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僵立著不動,看白水瀟的屍體,又看她吐出來的穢物,收拾也不是,離開也不是。
還是仇碧影發了話:「都站著幹什麼,該睡覺睡覺,該做事做事——再大的戲,還沒個散場的時候麼。」
又叫孟千姿:「小千兒,你跟我走。」
……
兩個最大的頭一走,場面就松泛了,孟勁松安排善後事宜,沒被點到的人開始三兩散去,江煉也隨著人流回帳篷,他還挺擔心孟千姿的——她剛一上崖,就把帶出山膽這事給暴露了。
他記得她提過,幾位姑婆都是求安穩的人,不喜歡有什麼大的變動,並不主張取膽:沒錯,那位五媽也許並不知道孟千姿拿的就是山膽,但她說話行事那麼精幹,多半已經猜到了,而且,孟千姿也不會瞞她。
正沉吟著,忽聽有人叫他:「那個……江煉小哥?」
回頭一看,是柳冠國。
柳冠國把衛星電話遞給他,態度挺好:柳冠國雖不甚精幹,但待客做事,態度本來就寬厚,見孟千姿出事時,江煉第一個下去施救、現在又一起回來了,對江煉的態度,也就更客氣了。
「你那兩朋友,已經住進雲夢峰了,挺惦記你的,你回撥那個固話就行。」
江煉確實也挺記掛著況美盈和韋彪,他接過電話,謝了柳冠國,去到崖下信號好的地方,回撥了過去。
固話是客棧前台接的,很快就換了況美盈接聽,聽見他的聲音,況美盈歡喜得什麼似的,追著問他到底使了什麼法子,居然能跟孟千姿講和。
她被孟千姿嚇暈過,至今還心有餘悸。
這哪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江煉敷衍了句:「有空再說吧。」
況美盈也不追問,她有更重要的事跟他商量:「護工跟我說,太爺這兩天,看著不大好,怕是到日子了。」
她的太爺,亦即江煉的干爺,況同勝。
江煉嗯了一聲,心內並無大的波動:倒不是和況同勝沒感情,而是因為,對這件必然會來的事兒,他們已經做了太久心理準備了,久到幾乎有些疲乏——有幾次狀況兇險、箭到弦上,連墓地都看過。
況同勝實在是太老了,老到活著實屬虛耗時日、死了才是解脫,連護工們都私下嘀咕說:老爺子現在一天要睡二十個小時以上,真的駕鶴西去,也不過是一天再多睡幾個小時而已。
他寬慰況美盈:「等消息吧,情況真沒好轉的話,咱們就儘快回。」
掛了電話,重新上崖。
崖上並不安靜,想想也是,目睹了那麼駭人的事,誰還真的睡得著啊——那些山戶三五成群,都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神棍居然也湊在裡頭,真是哪都有他。
江煉卻不想往人多的地方去,嫌吵。
他徑直往回走。
***
他的帳篷設在偏處,白水瀟出事的帳篷也在偏處,回去時路過了,那帳篷的門帘是捲起來的,他往裡瞥了一眼,能看到那具蓋了白布的屍首。
估計是怕這屍首會起什麼么蛾子,帳內帳外,看守的人只多不少。
回到帳篷,江煉倒頭就睡著了,又忽然醒來,以為過了很久,看看時間,才一個小時不到,崖上依然人聲嗡噪,好在過了會,天上飄起了細雨,那嗡噪聲才漸漸小了下去。
神棍也回來了,精神抖擻,還給他傳達最新進展:「小煉煉,說是我們今天在崖上的所有人,都得簽一份保密協議。」
了解,某些太過驚駭的事,即便是對內,也要儘量控制傳播範圍。
江煉說他:「那你們還在那聊得熱火朝天的。」
神棍回答:「這可不一樣,大家都是知情人,不對外講,內部交流總可以吧,不然非得憋死——小煉煉,我聽了一圈,掌握了不少新情況,就等著回來跟你討論分析了。」
江煉無語:全程目睹了白水瀟詭異的死,再加上況美盈帶給他的壞消息,他只覺得噁心、反胃、疲憊,連話都不想說。
神棍居然還有興致討論。
不過,他對所謂的「新情況」,也有點好奇。
江煉抓過充氣枕塞在身後,倚靠得很沒正形:「說說看。」
「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祖牌是個胎體,跟人的身體一樣,可以盛納人的魂魄,或者叫意識,」神棍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剛剛發生的事,更加堅定了我的看法。」
「那個祖牌,就是個材質未知的肉胎,活著的時候堅硬無比,刀槍不入,被山膽殺死了之後,就跟一堆軟塌的爛棉絮一樣。覺不覺得這前後對比跟人體有點像?人體活著的時候,有活力、有彈性、指哪去哪,死了之後,一堆朽肉,毫無生機,發爛發臭,連動都動不了一下了。」
江煉哦了一聲。
神棍對他這反應很是不滿,決定給他下點猛料:「那塊祖牌里,有一個男人,確切地說,是一個男人的魂魄。民俗點的說法,叫洞神,科學點的說法,是腦電波。白水瀟就是愛上了這麼一組……腦電波。」
江煉又哦了一聲,大概人特別累、特別不想說話的時候,對事物的接受度就會很高吧。
神棍驚訝:「這你都能接受?」
江煉懶懶答了句:「這要是在《聊齋》里,不就是愛上了個鬼嗎?是中國人都能接受。」
神棍不服氣:「這可不一樣,《聊齋》里的鬼,都是又漂亮又妖媚,能被人看見的。」
江煉閉上眼睛:「看得見看不見,有什麼分別呢?愛情說到底,是一種感覺,宋朝的時候,不是有個詩人被稱作『梅妻鶴子』嗎?只要對方能給你這種感覺,不管它是男是女,是生是死,是梅花還是塑像,是照片還是腦電波,都是你感情的寄託之所。」
神棍愣了好一會兒:「小煉煉,你這個人,思想真是很前衛啊。」
前衛嗎?
如果這都算前衛,那神棍也挺前衛的,畢竟,他聽到這說法,並不斥責是胡說八道,反贊他「前衛」。
江煉嗯了一聲:「略前衛吧,你接著說啊。」
神棍這才反應過來,一時間有點接不上:「說到哪了……哦,山膽制水精,這個『制』字用得挺委婉的,其實完全就是殺啊。難怪白水瀟拼死也要阻止這事的發生,你換個角度想:山膽一出,她愛的那個洞神必死無疑,她能不瘋嗎?怪不得那些看守她的人說,白水瀟根本不認為自己有錯,還理直氣壯的,說什麼保護愛人、天經地義呢。」
這就說得通了,怪不得白水瀟有那麼強的動機,往自己身上下刀子都在所不惜。
江煉睜開眼睛,呢喃了句:「山膽跟祖牌又有什麼仇,為什麼要去殺那個祖牌呢?」
神棍揪住了他的錯處不放:「錯!小煉煉,你犯了個原則性的錯誤。」
原則性的錯誤?
江煉不明白原則在哪了,疑惑地轉頭看神棍。
神棍半個身子探出帳篷,撿了兩顆小石子進來,先擺下一顆:「這個,是水精,也就是祖牌。」
又擺下另一顆:「這個,是山膽。」
「這兩樣東西,在我看來,都是未知的物質,不存在什麼意識、好惡、我要攻擊你、你要殺死我之類的糾葛——就像水和火,碰到了一起,誰都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又好像酸能洗鏽,你能說,是水要去殺火,或者酸要去殺鏽嗎?」
「水精遇到山膽,是一種自然反應,水精本身,不存在懼怕山膽的問題,就好像你不能去問火怕不怕水,那不是怕,只是一種現象。真正懼怕山膽的,是那個洞神——因為水精是它的肉胎,就如同人的身體,而水精遇到山膽,就會死、會枯朽、會喪失功能,身體一完,那個洞神就無處棲身了。還記得我說過嗎,能量守恆定律,身體死了,它也得跟著消失。」
江煉沒吭聲。
這說法不難理解,就好比刀無好惡,看握在誰的手裡罷了:水精只是一種工具,它不會作惡,作惡的,是使用工具的那個「人」。
「還有,」神棍說到酣處,雙目放光,「在懸膽峰林近在咫尺之處,居然安放著一塊水精,山膽是水精的克星,這樣的設置,是不是挺耐人尋味的?」
江煉想起了什麼,他坐起身子:「我記得,我們曾聊起過,那塊水精,像是監視山膽的。」
「沒錯!」神棍興奮,「這樣一來,整個故事就全對得上了。」
他試圖把事情從頭到尾捋一遍。
「那塊水精裡頭,有一個人,叫它洞神吧。它嵌附在崖洞裡,也就是距離山膽最近的地方,像一個哨崗,時刻防備著自己被囚禁住的天敵會逃脫。」
「請問,它的天敵想逃出去,首要條件是什麼?是山鬼、山鬼取膽,換言之,洞神時刻防備著的,其實是山鬼。」
「再說回洞神,它只是一組腦電波,是一股強大的、足以影響人腦的念力。但是,也只是影響而已,畢竟人的大腦也不是吃乾飯的,哪能讓你說影響就影響?遇到那腦容量大的,說不定還反殺你呢。」
「我們還知道,它這種念力的使用並不是隨時隨地,必須得有水,水可以加強這種影響力。但是,也並沒有強到哪兒去——水鬼下水的時候,全身都浸泡在水裡,主動拿額頭貼上祖牌,也只是被控制一兩個小時而已啊。」
江煉接口:「而且,在湘西,連水鬼的這種條件都不具備。」
湘西地處深山,不是大江大河,想要有水的環境,只能依賴下雨,但雨水比起滔滔江河水……那威力,自是大打折扣。
更何況,水鬼開鎖金湯、攜帶祖牌下水,是祖宗遺命,可洞神,可沒那麼多孝子賢孫可供驅使。
小煉煉終於跟他開啟良性互動了,神棍一陣激動:「是的,所以它得另闢蹊徑,為自己造就可供驅使的……追隨者,湘西落花洞女的傳說由來已久,是不是就是濫觴於此呢?一來湘西多雨,這種石洞多有罅隙,水會滲透進去,給它創造了合適的環境;二來落花洞女多是敏感、脆弱、內向、富於幻想的年輕女性,也許這樣的女人,更容易受它蠱惑、做他耳目,幫他打探消息。」
江煉心念一動:「白水瀟?」
神棍猛點頭:「這白水瀟是個人才啊,我聽說,那個破人嶺上,有一幫子人幫她辦事呢。好,咱們現在說回正題。」
「孟小姐這趟行事,很是高調,聽說人還沒到湘西,請客的帖子已經發出去了,而且,山鬼高層,很多年沒來過湘西了。」
江煉想起了段文希。
神棍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擺了擺手:「段小姐不算,她那趟來,屬於個人遊歷,靜靜悄悄,幾乎沒什麼人知道——孟小姐聲勢太大了,洞神本就提防著山鬼,你要是洞神,聽說了這事,能不緊張?能不關注?白水瀟肯定一早就潛伏在雲夢峰附近了,怕是比柳冠國還上心呢。」
江煉沉吟:「那她是怎麼知道孟小姐是奔著山膽來的呢?」
神棍想了想:「這只能說,人多口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吧——聽說那個孟助理,提前吩咐柳冠國調了一大批山譜去雲夢峰,而所調的山譜,全是懸膽峰林那一塊的,你要是白水瀟,本來就疑神疑鬼了,再打聽到這個消息,能不知道孟小姐是幹什麼來的嗎?」
江煉長吁了一口氣。
全明白了。
半晌,他才笑了笑:「這也是那個洞神註定有這一劫吧,真是有死有生一世心機,它想的太多了,當時的孟小姐並沒有取膽的念頭。如果不是白水瀟機關用盡,咱們兩個就不會跟著下崖,孟小姐也不會把山膽給取出來。」
神棍也有點感慨:「是啊,要是那個洞神還活著,知道了事情的經過,腸子都得悔青了吧。」
典型的越做越錯,多做多錯,簡直是親手掘了自己的墳。
事情聽完了,分析得也差不多了,江煉想重新躺下。
神棍一把拉住他:「別呀小煉煉,最重要的還沒講到呢。」
臥槽,事情都剖析到這地步了,還有最重要的?
江煉納悶:「什麼最重要的?」
「那個白小姐的死……」神棍語焉不詳,「依你看來,是發生了什麼事?」
江煉沒細想:「山膽離它越來越近了,大概是感應到了,那塊水精支撐不住,潰散崩塌,連帶著波及了白水瀟了吧。」
神棍搖頭:「不對,大部分人都會像你這麼想,我起先也是這麼想的。後來一琢磨,又覺得說不通。」
「感應到山膽應該是沒錯,但這中間有個時間差:我問過當時守在帳篷里的人,山膽還沒有發揮作用之前,白水瀟就已經有了異變了——所謂的不見棺材不掉淚,洞神不至於這麼脆弱,僅僅只是感應到山膽,就崩潰了吧?要說是因為大勢已去、殺白水瀟泄憤,是不是太狗血了?」
江煉心裡咯噔一聲。
估計是說到最關鍵的了,神棍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如果我們的推理正確,那個洞神被安置在那兒,就是監視山膽是否逃脫的,那麼當它監視到了,會怎麼做呢?」
是啊,會怎麼做呢?
江煉的喉結滾了一下。
一個哨崗,監視到了敵情,會怎麼做呢?拼死迎戰嗎?
不不不,它的職責應該是報告,把這消息發散出去。
這世上,顯然不止一塊祖牌,這兒有一塊、水鬼家有三塊,而三江源的漂移地窟里,據說有很多。
祖牌之間,會有感應嗎?
可能會有,用神棍的話說,祖牌里只是盛納了魂魄,也就是腦電波——腦電波與腦電波之間,大概比人與人之間方便溝通吧。
而前頭剛剛說過,當祖牌想發揮作用增強念力時,需要具備一定的環境……
江煉的聲音有些異樣:「當時,咱們聽到動靜,跟著山鬼衝到帳篷邊時,你有沒有感覺到頭疼?」
神棍趕緊點頭:「有,有。」
頓了頓,又補充:「也不是頭疼,就是一種強烈的不舒適感,像是被什麼看不見的波衝擊了一樣,難受,有幾個人,還乾嘔來著。」
江煉問他:「像不像忽然增強的念力,雖然不至於控制我們,但還是讓人不適?」
神棍知道他這話必有緣由:「所以呢?」
江煉卻忽然轉了話題:「有沒有看到白水瀟的死狀?」
神棍著急,卻還得耐著性子:「有啊。」
「是什麼樣的,說說看。」
神棍無奈:「就是……乾癟啊,整個人萎縮,說是幾乎肉眼可見的,突然之間就那樣了,太可怕了。」
然而江煉接下來的話,讓他覺得,比白水瀟死時的那個場面都要駭人。
他說:「一個成人,體內的水分,幾乎能占到體重的70%,血液含水、腦髓含水、肌肉含水,連骨骼……都含水。被吞下去的那塊祖牌需要水去增強念力、對外釋放信息,而白水瀟,就是一座離它最近的、可供利用的……小型水庫。」
「它感應到了山膽,知道回天乏術,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緊時間,不惜一切代價,去通知背後的人、也就是那些把它安放在這兒的人:山膽出世了,天敵出現了。」
神棍臉色都變了,沒錯,白水瀟最後的死狀宛如乾屍,是迅速脫水的表現,年輕身體裡的大量□□,就這麼短時間內莫名耗費掉了,原來是起這個作用——他只是懷疑那塊水精會向外釋放消息,沒想到,江煉口中,這事已經發生了。
他打了個寒噤:「那……那山鬼,是不是就危險了?不行,我要把這事,通知孟小姐,好讓她們……有個防備。」
他說做就做,連滾帶爬地起來,一溜煙地去了。
江煉沒動。
他倒不覺得,山鬼從此會危險了。
畢竟山鬼人多勢眾,而祖牌想控制或洗腦什麼人,曠日持久,相當困難,而且,它們所能驅使的最大一支力量,其實是水鬼:可水鬼現在人人自危,畏祖牌如虎,已經不在它的掌控範圍了。
但那消息既釋放了出去,勢必會產生一些變化。
江煉直覺,那個藏匿了最多水精類物質的漂移地窟,應該再也找不到了——就像一個堅持外出跑步、風雨無阻的人,忽然被告知會有厲害的對頭殺過來、且就蹲守在他慣常的路線上,還會出門去跑嗎?
不會,他會閉門不出,屏息靜氣,以不變應萬變。
至少,按照水鬼們的老法子,是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