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更多的信息支撐,火葬場的謎團只能僵持在這兒,好在,還有個閻羅待過的五百弄鄉可供探查,不然,神棍真是能活生生嘔死。
孟千姿說:「我已經讓路三明安排起來了,最早明天就可以過去。懶得跑的話,也可以派那頭的山戶實地拍攝影像傳過來。」
神棍激動:「這必須得自己過去啊,我們的關注點和別人是不一樣的,他們眼裡無關緊要的,對我們來說可能是至關重要的,必須用自己的眼去看,趕緊的,回去收拾行李。」
他還真是個急性子,收走就走,走得飛快。
然而,即便行李收好了,還不是得等到明天嗎?
孟千姿絲毫不覺得有「趕緊」的必要,她目送著神棍走遠,這才不緊不慢起身。
江煉問她:「那你去嗎?」
孟千姿本想回一句「廢話」,眼珠子一轉,又改了口:「我就不去了。」
事涉段太婆,江煉不信她會置身事外,他屈起手指:「掐指一算,我覺得你還是……」
孟千姿差點笑出來:「掐,還掐!再掐,折了你手指頭。」
江煉迅速把那隻手藏進懷裡,說她:「你這人,真是……」
孟千姿鼻子裡哼一聲,拖開椅子就往外走,皮癢的人好治,多打幾頓就不癢了。
才剛走到門口,江煉又叫她:「千姿。」
回頭看時,他還坐在原地沒動,手裡拈了顆巧克力:「你這吃一顆抓一顆的,走了,不帶一顆?」
孟千姿又好氣又好笑:「你自己留著吧。」
江煉說:「那我幫你收著。」
他低頭撐開衣兜,拈著的手一松,那顆巧克力就掉了進去,理好兜口之後,還不放心似的拍了拍:「你下次想起來,可以朝我要。」
***
第二天一早,想著反正是要出發,江煉準備帶著行李直接去餐廳吃飯,這樣,吃完了就不用折上來了。
哪知一出門,就看到孟千姿門口都是人,除了當值的,路三明在,辛辭在,居然還有穿白大褂的,一看就是醫生。
江煉心裡一怔,不覺就朝那裡過去。
昨晚上,路三明設宴邀請孟千姿,據說出席的都是廣西這頭山戶中的佼佼者,江煉是外人,不便摻和,神棍雖然是三重蓮瓣,但這種場合,不適合他,也沒受邀。
出什麼事了嗎?
一近前,就聽到路三明和辛辭兩個都在自責,一個說「怪我怪我,沒考慮周到」,一個說「都是我不好,不該任著千姿胡吃的」。
原來,昨晚上宴席散得早,孟千姿興頭未盡,拽著辛辭作陪,逛夜市去了,而夜市小街,斷斷少不了吃的。
在山桂齋,孟千姿一日三餐,都是有專人打理的,食材要用最好最新鮮的不說,還會控制食味,比如熱不與涼同食,辣不和甜混吃,即便出門在外,有孟勁松看著,也會讓她節制,所以,她這胃,其實一路養來,蠻嬌貴的。
但辛辭哪會有這意識,只求讓她高興,看什麼買什麼,孟千姿宴席過後,本就一肚子山珍海味打底了,一條街掃下來,又嘗了什麼螺螄粉、桂花羹、糍粑、油茶、田螺釀,外加燒烤冰茶,雖然每樣都只是一兩口,但夜市小食,衛生本來就堪憂,這樣混七雜八堆進胃裡,焉有不造反的?
果然,到了下半夜,她的腸胃就鬧開了,起身好幾次,上吐下瀉的,於是先把辛辭喊來,辛辭又聯繫了路三明——路三明一聽,孟助理剛走,自己就把大佬招待趴下了,這可怎麼得了——於是又急急請來了醫生。
在場所有人的眼,都盯住了醫生。
……
醫生說:「應該跟昨晚吃壞了有關,多半是腸胃痙攣,大事沒有,就是得休息好,多喝點熱水,別受涼了,腹部貼個暖寶寶什麼的,會舒服點。」
路三明點頭如搗蒜。
辛辭忽然想起了什麼:「千姿說今兒要出門,這不能去了吧?」
路三明斬釘截鐵:「不能去不能去,那肯定不能去,這山路又顛又繞的,萬一顛出個什麼來……」
大佬既然不舒服,哪怕只是感冒,他都應該當重症對待!
路三明一瞥眼,看到江煉就站在跟前,還朝他徵詢意見:「是吧?」
江煉下意識就應了個「是」,頓了頓,又補了句:「身體要緊。」
***
這頓早飯,江煉食不知味。
心裡挺矛盾的,又想孟千姿能去,又想她能好好休息,自己也說不清是哪頭占上風,和他正相反,神棍倒是吃得不亦樂乎,頻頻離席,回來時,手上必端碗端盤,還不斷安利他——
「小煉煉,那裡可以煎雞蛋哎,還能煎雙黃的。」
「小煉煉,那裡有蔬菜沙拉,還有牛奶麥片!」
「小煉煉,有水果,切好的!核都給你去了,還有酸奶!」
江煉讓他嘮叨得煩:「四五星級酒店,不都這樣嗎?早飯都是中西合璧的。」
神棍面上便露出羞赧的笑來,過了會,壓低聲音,向著他神秘兮兮:「我以前……都沒住過星。」
江煉一下子笑出聲來,覺得神棍這一派純真,也怪可愛的,正想說什麼,忽然看到,孟千姿由路三明他們陪著,也進了餐廳,坐在靠角落的一張桌上,路三明急吼吼的,忙著去拿餐,辛辭陪著孟千姿坐著,幫她把刀叉放齊、餐巾折起。
江煉想了想,又起身去取餐,拈著空盤子偶遇路三明,他朝路三明手裡的餐盤瞥了一眼,白粥蒸糕芋頭,都是清淡得連色都不帶的。
江煉跟他打招呼:「吃這麼少啊?」
路三明說:「不是,給孟小姐拿。」
「孟小姐怎麼下來吃啊,不是該送餐上去嗎?」
路三明覺得這話順耳又在理,於是當他是知音:「是啊,勸不住,非要去五百弄,我有什麼法子,孟助理在還好,我這級別,勸得住嗎?哎呦我跟你說,做事難啊,下頭的人做事難啊,心也累……」
怕那頭等得煩,他連牢騷也不敢多發,急急端著餐盤去了。
江煉拈著盤子站著,心情忽然大好。
身後有人不耐煩:「哎,你取好了嗎?」
是擋著別人取餐了,江煉退開一步,很有禮貌地笑:「你拿吧。」
他把空盤子邊沿抵在兩掌之間,走開幾步,很靈巧地耍了個翻花,四下看了看,沒什麼想吃的,又把盤子送回原處。
***
早飯之後,如常出發。
一共四輛車,為了讓孟千姿能躺著去,還專門給她調了輛房車,辛辭隨車照應。
路三明的說法是:「能舒服一程是一程,等到房車開進不去的地方,再讓孟小姐換車不遲。」
江煉和神棍,則隨路三明坐了頭車。
五百弄鄉位於桂西北,確切點說,廣西四道弧,它位於第二、第三道之間,從桂林過去,滿打滿算,也要接近一天的時間。
山譜上看,五百弄鄉斜往上走是鳳凰山,斜往下去是鎮龍山,這麼個龍鳳簇擁之地,居然山貧地瘠,是個「被魔鬼詛咒的地方」,著實讓人嗟嘆。
路三明給他們做介紹:「除了五百弄,還有七百弄鄉呢,人家七百弄是發展起來了,還申報了國家地質公園,五百弄不行,太偏了,要麼說現在荒廢了呢。七十年代還有住戶,九幾年的時候,最後一家搬離,你算算,荒了快三十年了。」
又壓低聲音:「一到晚上,黑森森的,伸手不見五指,滿地都是大粽子石頭山,有時候風大,風在石山間穿梭,嗚嗚的,像鬼哭。」
神棍覺得這話太誇張了:「又不是雅丹魔鬼城,哪來那麼多怪聲啊,人家雅丹魔鬼城有怪聲,也是因為地理環境特殊,並不是說有山有風就可以的。」
路三明說:「這我還騙你?去了你就知道了。」
又突發奇想:「我們要是搞旅遊申報,也可以蹭雅丹魔鬼城的熱度啊,就叫廣西石山魔鬼城,保准能吸引不少遊客。」
……
從桂林出來,起初還會走公路、過城市,再後來,車隊基本上就都在峰高谷深的山嶺間穿行了,一路上都沒能見幾個人。
路三明頻頻回首看後車,生怕這山繞路顛的,孟千姿會不舒服,還沒到中午,就一迭聲吩咐司機:「找個地方,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司機對路況挺熟:「前頭就是勞平鄉了,今天是圩(xu,平聲,音虛)日,到了就熱鬧了。」
江煉不懂什麼叫圩日,問了才知道,在南方一些地區,把趕集的日子叫圩日,而勞平鄉是壯族、瑤族和高山漢族的聚集地,圩日時會分外熱鬧。
果然,沒過多久,就到了個人來人往的大市集,車隊停下,不少人下去看熱鬧——這市集熱鬧,趕集的人也熱鬧:一身黑衣的,都是壯族人,叫黑衣壯,以黑為美;滿頭銀飾打扮得花哨的,是瑤族,但都打赤腳,跟湘西的花瑤毫無相似之處;還有穿藍上衣黑布褲彩布圍腰的,是高山漢,據說這些人原本是漢族,為了避災遁入少數民族地區的高山,久而久之,得了個高山漢的名頭,竟也成了少數民族。
江煉且走且看,忽然瞧見辛辭,陷在一群彩衣姑娘里,也不知道是要買什麼,一口一個「阿妹」的,惹來姑娘們陣陣鬨笑。
江煉回頭看不遠處的那輛房車,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車門虛掩著,江煉推門而入。
車裡頭,比外頭要安靜多了,儘管仍有喧譁聲進來,但淡如背景音,孟千姿裹著毯子蜷在床上,睜著眼,眉頭不時蹙著,估計是確實不舒服。
江煉走過去,在床邊的卡椅上坐下。
孟千姿聽到動靜,略抬了下眼,說了句:「是你啊。」
江煉問她:「感覺怎麼樣?」
孟千姿說:「身子有點虛,這麼熱的天,還老覺得冷。」
又問:「辛辭說外頭是市集,好玩嗎?」
江煉說:「沒什麼好玩的,就是人啊,東西啊,東西啊,人啊。」
孟千姿說:「哪有你這麼總結的,照你這麼說,這全世界都是人啊,東西啊。」
說到這兒,吸了吸鼻子:「好香。」
是香,滿集市的玉米濃香。
江煉說:「高山漢擅種高山玉米,煮出來香氣特別濃,據說甜度也高,跟內地玉米不一樣——神棍已經啃了兩根了。」
孟千姿讓他說的,不覺舔了下嘴唇,呢喃了句:「我也想吃。」
江煉瞥了她一眼:「你這人,怎麼不長記性呢,為什麼躺這的,忘了?還想吃玉米。」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孟千姿沒好氣,拽了毯子遮住自己的臉,不想看他。
哪知江煉繼續討她的嫌:「這樣,吃上吃不上,我給你掐算一下……」
還掐算,真心欠收拾,孟千姿一把掀開毯子,伸手就去抓他的手:「我早說了,再掐,非折了你的手指頭……」
她以為,他必會像之前一樣,迅速護住他的寶貝手,不讓她碰到的。
沒想到,居然抓實了。
這一抓實,她反倒沒了主意,總不能真拗折了,正猶豫間,江煉的手輕輕一抽,從她指間滑出,又反包了上來。
他的手真大,把她整個手都包住了,掌心的溫熱透過她的手背,瞬間浸透肌膚,孟千姿聽到他說:「既然覺得冷,還老掀什麼毯子。」
說著,就這麼握著,把她的手送回毯子裡,又把毯子蓋好,這才縮手出來。
孟千姿也忘了該答什麼了,半晌才拉了拉毯子,說了句:「也不是……很冷。」
她腦子裡一片空白,蜷在毯子下的那隻手微微顫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忽然就有點糊塗,對剛剛發生的事沒了時間概念:一忽兒覺得,江煉握住她的手,似乎握了有幾秒;一忽兒又覺得,人家只是很正常地、幫她把手送回來而已,並沒有什麼其它意味。
正心緒紛亂,聽到外頭喇叭響,一般這是車隊再出發的信號,但她也沒反應過來,只覺得那喇叭聲像響在天外,只餘一線餘音穿透下來、拿尾梢觸碰著她的神經,又聽到辛辭上來,似乎在和江煉打招呼,然後江煉就下去了,因為,有車門關闔的鈍響傳來。
再然後,車子搖搖晃晃,又上路了。
辛辭興沖沖地過來,他手裡拎了一袋煮好的玉米,走動時,塑膠袋嘩嘩作響:「千姿,我跟你說啊,他們這個高山漢人種的玉米,就是不一樣,可好吃了,我特意買了讓你嘗嘗……」
玉米的濃香就飄在鼻端,孟千姿心裡盤纏了事,胃口全無:「不吃。」
辛辭還以為她是不舒服:「千姿,越不吃越沒勁,越躺越沒精神,來來,你吃一口,就一口,我擔保好吃!」
沒完沒了了還,孟千姿怒了,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吼他:「不吃!說了不吃!」
辛辭嚇了一跳,半天才說了句:「千姿,你這……這麼精神,可一點都不像生病的。」
孟千姿一肚子沒好氣,心說:你懂個屁!
她挪了下手,左手無意間碰到右手的手背,觸了電般收回來,又低頭去瞧右手的手背。
好像,江煉掌心的溫度,還停在她的手背上似的。
還有,她的皮膚好細膩啊,有賴平日精心養護,但是江煉的掌心很粗糙,是該粗糙,他前些日子下崖時,磨掉了掌心的皮,估計還沒長好呢……
他握了她的手,他是什麼感覺呢?他有覺得她的手背很……細膩嗎?還是說,人家真的只是出於關心,那麼客氣地一送,跟送辛辭的手、神棍的手,跟送個豬蹄、送個鴨掌,都沒分別?
她胸口起伏得厲害,抬頭時,看到辛辭那一臉莫名其妙,更來氣了,齒縫裡迸出一句話來:「你就知道吃!」
辛辭悲憤極了。
整個車隊的人都下去買玉米,神棍啃了三根,路三明買了二十斤沒剝葉的,說要帶回去給孩子吃,他只買了這一小袋子,還是獻寶樣先送到她嘴邊的,闔著輪到最後,變成了他只知道吃了?
這世上,做個實誠人太糟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