙的女孩看不停,對奢華的酒店和黑道本部不停地說「好厲害」。那個微冷的麻木的路明非則在附近漫無目的地遊蕩,與整個世界隔絕,並不多麼悲傷也感覺不到喜悅,對什麼都無所謂,只是覺得有點累。
路明非想像自己身邊其實坐了另一個路明非,微冷麻木,抱著膝蓋眺望著遠處檢測平台上的燈光,不說一個字。他很想跟那個路明非說說話,但說什麼呢?事到如今誰又能安慰誰?
他摸出路鳴澤送他的IPhone,對著短短的聯繫人列表看了幾秒鐘,卻沒有找到一個可以發簡訊的人。最後他從相冊里調出昨晚照的「生如夏花」發了一條微博,在微博里他原本寫的只有「生如夏花」4個字,想了想還是刪掉了,改成「東京本地的頂級料理!哥就謙虛一點不說自己是高帥富了!」
這時他好像聽到身邊那個微冷麻木的路明非發出了沒有溫度的笑聲。
耳機里忽然傳來電流的嘶啦嘶啦聲,這說明開始測試通訊頻道了,諾瑪系統正跟日本分部的輝月姬系統對接,位於北美的指揮總部、須彌座、迪里雅斯特號和下潛小組被分配到不同的頻道中去。這是任務開啟的信號,路明非和楚子航都下意識地坐直了,檢測平台上的愷撒也按住了右耳的無線耳塞。
沉重的呼吸聲之後,施耐德嘶啞的聲音響了起來:「愷撒小組注意,愷撒小組注意,龍淵計劃即將開啟。在任務開啟之前我有些事情必須叮囑你們,現在我正在使用加密頻道,下面我要說的注意事項只有你們3個人有權知道,該事項對日本分部也是保密的。收到請回復。」
「收到!」3個人同聲說。
「你們即將潛入極淵去毀滅一枚龍類胚胎,這個任務可能很簡單也很順利,你們只需定位它,按下硫磺炸彈的發射鈕,然後上浮就可以了。但一切任務中都可能出現意外,你們已經知道人類歷史上曾到達極淵底部的人不超過10個,所以極淵至今對人類還是個迷,在深海你們可能面對各種各樣意料之外的情況。你們都是優秀的學員,尤其是愷撒和楚子航,已經可以說是資深的專員了,絕大多數情況你們能自行判斷如何處理,只有一種情況例外——如果你們看到門或者類似門的東西時,絕不能靠近!更不能進入!無條件返航!」說到最後施耐德聲音極其嚴厲,不容置疑。
「門?」愷撒說,「極淵中怎麼會有門?」
「不要問問題,只需牢記。門在這次行動中是一個禁忌的詞彙,如果你們看到門或者類似門的東西,無條件返航!聽清楚了麼?」施耐德厲聲說。
「聽是聽清楚了,只是還不太明白。」愷撒說。
「不用明白,記住就好了。下潛過程中主要由日本分部執行局局長源稚生跟你們保持聯繫,他曾在本部進修,有豐富的潛水經驗,是出色的現場指揮官,絕大多數事情你們可以相信他的判斷。唯有一條例外,就是如果看到門,就放棄勘察立刻返航。這是不能動搖的原則!祝你們好運。」施耐德頓了頓,「楚子航,下潛之前記得給你媽媽寫封郵件,她昨天寫了一封郵件給諾瑪,說她幾天沒有收到你的郵件,也聯繫不上你,有點擔心。她以為諾瑪是個真實存在的女人,還表示要送她化妝品,請她幫忙去宿舍里找找你。」
「她真的每天都看我給她寫的郵件?」楚子航有些詫異,「我還以為她只是集中看看郵件標題。」
「大人不該覺得自己看透了孩子,孩子也別輕易覺得自己看透了大人。」施耐德切斷了通訊。
愷撒一手撐住欄杆從檢測平台上一躍而下,走到楚子航和路明非面前:「檢測快要完成了,你們準備好了麼?我還需要幾分鐘去換作戰服。」
「準備倒是準備好了,」路明非說,「可剛才的警告是怎麼回事?我完全沒明白,深海里能有什麼門?」
「他說門或者類似門的東西,也許是指某種廣義上的門。」愷撒說。
「廣義上的門就太多了,駕駛艙有艙門,通氣閥有閥門,深潛器里可以稱作門的零件至少也有上千個。」楚子航說。
「要是這些都算門,那艷照門算不算?」路明非撇撇嘴,「我是不是該把我手機的照片刪一刪?」
「那就這樣,楚子航去給他媽媽寫郵件,路明非去刪照片,我去換作戰服,15分鐘之後我們在深潛器里見。」愷撒把船長服搭在肩上,「下潛之前最後說一項原則,我是這個小組的組長,你們的工作是協助我。我不希望自己帶的人各行其是,我們是一個團隊,團隊就得有個核心。圍繞我,OK?」
楚子航微微點頭。
「老大我豈止圍繞你,我就是你馬前走狗,你馬鞭一指我就『汪汪汪』地往前沖,放心吧!」路明非說,「我想自行其是我也得能自行其是啊,我連那本操作手冊都看不懂。」
愷撒滿意地點點頭,轉身離去,楚子航和路明非跟在他身後。走出去好遠路明非扭頭回望,覺得那個微冷的麻木的路明非還坐在原地,檢測平台上的燈光照在他臉上,他抱著雙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
「嗚鳴」的長鳴聲壓過了濤聲,六座「須彌座」上同時亮起黃燈,這些黃燈旋轉著掃過周圍的海面,天空中的直升機、海面上來來往往的水警船、還有遠處負責警戒的林組漁船都閃動燈光。
「下潛小組已經進入迪里雅斯特號,檢測工作已經完成,深潛器狀態良好,海水情況穩定。本部已經下令開啟龍淵計劃,您就位之後深潛器就可以入水了。」櫻來到源稚生背後。
源稚生在須彌座頂部看海,長風衣在風中呼啦啦作響。他的目光越過近處的水警船去向遠處那些漁船,它們的燈光把天海分界照亮,仿佛一連串的珍珠浮在海面上。
「櫻你聽說過海女麼?」源稚生問。
「聽說過一些,知道得不多。海女是古時候採珠的女孩,她們能不帶設備潛到幾百米深,用刀把大蚌撬開採集珍珠。」櫻說,「只有女孩才能做這份工作,因為女性的皮下脂肪比男性豐富,抗寒能力比男性強。如果是男性的話,深海的低溫會讓他們的關節發病變形,沒幾年就會殘廢。」
「我聽說海女們下潛的時候會在腰間系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交給船上的親人。如果她們在海底遇到危險就會使勁拉動繩子,親人把繩子拉回來,也許能救她們,救不了也能收回她們的屍體。繩子只能握在親人的手裡,因為海女只相信親人。但海女的丈夫們說,如果你厭倦了你的妻子,就帶她去遙遠的海域採珠,然後把繩子扔在水裡就好了。」源稚生淡淡地說,「所以信任真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東西,是不是?」
他接過櫻遞過來的耳機戴上:「現場指揮官源稚生就位,愷撒小組,你們準備好了麼?」
「你來晚了源君,我可不喜歡把時間浪費在等人上。結束了這個任務,時間早的話我們還能去東京宵夜,快快快。」耳機中傳來愷撒的聲音。
「時間是夜晚10點15分,坐標為東經122度56分北緯35度33分,龍淵計劃開啟,我是現場指揮官源稚生,我下令釋放迪里雅斯特號。」源稚生說,「祝你們好運。」
須彌座底部的潛水塢開啟,負載了重物的迪里雅斯特號墜向黑色的大海,從須彌座底部可見白色的氣泡湧出,那是迪里雅斯特號釋放的空氣。蛙人組潛入海中,把安全索掛在迪里雅斯特號頂部的安全掛鉤上,安全索的另一端和須彌座頂部的輪盤相連。這個巨大的輪盤上纏著長達12公里的安全索,這種金屬安全索耐折耐磨,可以吊起五艘迪里雅斯特號,裝備部特製的回收系統能在20分鐘內把深潛器從極淵底部回收到海面上。
蛙人們浮出水面,向須彌座頂部的源稚生豎起大拇指,表示加掛安全索的工作順利完成。輪盤開始轉動,這說明迪里雅斯特號一步步向著海底迸發了。
櫻明白了源稚生為何忽然說起採珠的海女。
源稚生摘下一側耳機,撥通了電話:「深潛器已經入水,讓繪梨衣準備好,80分鐘後他們就會到達神葬所。」
「辛苦了,輝月姬已經入侵了美國和俄國的軍用衛星系統,今夜沒有任何衛星能拍到附近海域的照片。」電話那頭的橘政宗說,「大展身手吧!稚生,蛇岐八家的歷史將因你我改寫。」
「繪梨衣的狀態怎麼樣?她的身體能負荷麼?」
「她狀態好不好都沒關係,她劍鋒所指,一切東西都只有被斬殺。」橘政宗頓了頓,「她是我們的……月讀命啊!」
小黃鴨飄在滿池泡沫中。這是一個巨大的方形青銅浴缸,就像古羅馬皇帝們使用的設備那樣奢華,柔光從浴室頂上投下,照在女孩明淨的肌膚上。她用手指一下下地把小黃鴨戳進水裡,看著它再浮起來,有時候對它吹氣把它吹得遠遠的,然後從泡沫里伸出腳把它勾回來。上杉家主已經洗了一個小時的澡,其中大部分時間是在跟小黃鴨玩遊戲。從沾滿泡沫的身體來看,她發育正常而且身材動人,但像她這樣的成年女孩顯然不該對橡皮鴨子感興趣,她的心理年齡似乎還停留在一個幼女的級別。
外面傳來腳步聲,然後是橘政宗的咳嗽聲:「繪梨衣,別玩了,快點穿好衣服要出發了。」
無人回答,橘政宗等了半分鐘,看見字跡出現在玻璃門上:「知道了。」
浴室的玻璃是單面的毛玻璃,上杉家主蘸水書寫就會出現透明的痕跡。寫完了她轉身就走,從那些透明的字跡中橘政宗能隱約看見一個引人遐想的背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