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08】

  怪道古人行事時講究「師出有名」,這「名頭」之於人,直如酒之於慫人,都是能提氣壯膽的——那幾個山戶,先時心頭忐忑,認為自己做了挖人棺木的缺德事、好生晦氣,讓孟千姿這麼一說,頓時就覺得,自己是在行善事、積陰德:沒錯啊,有誰會希望自己的墳老是被泡在水裡呢,無親無故的,幫你擇穴,還幫你遷居,這好事上哪找去。

  於是一改先前頹喪,插上香頭,重又執鏟下坑、挖得更加賣力了。

  一出僵局,居然就這麼舉重若輕地化解過去了,那頭的神棍長出一口氣,這頭的江煉也覺得這招行得巧。

  他繼續且走且直播、走到孟千姿跟前時,誇她:「很聰明啊。」

  孟千姿沒看他,還矜持起來了:「我不知道什麼叫聰明,我也就是心腸好而已。」

  江煉也不駁她,省得助長她氣焰。

  人多力量大,七八個壯勞力運鏟如飛,挖口棺材還是小意思的,不一會兒,眾人七手八腳的,就合力把棺材給抬上來了,恭恭敬敬放置到一邊。

  有個素喜開玩笑的山戶,還跟棺材打招呼:「老人家,不用謝啊。」

  眾人一陣鬨笑。

  只路三明納悶地看那口棺材,似是想說什麼,又咽回去了。

  起棺之後,當然還得繼續挖,之前那些在邊上站著看的,便接過鏟杴,上手挖這第二輪,江煉覺得自己當甩手掌柜不太好,也想上去幫忙,貔貅趕緊把他拉住,一迭聲的「你坐著」、「我們來就行」。

  江煉便不堅持了:他跟孟千姿走得近,人人都覺得他身份特殊,不敢把他當勞力使,他要是硬湊過去幹活,反會讓人不好做。

  挖土這事,實在犯不上持續直播,江煉想暫時中斷,神棍不同意,生怕自己錯過關鍵的:「你要嫌舉得累,揣兜里好了,有情況時再拿出來給我播。」

  也行,江煉放好手機,不忘對著步話機嘲笑神棍:「鳳凰巢穴,應該不會安在棺材底下吧。」

  鳳凰好歹也是一代神鳥,被個墳塋壓腦袋上,也忒憋屈了。

  神棍猶在垂死掙扎:「這要看情況的,萬一當年鳳凰巢被持續的走山給深埋了呢,咱們現在的地面,遠不是古早時候的地面,有些老城遺址,是在現代城市的地下幾米、甚至十幾米深呢。」

  ……

  再說這第二撥人,歇了那麼久上陣,幹勁十足,只半個小時左右,這坑就幾乎齊胸深了,但並沒有什麼發現,眾人漸漸的,對「地下能飛出個鳳凰來」這事,也就不太熱衷了。

  就在這時,也不知道哪個山戶,一鏟大力鏟下,又是一聲悶響。

  這響聲,和早前挖到棺材時那聲響,一模一樣。

  幾人下意識停了鏟,你看我,我看你,心下都有點發毛,其中有一個年紀輕些的說了句:「老子還不信這個邪了,再挖挖看。」

  孟千姿覺得有點不對,和江煉對視一眼,同時向著坑邊走去。

  才剛走了幾步,坑下形勢已經明朗了,有人仰著頭朝上喊話:「孟小姐,又是……一口棺材。」

  聲音都有點帶顫了。

  棺材疊棺材,還是這麼直上直下的,事情……不會這麼巧吧。

  孟千姿把坑沿的堆土踩實,蹲下身子,探身往下細看,確實又是一口。

  路三明這才湊上來:「孟小姐,你看這棺材……」

  他指向不久前被挖出來、靜置在邊上的那一口:「糙得很,沒拋光沒上漆,只有個棺材的輪廓,不知道在這兒埋多久了。但山裡的雨季可長咧,這一年年水浸過來,沒見它有朽爛啊。」

  還真的。

  之前只顧著移棺挖土,沒太注意這些細節:普通的棺材,在這樣的環境下,幾年雨水浸泡下來,不散也得腐三分,但挖出來的這口,包括還半埋在土裡的那口,似乎都沒這問題。

  其他的人也湊到坑沿邊,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有個人說:「這種是不是借風水啊,我看人家小說里寫,有塊地方風水太好,但已經埋了人了,又不好挪動,後來者想借這風水,就會把自己的墓,造在先頭那個墓的上方,壓住他。」

  另一個人啐他:「這兒也叫風水好?四面都是山頭,中間一塊窪地,待久了我都嫌壓抑……」

  又有人膽怯:「你們覺不覺得這事……要不然,咱們撂手吧,萬一挖出什麼邪門玩意兒……」

  ……

  一時間,各種聲音,都往孟千姿耳朵里灌。

  她擰著眉,沒說話。

  不大可能是借風水,因為兩口棺材的用料和形制看起來都差不多,像是同一批製作出來的,粗糙得一無二致。

  還繼續挖嗎?

  她想起這一路的辛苦,一根一根線頭地捋,好不容易才捋到這兒,此時放棄了,怕是得慪死。

  媽的,繼續挖。

  孟千姿深吸一口氣,說了句:「再拿香!」

  她照例帶著人持香三鞠躬,這一次,也不囉嗦那麼多場面話了,只說了句:「兩位做鄰居習慣了,要遷一起遷,大不了原樣回填,再給兩位賠上十年八年的香火錢。」

  插完香頭,她把路三明叫過來,吩咐他撥兩個人過去,專門看守挖出來的棺材。

  把棺材挖了一半的這干人重又下坑,只是這一次,勁頭沒先前那麼足了,都挖得很沉默,一時間,場子裡只余粗重的喘息和鏟尖壓進密實土中的輕響。

  江煉往場子外圍走了幾步,把剛剛發生的事向神棍說了。

  要說神棍,對各類玄異的傳說典故那是如數家珍,但對喪葬禮儀什麼的,就有點一頭霧水了:他從沒聽說過這種棺下還有棺的情形。

  至於這棺材是什麼年代的,他也沒頭緒:「原始氏族時期,是墓葬坑,就是一個氏族的男女都往一個大坑裡填。但到黃帝的時候,就已經有棺槨了,所以地下發現一口棺材,還真不好說是什麼時候的,你走近去看看,棺材上會不會有什麼雕花啊、圖漆啊……」

  江煉勸他死了這條心,第二口棺材雖然還沒出土,但目測和第一口差不多,都很粗糙,別說雕個花刻個字了,連邊都沒怎麼刨平呢。

  再等了會,第二口棺材也挖出來了,坑已經有一人深,抬是抬不出來了,一干人接麻繩懸吊,又抬又頂又拽又喊號子,這才把棺材弄上來,然後非但恭敬、甚至是有些畏懼地,把這棺材和上一口並排停放。

  兩口棺材,黑壓壓杵在那兒,看得人極其窒悶。

  第二撥人中場休息,第一撥人又下了坑,看了眼時間,都快午夜了。

  這種時候,在陰森森的山裡,挖出兩口棺材來……

  孟千姿後背泛起陰涼,不覺咬住了下唇。

  江煉過來,給她遞了瓶擰開的礦泉水,但沒說什麼:他知道,孟千姿已經有壓力了,此行最好能挖出點什麼來,若是最後以連挖兩口棺材收場,勢必大跌臉面。

  坑下的人已經沒法把挖出的土給甩飛上來了,坑沿站了一圈人,用麻繩和帆布結成簡單的吊袋,把一堆堆的土給吊上來。

  孟千姿一仰頭,咕嚕嚕喝下大半瓶,微涼的水順過喉管,進了肚腹,給她鬱結的內火降了點溫,喝完了,她用手把瓶子上半截捏得嘩啦響:「我還就不信了,有本事,再給我挖出一口棺材來。」

  江煉想的卻是另一件事:「段太婆造訪過五百弄鄉之後,曾經幾度玩『失蹤』——她結識了閻羅,又調了鳳凰山的山譜,肯定也來過這兒,有閻羅提供的線索,她不難發現鳳凰右眼。你說,她當時,挖過這兒嗎?」

  不待孟千姿回答,他自己先搖頭:「應該沒有,這兒不像挖過的樣子。」

  孟千姿給他掃盲:「挖過的土和沒挖過的土,短時間內是能夠看出差別,但你別忘了,我段太婆即便挖過,也是在四十多年前。」

  「四十多年了,雨打風吹水浸蟲鑽的,哪能看得出來挖沒挖過?而且,如果是我段太婆挖,一定會回填得相當完好——這是山鬼的規矩……」

  話剛落音,坑下傳來貔貅近乎崩潰的叫嚷聲:「孟小姐,又是一口棺材,第三口了啊!」

  臥槽,孟千姿差點要氣笑了,又來一口,這是要疊羅漢嗎?

  她走到坑沿去看。

  這坑已經兩米來深了,坑底露出一口棺材的蓋面來,從那色澤和材質來看,和前兩口還是一樣的。

  孟千姿的心頭掠過一絲衝動:她真想把這些棺材都起了蓋,看看裡頭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玩這套把戲。

  但思來想去,還是忍了:挖人墳塋已經是失德了,起人棺蓋就更過分了,好比私闖民宅還剝人衣服,實在開不了這個口。

  坑下的山戶差不多已經放棄了,雖說體力尚存,但心理那道線都崩了,一干人或倚壁而立,或一屁股坐倒在地——但都不約而同,把臉朝著她,臉上是同一句詢問。

  還繼續挖嗎?

  貔貅哭喪了一張臉:「孟小姐,要是這樣一口口棺材挖下去,挖到天亮也挖不完啊。」

  神棍在那頭聽說,又挖出了一口,也是半天無語,末了問江煉:「你看那情形,還能繼續挖嗎?」

  江煉低聲說了句:「山戶們開始有情緒了,不過,要是千姿強硬要求,應該還能繼續挖。」

  神棍沉吟了一下:「三口棺材,這麼直上直下一字排開,不像是任何喪葬儀式,倒像是故意的,有點邪術的感覺,我也說不準棺材的數量到底有多少,但古代有種說法叫『三三不盡』。」

  「表面上看,是說一除三永遠除不盡,其實暗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意思,三就代表了無窮無盡,如果真的是某種術法,以三口棺材代表無數口,但這第三口,應該就是最後一口了。」

  不過他也只是猜測,不敢做定論:「要麼,你跟孟小姐說說,再堅持一下?」

  江煉嗯了一聲:「都到這地步了,不繼續太可惜了,功虧一簣,我跟千姿說說看吧,實在不行,讓山戶休息,我再往下挖。」

  神棍激動:「也加我一個,我也去。」

  江煉笑了笑,收好步話機,抬頭看時,估計邊上的山戶已經揣摩出孟千姿不會輕言放棄了,又在遞頭香給她。

  這一次,她連接都不接了,厲聲說了句:「事不過三,我倒要看看,這坡地里,還能耍出什麼玄虛,給我再挖!」

  又扭頭看路三明:「你下,把挖不動的人給換上來,你也挖不動了,我替你。」

  路三明聽她語意堅決,哪會有二話,抓了把杴鏟就下去了,江煉覺得,自己也該帶個頭,從地上撿了把備用的,也下坑了。

  眾人一看,就差大佬親自擼袖子上陣了,這是動真格了,當下不再磨嘰,又熱火朝天地幹了起來。

  很快,又到了起棺的時候。

  一般的做法,是一鏟自棺底沿邊處鏟入,使得棺材徹底鬆動,但一鏟子下去,居然發出了刺耳的鏗鏘之聲。

  江煉覺得奇怪,蹲下身子,伸手拂開浮土,只覺入手冰涼。

  而對面那幾個人,已然看出了端倪,驚愕之下,說話都結巴了:「這是銅,青銅嗎?澆鑄的?」

  這口棺材,左右前後及上面都還是正常的,唯有下底面,是看不到的,因為,完全被青銅給焊住了,感覺上,像是這棺材跌入了不深的銅水之中,銅水迅速凝結,於是把下底面給焊死了。

  江煉沉吟的當兒,邊上的人已經把浮土都給清開了,真是銅,青銅蓋子,能聽但鏟尖刮擦青銅面產生的刺耳聲響,還有人興奮地在青銅蓋上跺腳,發出厚重而又沉悶的聲響。

  孟千姿長吁一口氣:終於挖出東西來了,還好,這堅持沒白費。

  就在這個時候,江煉怒吼了句:「別說話,都別說話!」

  一路行來,江煉從沒有過聲色俱厲的時候,眾人一怔,旋即噤聲:半是被江煉吼的,半是……自己也察覺出異樣來了。

  有隱隱的、穿行般的刮擦聲,自腳下傳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讓人覺得整個地塊,都被帶出了微弱的顫動。

  這下頭有東西。

  這東西,一定……不是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