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15】

  神棍只覺莫名,但這莫名里,漸漸摻進不安。

  他舔了下嘴唇,追問閻羅:「什麼意思?你,你有話就寫下來。」

  江煉提醒他:「這人可能不會寫字,你慢慢來。」

  神棍的太陽穴突突亂跳,火燒火燎的事兒,可怎麼「慢慢來」啊,他有無數問題,都涌在喉間,一時間,不知道先問哪個好。

  江煉便幫他問:「你不是閻羅吧?」

  然而,閻羅像是沒聽到一樣,看都沒看他一眼,也沒看孟千姿,完全當這倆不存在,只饒有興致地打量神棍,神棍越是發急,他就越是得意——一切盡在掌握、看入局者被耍得團團轉的那種得意。

  孟千姿忽然揚高聲音:「我們剛剛一直追問他箱子的事,他就畫了口箱子,這有什麼稀奇的。這人就是閻羅,故意裝神弄鬼,耍你呢,別上當。」

  神棍一愣,旋即反應過來,明白了孟千姿的意思:不能用對付閻羅的法子來對付這個人了,她是要激將,激這人再漏點信息出來。

  於是他作恍然大悟狀:「我說呢,明明一點印象都沒有,他非說見過,虧得孟小姐提醒,不然就被他蒙住了。」

  閻羅只是嘿嘿笑,似乎並不吃這激將、但又不想見神棍得意,於是又抬起了筆。

  江煉從旁細看,這次畫的根本不知所云,像個幾乎被抻直了的「s」形,只兩端還留點彎尖,孟千姿也一頭霧水,但神棍卻越看越是心驚,到末了,臉色煞白如紙,突然一把揪住閻羅衣領,大吼:「你是誰,你怎麼知道的?你是怎麼知道的?」

  那人被他晃得東搖西撞,只臉上笑意不變,江煉見神棍失常,忙上去架開他,低聲說了句:「你冷靜。」

  那人仍是一臉詭異的笑,還伸手出去,拍了拍神棍的肩膀,似是要安慰他,然後抓起筆,又伏向紙面。

  孟千姿暗自吁了口氣,還好還好,不管事情多麼雲遮霧罩,這人肯「開口」就是好的……

  就在這個時候,讓人始料未及的事發生了:那人筆尖陡然調轉,用盡渾身的力氣,一頭向著筆尖直撞了下去。

  原本,江煉站得離閻羅近,就是防他自殘的,但後來,「公平買賣」,雙方聊得漸漸入巷,他也就放鬆了警惕,而且為架開神棍,不覺退撤了兩步,而孟千姿站得就更遠——事發突然,根本來不及施救。

  神棍猝不及防,「啊」的一聲大叫起來,江煉也是腦子一嗡,孟千姿照例的處變不驚、神色如常,一顆心卻直往下墜、撲通一聲入了冰水。

  這還沒完,閻羅身子一抽,突然仰頭,嗓子裡嗬嗬的,拼命抓舞著手掙紮起來,江煉看到,那筆尖是自右眼眶處入眼的,筆身已然全部沒入,顯是直插入腦,沒救了。

  但這個掙扎的閻羅,又變回原先的那個了,他一臉絕望,拼命抓摳眼眶,眼眶處一行血跡直蔓延過下巴,被他抓得抹散開來,但他沒能掙扎多久氣息就弱了,到末了,伸手抓住孟千姿的腳踝,獨眼中滿是忿恨,另一隻手抖抖索索指向她。

  孟千姿知道,他這是憤恨她不守承諾,她給他出價,又是許以一年又是加半年,但實際上,他寫下了那麼多字,卻連一刻鐘都沒掙到。

  孟千姿口唇發乾,卻還記得有最緊要的事要問:「箱子在哪?在崑崙山哪兒?」

  來不及了,閻羅的獨眼瞪視著她,眼眸中的光亮漸漸黯淡下去。

  他死了。

  ***

  山洞裡死一樣的寂靜。

  有喧鬧的、歡騰的人聲,隱約從上方的甬道里傳進來,那是路三明和貔貅他們,窮極無聊,邊等邊猜拳耍樂。

  神棍看閻羅不動了的屍身,腿一軟,一屁股跌坐在地。

  孟千姿動了下腳踝,想甩脫閻羅的手,但他死前抓得太緊,動了兩下竟甩之不脫,於是她也就不管了:她覺得自己快瘋了,一切秘密近在咫尺,不管是閻羅,還是那個假閻羅,兩人都掌握著太多的秘密——只這一瞬間,失之交臂,眼睜睜看那些真相倏忽飄過,怎麼抓都抓不到了。

  半晌,江煉輕笑起來。

  他說:「怎麼了啊?勁頭都哪去了?」

  說著走了過來,蹲下身子,先幫孟千姿掰開閻羅緊抓著的手,孟千姿低頭看他,忽然覺得氣惱:「你不著急嗎?眼看著……」

  她慪得就快說不下去了。

  江煉說:「前進的道路總會有迂迴反覆的,兩個鐘頭之前,你還跟我說『人平安就好,其它的無所謂,慢慢來』,換個角度想,我們也只不過是回到了兩個鐘頭之前的進度——還不止……」

  他撿起地上的那張破紙抖了抖:「還多了一些信息。」

  人可以自我安慰到這地步嗎?孟千姿氣得不想看他。

  她這反應,也在江煉意料之中,他看看孟千姿,又瞥了眼神棍,嘆了口氣之後,忽然就樂了。

  他說:「論資格,你們兩個,都輪不上在我面前愁眉苦臉。」

  說完,先指神棍:「你,是為了解一個困擾你的謎題,外加為了幾個身負凶簡的朋友、想緩解他們的狀況。」

  又指孟千姿:「你,主要是為了搞清楚你段太婆的死因以及當年的秘密——我說句不合適的話,段太婆死了幾十年了,真相反正也晚了這麼久,再晚一陣子,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可是我呢,我是為了美盈的命,她那條命,也就在這一兩年了,眼睜睜看著答案在面前化為烏有,我才是那個應該就地打滾號啕大哭的人吧?」

  說到這兒,他拿手拈起胸口處的衣服,上下抖扇了一回:「心如死灰的人在這呢,能不能過來安慰一下?不然我扯根繩上吊了啊。」

  邊說邊作勢去抓之前用來捆閻羅的繩子。

  孟千姿又好氣又好笑,但江煉說得也在理,他雖然平時不大表露,但閻羅這根線一斷,最焦心的必然是他。

  她在江煉身邊蹲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心,江煉煞有介事點頭:「我覺得好多了。」

  兩人又去看神棍。

  神棍也看他們,經江煉這麼一開解,雖說沒先前那麼喪氣了,但也振奮不到哪兒去。

  江煉問他:「可以的話,能不能透露一下,那人剛畫的那個形狀代表了什麼?看到之後,你為什麼會那麼反常?」

  神棍猶豫了一下,長嘆一口氣,慢慢捲起上衣的下沿。

  隨著這衣沿的上卷,江煉看到,他的腹部,有一道狹長的、暗褐色的胎記,自心窩處,一直延伸到肚臍,形狀就頗似一個抻長的變體「s」,而且,打眼看去,很像是曾被開膛剖腹,留下的兇悍一刀。

  見兩人看清楚了,神棍又訥訥把衣服放下。

  孟千姿奇道:「你這胎記,是從小就有的?」

  她記得,神棍是在所謂的小村村村口被人撿到的,老實說,一般老百姓,因著忌諱,不會去收養身上有這麼奇怪胎記的孩子。

  神棍搖頭:「從小沒有,成年後開始長的,起初就在心窩處有個紅點,後來越長越長,這兩年,就固定是這麼個形狀了——我偷偷去看過醫生,醫生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也沒見有什麼副作用,我就隨它了。就是太怪了,有礙觀瞻,我就能遮就遮吧。」

  可是那個假閻羅,怎麼會知道呢?

  神棍百思不得其解:「那人畫那幅圖是什麼意思啊,我沒見過他啊,更加沒摸過那口箱子。」

  孟千姿回了句:「那不一定,見到山膽的時候,你不是產生過幻想嗎,看到自己把山膽放進箱子裡,邊上還有人唱念什麼『山膽一枚』。」

  神棍急得跺腳:「那怎麼能是我呢?山膽在你們的峰林里懸了有幾千年了,把山膽放進箱子裡,怎麼也得在那之前,天上還有龍呢。我充其量,就是和那個古人……在那一瞬間心靈相通,或者腦電波的頻率對上了,看到了他的經歷而已。」

  也不對,那個假閻羅說認識他……

  神棍真是要慪死了,拿拳頭一再捶地:「都怪我,我要是手腳快點,攔下他,不讓他自殺就好了。」

  江煉說:「想開點,閻羅被殺這事,根本就是註定的,再防也防不住。難道你們沒發覺,那人是在阻止閻羅告訴我們真相嗎,連賠上這條命都無所謂——現在想想,閻羅的舌頭,根本就是被那人割掉的。」

  只要是探討問題,神棍必然能打起精神來,他不住點頭:「閻羅『重生』之後,從垂垂老矣回到青壯盛年,必然很得意,想著大展拳腳,在新時代再闖出什麼成就來,但他很快發現,自己是有問題的。」

  江煉接口:「他睡著以後,身體會被另一個人主宰,我假設,那個人會外出、會摸東摸西,甚至會闖禍,而一旦有大的動靜,閻羅就會醒過來,也就是說,他經常在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不在床上、在陌生的地方做著怪異的事,甚至是被人追打,總之是,各種匪夷所思。」

  孟千姿嘀咕了句:「那人幹嘛不潛伏著呢,何必在閻羅面前暴露自己,他看上去,可比閻羅心機深沉多了……」

  江煉一怔,腦子裡閃過一線光亮。

  他說了句:「等會,你剛說什麼?再重複一遍。」

  孟千姿茫然:「我說……他幹嘛不潛伏著,人在暗處,總是方便行事的,他要是不暴露,閻羅也不至於睡覺時又是放鐵架子又是安電鈴的。」

  沒錯,從閻羅的布置來看,這人不占主導,應該只有在閻羅入睡、意志力比較薄弱的時候才能出現,他如果行事處處小心,閻羅很難發現他,充其量會以為自己在夢遊。

  神棍冷不丁冒出一句:「如果他不知道呢,如果他不知道這身體裡還有個閻羅呢?」

  我靠,還能這樣?

  江煉只覺頭大如斗:「你的意思是,兩個人,共用一個身體,互相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各行各事。過了一段時間,都察覺到自己有問題,閻羅找出那個人的過程,也是那個人試圖找出閻羅的過程?」

  這問題複雜了。

  孟千姿覺得怪費勁的:「其實一間房子裡,可以住兩個人的,再多幾個也行——這兩個人,看來沒找著和平共生之道。」

  凡事都可以商量嘛,你輪白天,我輪晚上,各自保護好皮囊,晨昏分割時交接不好麼。

  江煉緩緩搖頭:「不對,他們有根本性的矛盾,那個人懷揣秘密,而閻羅可能知道這個秘密,所以,發覺彼此之後,閻羅還好,那人,頃刻間如臨大敵——他做的第一件事,估計就是割了閻羅的舌頭,防他亂說話。再然後,也就是今天,為了守住這個秘密,他不惜殺了閻羅。」

  這秘密一定非常關鍵,因為閻羅清醒的時候,那人是出不來的,但事態緊急,眼見就要事敗了,那人估計是使盡渾身解數,終於奪得了片刻的身體主導權,但他也知道奪不了多久,閻羅就會再次出現,唯有殺之,才能一勞永逸。

  說到這兒,江煉突然想起了什麼:「你還記不記得丁盤嶺?我倒覺得,營地里只有他一個人,卻出現了那麼多廝打的痕跡,而且最後,他是以刀插喉自殺——他的情形,跟閻羅很像,會不會是,看似自殺,實則是被殺?他身體裡有另一個人,阻止他向外傳遞信息?」

  孟千姿心頭一緊。

  何止是像,簡直如出一轍,丁盤嶺死時,和閻羅一樣,也在寫字,同樣沒寫完,他寫了「找山鬼邦」,「幫」字的上半部分。

  她喃喃了句:「如果這樣的話,這個秘密,就不是某一個人的。」

  江煉點頭:「這個秘密應該關係重大,假閻羅連命都不要了,絕不是在保全自己,還有,你還記得白水瀟的那個洞神嗎?它在被山膽殺死之前,不惜犧牲白水瀟——我們當時猜測,它也是在向外傳遞信息。」

  「如果把所有的事聯繫起來看,洞神、假閻羅,還有殺丁盤嶺的人,處在同一條利益鏈上,保守的是同一個秘密。」

  「這個秘密,也許關係到一個重要的人,甚至是一群人,所以,假閻羅他們才不惜自戕——一般來說,只有為了更重要的個體,或者是群體,才會出現這樣的操作。」

  孟千姿心念一動,思緒忽然飄開了去。

  江煉還在繼續:「至於這個秘密……」

  他看向閻羅沒寫完的那行字。

  ——我吃了鹿……

  到底吃了什麼呢?

  神棍也在想這個問題,鹿字做部首,一般是上下結構,比如麝、麋等等,左右結構、尤其是做右部首的,很少很少……

  正想著,江煉已經說出來了:「不會是麒麟吧,這兒又是鎮龍山又是鳳凰山,又是龍骨的,龍鳳都有了,外頭還守著個貔貅,有麒麟也不奇怪,只不過,麒麟很大吧,閻羅能吃一頭?吃一塊麒麟肉還差不多。」

  很好,又是個上古神獸,《禮記》里把「麟、鳳、龜、龍」稱為「四靈」,麒麟的地位,比之龍鳳也不差,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到了今天,龜尚常見,麟、鳳、龍卻都杳然無蹤了。

  神棍喃喃:「麒麟,對,就是麒麟。」

  江煉覺得奇怪,他說是麒麟,只不過是猜測,但到了神棍這兒,幾乎是板上釘釘了:「為什麼?」

  神棍咽了口唾沫:「小煉煉,想到麒麟,你會聯想到什麼?」

  還能想到什麼,吉祥唄,瑞獸唄。

  但話將出口時,又一個念頭閃過,江煉脫口而出:「麒麟送子。」

  神棍點頭:「之前你問閻羅,是怎麼做到脫掉舊胎、又活一世的,他回答說是吃了什麼東西,我們根據字形,猜是麒麟相關,而中國民間,自古又有麒麟送子的說法。」

  「你們不覺得奇怪嗎?這麒麟很能生嗎?怎麼就成了送子的象徵了呢?」

  「會不會是,在上古神話時期,麒麟真的跟某種生殖是有關的,只不過是……自體生殖?」

  「那口箱子現在在崑崙山,閻羅應該是去了崑崙山之後,才具備了『閻羅生閻羅』的能力的,也就是說,他吞吃的那個和麒麟相關的東西,也在那一帶。」

  他有點激動,正想宣布說,崑崙之行看來是怎麼都繞不過了,一直沉默著的孟千姿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它們。」

  神棍莫名:「什麼它們?」

  孟千姿說:「江煉說的,假閻羅、洞神以及殺丁盤嶺的人,處在一條利益鏈上,他們不惜喪命,也要保守秘密,因為這個秘密,可能關係到一大群人。」

  「這一大群人,就是『它們』,『它們來了』的它們。」

  【第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