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091.雪路
「要我送你們一程嗎?我恰好有事情要去一趟冰窖。」昂熱坐在他那輛改裝版瑪莎拉蒂的駕駛位上,搖下車窗看向站在漫天風雪中的路明非和楚子航。
校長的眼睛裡帶著溫和的笑意,黑色的加絨風衣內手工訂製的西裝胸口別著一隻即便在如此寒冷的氣候中也仍舊盛開的紅色玫瑰。他這樣看上去不像是要去視察冰窖的工作,倒像是要去拜訪某位久居深閨的貴婦人。
路明非和楚子航對視一眼,兩個人都同時搖了搖頭。
他們並肩站在漫天的風雪中,路明非已經重新換上了他那件黑白相間的厚實羽絨服、裹上了那條由夏彌給他織好的圍巾。
楚子航也套上了一件黑色的加絨呢子大衣,脖子上同樣有一條和路明非類相同配色的圍巾,也是夏彌送的。
這樣看來他倆活脫脫像是一隻發肥的公企鵝和一隻吃了太多長了膘的黑熊。
見路明非和楚子航拒絕了自己的邀請,昂熱笑了笑,「看來年輕人之間有許多自己的事情要聊啊,那我這樣的老傢伙就不勉強你們了。」
說完,他搖上了車窗,瑪莎拉蒂在一路向上的公路上一騎絕塵,只留下淡淡的黑色尾氣和被捲起的層層雪花。
路明非和楚子航都注視那輛豪車的背影,直到它徹底消失在視線中。
「這個冬天真冷啊。」路明非悠悠地說。
他和楚子航並肩站在風雪中,倒也並不覺得蒼涼蕭瑟,只是兩個人的髮型都吹得有些潦草,睫毛上凍上了小小的冰晶。
這倆一個是A+級混血種,一個是絕無僅有的S級混血種,要是能被這點低溫凍傷,那可真該成了學院裡的笑柄了。
「伊利諾州的冬天通常能持續四個月。最低溫的時候甚至能夠達到零下十一度。」楚子航很公式地回應路明非的搭茬。
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行走在雪地中,路明非在自己的手心裡哈著氣,楚子航面無表情雙手揣兜。
列車的停靠地點是在卡塞爾學院的山谷學院附近,從這裡步行到山頂學院至少得要半個小時。
他們拒絕了昂熱的邀請當然不是因為喜歡在這樣的天氣里在雪地中跋涉,他們又不是來自印度的苦行僧,更早已經過了覺得艱苦的鍛鍊就能磨礪出勇士之魂或者英雄之心的中二年齡。
他們這麼做的原因只有一個。
路明非和楚子航之間有些自己的話題要聊。
這次談話的內容不能被昂熱聽見,甚至不能被學院的智能秘書窺聽。
「路明非,你想跟我說些什麼?」楚子航忽然開口了。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擅長尋找話題的人,他說話和普通的中國人完全不同。不會繞圈子,熱衷於直來直往,開門見山是他最喜歡的事情,所謂政治式的勾心鬥角和他格格不入。
路明非還是往自己的手心裡哈著熱氣,他把重新接了熱水的暖水爐遞了一個給楚子航,楚子航默默地接過來用兩隻手捧著。
「那枚胚胎,那個還沒有出生的神,我見過她了。」路明非淡淡地說。
楚子航被美瞳遮掩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黃金瞳中熔岩般的光驟然炸開,然後又猛然收斂。
「是在那個精神世界中嗎?」他問道。
「雖然把我拉入那個領域,但是她並沒有要傷害我或者控制我的打算。在那裡她是柔美而冷傲的女孩,手臂上有黑色的紋身如藤蔓一樣向上蔓延,可她纖細柔軟、高挑美麗,讓人想起一切美好的東西。」路明非說。
「我有理由懷疑伱被一隻純血的次代種所蠱惑了,世界上這樣的例子並不少見。人類歷史上所有有關幻覺的記載大多會描繪一個美麗如同仙子的女人出現在外出男人的面前,不管是中國的聊齋志異還是丹麥的格林童話都是如此,可這些美麗女子的背後時常隱藏著血腥而殘忍的真相。」楚子航皺著眉說,
「你看過畫皮嗎?」
「看過啊,那誰誰誰和那誰誰誰演的嘛,還挺有意思的,不過不怎麼恐怖。」路明非聳了聳肩。
楚子航愣了一下,「雖然我不知道你說的那誰誰誰和那誰誰誰分別是誰,不過我說的是聊齋志異里的那個故事。」
路明非挑了挑眉。
他其實看過,白話文版本的,講的是一個秀才遇到了一個來歷不明的美女,出於種種原因當然路明非還是打心裡覺得這貨就是見色起意把她帶回了家。有天有個賊眉鼠眼的道士跟他說這女人可不是好人啊她是鬼哥們你可得小心點,秀才嘴上說滾滾滾你才鬼呢可心裡還是有點發毛,就回去晚上趴在美女窗外偷窺。
這一看不得了,那房間裡居然真的有一個醜陋兇惡的鬼怪正在畫一副人皮,而人皮上的人像正是那個漂亮女孩,路明非看到這裡的時候心想那不得把人秀才嚇出腦溢血啊。
反正最後的結局是秀才給他老婆救了,女鬼掛了。
皆大歡喜,闔家歡樂,除了吃人的女鬼大家都開開心心地生活在一起什麼的。
「師兄師兄,你是不是想說那對格林兄弟和寫聊齋的作者其實都是屠龍者來著。」路明非打斷了楚子航的話。
楚子航愣了一下,「這麼說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學術上一直有關于格林童話和聊齋志異的討論,有些教授認為那其實並不是單純的人類幻想產物,而是古代那些仗劍屠龍的混血種的所見所聞。」
路明非擺了擺手。
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在這種問題上和殺胚師兄兩個人進行探討,否則這樣的話題會一直延續下去,恐怕一直走到諾諾的寢室門口他們也沒能進入正題。
「我在那個次代種的精神世界中不僅僅見到了她,還窺見了疑似君王的存在。」路明非幽幽地說。
楚子航的腳步停頓了,他的表情驟然變得驚悚猙獰。
他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龍類的胚胎必須是絕對純粹的,他們不會允許有外來的精神侵入其中。
只有一種情況例外。
那種情況是,在一枚胚胎中同時存在複數位的靈魂。
路明非說他可能在次代種的精神世界中見到了疑似君王的存在,那這是否意味著那枚繭里沉睡著兩個生命?
分別是一個君主和一位神明。
楚子航強行使自己冷靜下來,他說,「你應該將這件事情告訴校長。」
「情況有些特殊,」路明非說,「我懷疑那個次代種是故意將自己交到我們的手中的。這不是一場交易或者一個陰謀,而更像是一場賭博。」
「什麼意思?」楚子航有些茫然。
「她跟我說過一些話,那些話的大概意思是人類和龍族是相同的棄族,棄族與棄族之間曾存在過一個盟約,可我們背棄了那個盟約。後來出現在精神世界中的第一位君王也印證了這句話。而她將自己的胚胎交到我們的手中,似乎是在賭。她在賭我們是會重新認可太古的盟約,還是會將她殺死篡奪她體內的黃金聖漿。」
「不對,這不可能,人類與龍族是不共戴天的兩個種族,我們之間的戰爭並不為利益或者榮譽,只是純粹的生存之戰,只有活下來的種族才有資格站在這片藍天之下。在已知的歷史中,人類與龍族幾乎沒有存在過任何的盟約,我們從來都是敵對狀態,因為世界上沒有第三個種族能夠讓我們達成共識站在同一條戰線上。」楚子航否認路明非的話。
「可是如果我們共同的敵人並不是某個種族,而是某個個體呢?」路明非就站在楚子航的稍前方,他沒有回頭,可從這句話中透出的寒氣卻直貫楚子航的天靈蓋,他意識到如果真有那麼一個個體,那那東西絕對是能夠顛覆整個世界的存在。
而地球誕生至今,只有一個生命能夠做到這一點。他是黑色的皇帝黑王尼德霍格。
「可是這無法解釋她為什麼不通過其他的方式來重新簽訂遠古的盟約,而要選擇如此冒險的方法將自己的胚胎呈現到我們這些堅定的屠龍者的面前。」楚子航找到了路明非畫裡的盲點。
路明非終於轉過身來,他的眼瞼不再低垂,眉眼不再耷拉,那對漆黑如深淵的眸子裡倒映出漫天的風雪,「你知道她的名字嗎師兄,那個次代種的名字,那個神明的名字。」
楚子航緩緩地搖了搖頭,
可路明非沒有直接說出那個偉大的名字來,每一位初代種次代種的名諱都是偉大的,在某個諸王共治的時代這些名字在豐碑上熠熠生輝,光輝照耀的每一寸土地都歸屬這些龍族的王。
「人類歷史上並不是沒有同龍族締結過盟約,那是大約兩千兩百年前,如校長所說,天空與風之王的雙生子之一項羽聯合當時最強大的混血種領袖劉邦一同推翻了秦朝的統治。」路明非輕聲說。
楚子航如列車上方才的路明非一樣狠狠地打了一個寒顫。
這確實可能是一段存真實存在過的歷史。
可不管密黨還是中國的本土混血種家族都對其諱莫如深。
所有人對這一事件的記載都只是寥寥數筆,甚至可以說一筆帶過。
大多數的研究者認為這其實是中國混血種杜撰出來的傳奇故事,項羽雖然強大,卻絕不會是一位真正的君王。
歷史的陰影中藏著許多的秘密,我們很難再去尋求這些秘密的真相。可假設項羽真的是天空與風之王,那麼他這樣的存在都不得不選擇和當時的最強混血種聯手才能推翻的秦朝,那個覆滅了六國統治建立起來的輝煌帝國又究竟是什麼?
「歷史上沒有記載,可這種事情本該大書特書甚至編纂成神話故事來傳頌,你說有沒有可能是因為這場勝利來得並不光彩。垓下之戰究竟發生了什麼,劉邦和項羽反目的原因究竟是什麼?為什麼那麼多的君王會在過去選擇來到那片大地之上?」路明非的聲音混在風中,和在雪裡,越飄越遠,很快就悄無聲息,凜冽的氣流簡直像是在這條蜿蜒向上的路上布下了天羅地網。
一月了,距離寒假沒幾天了。
不過路明非不準備回國,他要留在學院,趁著這裡人最少的時候做些事情。
楚子航捧著暖手爐的雙手緩緩用力,金屬的支架在吱呀作響,他的手背青筋暴起,顯然也意識到路明非說的並非沒有可能。
歷史中確實藏著很多黑暗的斷崖,那些斷崖下面的深淵裡藏著那麼多的人性之惡。
「我們做出一些可能的猜測,認可人類與龍族中的某一支有過盟約並背棄了這個盟約。」楚子航說,他和路明非重新並肩一步步向山頂學院走去,
「可是那個次代種為什麼要把自己交到我們的手中?這依舊是一個無法被解開的謎題。如果她要和人類重新締結盟約,那就該展現力量和誠意,而絕不是像現在這樣,把一枚毫無反抗力量的胚胎交到我們的手中。」
「她的名字,師兄。」路明非輕聲說。
楚子航愣了一下,「什麼?」
「還記得嗎,我剛才問你,知道她的名字嗎?」路明非沒有看楚子航的表情,而是抬眼去看那蜿蜒的山路,他緩緩地說,「她說以前有個人叫她……
虞姬。」
仿若有晴天霹靂落在楚子航的腦子裡,要狠狠攪碎他的腦漿,一時間無數種想法穿刺他的靈魂和思維,直到最後匯聚為一股那麼沉重的河。
「是,是那個虞姬嗎?」他壓低了自己的聲音,因為他的聲音在微微顫抖。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是很多年前與高祖邦以河為界共治東西的王最珍愛的女人。
路明非緩緩地點頭。
「我想,她的背後可能不只是她,這是那些龍類做出的妥協,他們或許在關於與人類的盟約的爭論中發生了爭執,並最終幾種聲音都做出了妥協。總之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可我想如果虞真是抱著善意而來,我們不能殺死她,我們得讓她孵化出來,從她口中親耳聽到她要告訴我們的東西。」他說。
路明非其實有些話沒說。
他這樣想是因為夏彌曾說虞是「竊取神權者」,這很可能意味著她原本並不是次代種甚至不是龍類。
她可能曾是一個人。
如果真是這樣,她將會是有史以來第一個走完封神之路的人。
這種情況下,虞姬可能還對人類有一定的歸屬感,她還說這是「他最後一次信任人類」,也可能意味著那位歷史中的霸王未曾死去,或者即將歸來。
這件事情有很多謎團,上一次路明非可以確定自己身邊沒有發生這樣的事,可這一次,很多事情都在悄然發生。
這時候山谷學院有鐘聲響起,路明非和楚子航眺目望去,大雪中隱約可見高聳鋒利的尖頂教堂通體綻放出銀色的冷光,那是因為它的表面鋪著大理石的石磚。
那棟在近百年前落成的建築像劍一樣指著天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