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沒有催促沉默中的路明非,只是緩緩鬆開握著男孩胳膊的那隻手,全身都放鬆了,風吹著象牙色的窗紗起起落落,陽光照在老人蒼白、乾枯的皮膚上,渲染上一抹溫暖的紅暈。
「那個女孩不是你妹妹,你們長得一點也不像。」片刻後蘇老爹輕聲說,「進入這個房間之後她雖然好奇卻還是將絕大多數注意力放在你的身上……你和曉檣想聯合起來騙我對麼?可憐我這個臥病在床沒辦法起來的老東西,同情我,憐憫我,讓我了無牽掛安心養病……」
「三年的時間足夠做很多事,伯父,有些喜歡埋在心裡,是不能被說出來的,說出來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我無法承擔那樣的結果。」路明非低垂著眼瞼,慢慢地剝著一顆橙黃色的橘子,「我也並非同情您或者憐憫您,對很多人來說難以根治的疾病對我們這一類人來說其實不是什麼大問題,就算我沒辦法處理也有另一群人能解決,您也用不著安心養病,因為您很快就會痊癒。」
他把橘瓣塞進自己嘴裡,含混不清地說:「我只是想說,伯父你在我的眼中一直是接近父親的身份,我並不願意欺騙您……蘇曉檣真的是很優秀的女孩子,我很難否認您的問題,我當年我拒絕她也真的是有我自己的原因。」
蘇老爹抬起眼帘去看路明非的側臉,他嘆了口氣。
路明非吃完了一個橘子就拍了拍銥衣衿站起來,「我給您展示。」他伸手提起那根實木的椅子,單手握住椅腿,拇指用力,堅硬的實木就應聲而碎。
回眸,那對深邃眼窩中的瞳子正溢出暗金色的輝光,像是魔鬼在夜中高舉的火燭。
這是顯而易見超出人類範疇的力量,老蘇的嘴唇劇烈地哆嗦了一下,「你老實跟我說路明非你是人是鬼。」蘇老爹這種靠著鐵血手腕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艱苦商戰中殺出來的老人原本就不是什麼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路明非甚至時常見到他在家裡的客房裡拜財神,此時誤以為路明非展現的力量是某種超自然現象也無可厚非。
路明非嘆了口氣說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麼妖魔鬼怪,從生物學的角度上定義我們這種人其實是人類和某種被稱為龍的爬行動物之間的雜交產物,哦對了我們管自己叫混血種。
老蘇顫顫巍巍的把枕頭立起來墊在自己背後,擰著眉毛盯著窗外沉思,他說你得讓我緩緩你得讓我緩緩。
看著蘇伯父這一副懷疑人生的模樣路明非也有些無奈。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優秀的野生混血種在進入卡塞爾學院之前其實都對自己的身份一無所知,除了那種叫他們覺得連靈魂的幽冷的血之哀外他們似乎和普通人沒有太多差別,所以當迎新老師忽然告訴這些小傢伙龍的傳人真的存在而非某種修辭意義上的形容詞的時候,這些人的表現大多介乎于震驚和「糟糕進了精神病院快放我出去」的神情之間。
「意思你們就跟變種人似的對麼?那你在你們那裡邊是金剛狼還是雷射眼?」老蘇沉默了片刻,大概是終於緩過勁兒來了接受了現實,還是擰著眉,但可算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路明非一愣,撓撓頭,「差不多吧,不過混血種畢竟和電影裡的變種人不一樣,我們是真實存在的物種,不管從生理學還是生物學上來說都更符合邏輯……」他看過金剛狼這部電影,那可是死不掉的狠人,放在混血種世界中就是血統超S級擁有言靈八岐和青銅御座的遠古超級混血種,雷射眼的攻擊則不出意外能輕而易舉穿透言靈.無塵之地的防禦,畢竟是能量攻擊而非實體拋射。
「所以你在芝加哥入讀的卡塞爾學院其實就是一間變種人學校。」蘇老爹慢悠悠地說,「你們學校里也有個能催眠別人的老光頭?」
「學校里確實有人催眠別人的傢伙,也確實有光頭,可他們不是同一個人。」路明非捂臉,富山雅史教員的言靈就是催眠,不過遠遠比不上電影中X教授所表現出來的強度。風紀委員長曼施坦因教授則是學院中赫赫有名的大光頭,憑著他那不那麼靠譜的守夜人老父親也算是權勢滔天。
「混血種的歷史幾乎和人類的歷史一樣長,我們認為自己是人類,但同時又因為血之哀而疏離於人群之外……」事到如今既然路明非已經決定要用自己的能力,或者藉助媧主請求本土混血種的出手來幫助伯父克服當前的難關,那麼許多原本不應該出現在普通人眼中的、深海之下的秘密也不得不被拿到明面上來說了,「最重要的是純血人類看上去和混血種在外觀上幾乎相同,但我們之間存在巨大的差異……混血種幾乎不會因為疾病而提前離世,大多數都能活到150歲的高齡,當然,前提是他們沒有加入某些危險的組織去執行組織派發的危險任務。」
「什麼任務算是危險?」
「我說過混血種是龍和人的後代,那種只存在於神話中的強大生物其實直到今天仍舊秘密的活躍在世界各地的角落中,他們中有一部分算是中立的、理智的,從不插手政治上的事情,只是用自己獨特的能力來賺取大筆的財富,這些龍活躍在各類國際慈善機構和紅十字會中,看起來和普通慈善家沒什麼區別,美國那邊的混血種願意和這些龍做交易,他們能夠和平共處。不過這種情況只是特例,絕大多數龍都無法壓抑自己內心的欲望,那種欲望會永無止境的膨脹,直到最後渴求得到這個世界上無人比擬的權力。」路明非遲疑了一下,「在達到這個目的的過程中他們會掀起各種災難,卡塞爾學院存在的意義就是阻止這種災難的發生。我們和龍發生戰爭,這種戰爭是不對等的,即便是最強大的混血種也很難和純血的龍類抗衡,所以我們總是存在著巨大的傷亡比。」
老蘇平靜地聽完路明非說這些話,半晌後他說原來你們能活150歲啊,難怪你以前拒絕曉檣,以我們人類的壽命她離開你的時候最多也就七八十歲吧,而那時候的你可能才正值壯年。
路明非有點難過,什麼時候壽命也成為兩個相愛的人之間阻隔著的大山了?可其實兩年前他在放映廳拒絕蘇曉檣,除了不願意將她拉入黑暗的世界難道真的就沒有類似的擔憂嗎?
可他還是拍了拍老蘇的肩膀,說伯父你想多了,我那麼做真的是因為和我在一起她會面臨你無法想像的危險。
這話路明非倒是沒開玩笑,這世界上想弄死他的人加起來能塞滿一列火車,整個卡塞爾學院為了追捕他差點重回密黨時代把那些不擇手段的狩獵隊都派出來。
老蘇猶豫了一下說我以前看你斯斯文文的,雖然也打籃球可也沒跟個蜘蛛俠似的把人揍飛來。
路明非心說伯父你超級英雄電影看多了,怎麼不是變種人就是蜘蛛俠的。
「說實話這樣裝模作樣還挺費勁的,我得時刻暗示自己說我就是個普普通通的高中生,免得一不小心就把門鎖給擰了下來。」他嘆了口氣說。
話說到這裡其實已經很清楚了,路明非當初之所以拒絕蘇曉檣只是因為兩個人身份不同,而如今他們又之所以走到一起則是因為路明非已經不得不從黑暗的社會面轉而進入到被光明照耀的社會面。他甚至可能不得不尋求國家的幫助,當然不到最後一步他不願意這樣做。
「所以你們能治好我的病?」老蘇經過片刻的緘默之後沉聲說。
「理論上來說是這樣,伯父您現在的病理是腦血栓,病灶可能接近大腦中控制運動中樞的那一塊區域,我有一種手段能夠治癒人體內的傷勢,理論上來說外出血和內出血都是一樣的,在我使用那種手段之後細胞會自我修復您的機體。」路明非點點頭,「這並非我對您的報答,而只是作為一個親近的後輩對您的善意。」
路明非在對自己使用不要死這個言靈的時候簡直像是金剛狼在世,無論如何嚴重的傷勢都能夠在瞬間修復,而對諾諾使用的時候則將幾乎被火焰焚燒成焦炭的女孩機體從死亡的邊界向線上拉了回來並重置到最好的狀態。
「可是我來出手的時候話可能會給您的身體留下某些難以挽回的副作用,當然迄今為止我還沒有見到過這些副作用到底是什麼。」路明非凝望老蘇的眼睛,「我的那些朋友或許也有某種能夠治癒腦血栓的手段,您也可以再等上一段時間。」
片刻後那個憔悴的老人微笑著搖了搖頭,他指了指牆角正被起落的象牙色窗紗拂過的那個小柜子,叫路明非把柜子打開,將裡面的文件袋拿出來。
路明非照做之後老蘇又讓他把文件袋撕開,在旁邊的那張小桌子上將裡面的東西倒出來。
那裡面居然是一張又一張的銀行卡,各個銀行的都有,密碼就貼在卡的後面。
「我能看出來剛才那個小姑娘其實是你女朋友,可我也能從和你的對話中聽出來你對我們家曉檣也並非毫無感情,我對你們年輕人的事情不感興趣,明非你是個好孩子,所以無論最後結局怎麼樣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了。」老蘇清了清嗓子,路明非趕緊學著蘇曉檣的樣子從床底下找到一個痰盂來幫老蘇清掉卡在嗓子眼兒里的淤痰。
「這些銀行卡都是直接記在我的名下的,每一張卡里存有三百萬的不記額現款,可以隨時提出來,在銀行櫃檯曉檣只要拿出是我女兒的證明就能直接拿到現金。」老蘇的語氣很溫和,他臉上露出那種老人特有的慈祥的微笑,伸手摸了摸路明非的頭頂,「總共七張卡,兩千萬人民幣,全部兌換成現金的話足夠你跑遍整個東亞東南亞,找到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藏起來。」
窗外的風忽然大起來了,門口迴廊兩側都是窗,於是風聲就變得有些尖銳。
路明非別過自己的腦袋看向另一個方向,不露出神情的臉上眉眼如過去那樣耷拉著,那對已經嚴肅了很長時間的瞳子忽而像是孩子一樣變得柔和了下來。
「你在國外惹了些麻煩,不過沒關係,麻煩總有過去的一天,人總得向前看,你不能一輩子都在逃,逃到最後能去什麼地方?難道一直走到自己的墓碑嗎?」老蘇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卻又顯得極溫和,他張開雙臂,顫抖著艱難地擁抱路明非,「這些錢我原本是準備用在最後、如果有一天我徹底癱瘓了無法動彈了,就僱人把我送去那些支持安樂死的國家,就這樣擁抱我的結局……可我能看得到我的結局,你也想一眼就見到自己的結局嗎?」
路明非愣住了。
他遇到的所有人都在告訴他,你得一直逃一直逃,逃到世界的盡頭逃到被殺死的那天,連他自己也是這樣想的。他只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東西,只是想把師妹從那片荒蕪的精神世界中拯救回來,這樣他的墓碑上才不會如此單調。
可從沒有人如老蘇這樣告訴他說你不能一直逃,你是個好孩子,你得活下去。
「別為了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就輕而易舉的放棄自己呀,你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給許多人帶來某些重要的東西,愛情也好親情也好,想想你的女朋友,想想你在國外的爹媽,再想想我和曉檣還有你索菲亞阿姨,你死掉的話我們都會傷心的吧?」老蘇嘆了口氣,把被子拉起來一直遮到自己的胸口,凍得哆嗦了一下,「至於我的病……說真的如果能沒有副作用就治好的話,那我當然願意選讓你的朋友來幫個小忙,我也願意付出應有的報酬。」
路明非低頭看著那些如扇形般張開又迭在一起的銀行卡,他笑了笑,為老蘇掖了掖被子。
「回答您的問題,伯父。」
「我很喜歡小天女。」路明非說,他撓了撓頭髮,「可我就是個朝不保夕的逃犯,不願意牽連到她。」
「說不上牽連。」老蘇直勾勾地看著路明非,他猶豫了片刻,
「看到你們我才知道那些事情……算了,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