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著孟千姿離開的背影,江煉有點悻悻。
他摸了摸鼻子,看向營地那一片燈火明亮,心裡有那麼點小酸澀:這麼多頂帳篷,也不說勻他一個角落。
不過還好,他安慰自己,還有瓶驅蚊水呢。
不拿白不拿。
他在原地等,又很憐愛地摸摸肚子。
過了會,有個人急匆匆跑過來,嚷他:「是那個……江煉小哥嗎?」
江煉認出是柳冠國,也看到他兩手空空,心頭升起一股子不太好的預感:怎麼著,這是要告訴他,驅蚊水已經用完了?
柳冠國朝他招手:「來,來,孟小姐讓給你安排住的地方。」
啊?
江煉一時沒反應過來。
柳冠國說他:「別站著呀,過來啊。」
***
江煉跟著柳冠國,穿過大半個營地,這一處相對較偏,只有四個單人帳,三個已入住,一個暫空,是他的,帳篷邊都系了很厚實的可扎口黑垃圾袋。
山鬼的帳篷應該是成批定製的,偏大,不像一般的戶外帳篷那麼侷促,一體成型免搭建,而且是雙層防雨的,也就是說單體帳篷外頭還罩了個外帳,門帘也是內外雙層,內層是紗網的,防蟲透氣,外層下方兩角都連著支撐杆,太陽大的時候把門帘撐拉出去,就是個長方的涼棚,門前自有塊蔭涼。
地方已帶到,柳冠國又匆匆離開,江煉長吁一口氣,鑽了進去。
抬眼看四壁,分外滿足:今晚上,這身板終於可以抻直躺平,不用蜷在樹椏間了。
就在這個時候,外頭有人喊:「那個江煉……江煉小哥,住哪間?」
江煉探出腦袋,還伸了下手,以表明正身。
那是個小個子乾瘦男人,見尋對了地方,小跑著過來半蹲下,啪的一聲往門楣上貼了張黃符紙,上頭有硃砂畫的條條道道——那架勢,就跟香港殭屍片裡,往殭屍腦門上貼定屍符似的。
什麼意思?這是要把他「鎮伏」在帳篷里嗎?
小個子點著那符:「孟小姐說,你非要瓶驅蚊水,但我們不用那玩意兒,這是『避山獸』的山鬼簡符,你昨晚也是跟孟小姐一道的,看到『動山獸』的效果了,有這符,什麼長蟲飛蠅都不會往裡爬,要什麼驅蚊水啊。」
江煉想分辯一下自己並沒有要驅蚊水,小個子符男沒給他機會,昂著頭走了,臉上那輕蔑的表情,像在鄙視他:沒見識,只知道驅蚊水。
夜風拂過,那張貼歪了的符嘩嘩作響,江煉拈住符角細看:這痕紋還挺眼熟的,跟他描摹過的、孟千姿金鈴鈴片上的一個痕紋頗為相似,只是要簡化得多,原來這是「避山獸」的。
山鬼九符,現在他至少知道兩種了,動山獸和避山獸。
外頭又傳來嚷聲:「那個江……江伢子,住哪間?」
這次,無需他探頭,人家自己找著了,這是個拎著塑膠袋的微胖男人,約莫五十來歲,一看就知道是技術工種而非力輩。
那人往門口一蹲,塑膠袋口朝下,嘩啦一聲,裡頭的東西鋪了一地。
都是醫藥用品之類的,江煉只粗略一掃,就看見了醫用繃帶、小瓶酒精,以及抗菌治感染的藥膏和內服藥。
微胖醫男說他:「孟小姐說,你非要用純天然的藥。年輕伢子,不要太偏激,瞧不起生產線合成藥物,你知道多少病人在用加工合成藥嗎?這世上,不是說純天然的就是好的。」
江煉想解釋:「我不是……」
微胖醫男也沒給他機會,搖著頭、嘆著氣,拎著空塑膠袋走了。
江煉把那些藥品撥到身前,正翻檢著哪些要用,又有人來了。
這一次,人家沒喊,是他自己聞到香味,主動把腦袋伸出去的。
這應該是個廚子,因為他託了個滿是碟碗的托盤,還系了條沾上了油污的大白圍裙,江煉往後挪讓,把那堆藥品拂開,空出放托盤的地方。
那人把托盤放下,瓮聲瓮氣:「孟小姐說,你已經吃過了。但我們開的病號飯,還有不少,你看看,能不能幫著解決一份半份的。」
江煉說:「我儘量……努力吧。」
……
這一撥一撥,走馬燈似的,真讓人應接不暇,雖說個個都對他有「誤解」,而這誤解,必來自孟千姿的推波助瀾……
江煉覺得合情合理,那是孟千姿嘛。
他環視眼前種種,末了,一切讓位於生理需要:畢竟民以食為天。
病號飯可真是豐富,而且該濃油濃油、該厚醬厚醬,不像通常意義上的那麼清湯寡水,江煉只略嘗了兩樣,胃口已然全開:二十幾歲的大小伙子,正是能睡能吃的年紀,他連著幾天沒睡好覺,又只能吃點野涼漿果,早憋壞了。
正大快朵頤,頭頂上涼涼飄下一句:「不是不餓嗎?」
江煉身子一僵。
過了會,他半端著碗,緩緩抬頭。
孟千姿正倚在門邊,居高臨下,半睥睨地看他,她穿了件牛仔外套,因為抱著胳膊,牛仔衣很隨意地循著身體曲線蜷皺,愈發顯得她適意,也就愈發襯得他窘迫。
江煉說:「這個……」
孟千姿示意他先不忙說話,又指了指他的嘴角:「米粒。」
我靠,還有米粒,這是個什麼形象?
江煉很鎮定地抬起持筷的手,用屈起的指節把米粒推進嘴裡,猶在試圖挽回點什麼:「這個,我要解釋一下……」
孟千姿輕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山風把她撂下的話如數傳遞過來:「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昂著頭,一路往回走,穿過燈光明暗的營地,沿途陸續有山戶給她讓路,她也就不斷點頭示意,及至走到自己帳篷邊的暗影處,看看四下沒人,越想越是好笑,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孟勁松恰掀簾出來,帳篷內的暈黃色柔光隨著這一掀流瀉而出,恰把孟千姿籠在了其中:人笑的時候本就好看,更何況她還長得好看,再加上這夜色烘托,流光映襯,那場面,美得像幅畫一樣。
旁觀者都會覺得舒心適意的畫。
孟勁松不由得也笑起來,問她:「千姿,什麼事這麼開心啊?」
有人在啊,孟千姿略略收斂了笑意。
她抬起頭,把臉側垂落的長髮拂理到肩後,說:「沒事,隨便笑笑。」
***
孟千姿走後,江煉干捧了一會碗。
吃是不吃呢?
吃吧,反正,奚落也奚落過了,不吃也不能挽回什麼,再說了,粒粒皆辛苦,不該浪費。
他繼續埋頭吃飯,正吃到酣處,門口又有人說話:「你是……山鬼的客人啊?」
我靠!還來,他還以為到孟千姿,已經可以告一段落了,沒成想還有個壓軸的!
江煉吞咽下一口米飯,無奈抬頭。
門邊只露了顆頭,雖然只是個頭,已讓人印象深刻:這人約莫四五十歲年紀,一頭捲髮,鼻樑上架了副新嶄嶄的黑框眼鏡,那臉那眼神那表情,湊在一處,莫名喜感,身子……
營地光源眾多,即便隔著帳篷,也可以隱約看到這人身子映出的那一截黑影,好傢夥,真不容易,是從隔壁拗過來的。
看來,這人是他鄰居。
江煉遲疑著,嗯了一聲。
那人眉花眼笑的:「好巧啊,我也是哎,這裡外都是山鬼,他們是一家人,我一個外來的,怪不自在的……我叫神棍,你呢?」
也是山鬼的客人?
江煉略一思忖,立刻明白了:難怪他覺得這幾頂帳篷的位置有點偏,原來是供「外客」住的,看來山鬼把內外親疏理得很分明。
他疏離但不失禮貌地回了句:「江煉。」
「哦,江煉啊。」
神棍非常自來熟地又爬進來些,先前只是頭部入侵,現在大半個身子都進駐了:「你很有生活檔次啊……」
是嗎?一身狼狽,都能看出生活檔次來?想必是氣質勝人一籌,江煉差點就露出自矜的笑了。
「……我剛在帳篷里聽到,你吃藥都要純天然的……」
江煉險些沒捧住碗。
神棍嘖嘖讚嘆:「我見過吃東西挑三揀四的,什麼食材要有機的、不施化肥的、得是山泉水澆著長的,從來沒聽說過吃藥都要純天然的,我當時就覺得,得跟這個人認識一下,真是很獨特!」
要不是神棍一臉誠摯,江煉幾乎要以為這人是專來反諷他的,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接話,只好示意了一下自己還在吃飯,隨口說了句:「他們這,備得還挺齊全,什麼菜都有,一般戶外,只能吃乾糧。」
「那是!」神棍好像不知道什麼叫暗示,蹭蹭蹭爬進來了,一盤腿坐下,拉開了上炕聊天的熱絡架勢:「他們做得可到位了,崖底下,就那下頭……」
他拿手往下指:「有個一號大本營,車子都在那,隨時輸送雞鴨魚肉新鮮蔬菜,你在上頭住再久,都不愁沒熱飯吃,還有還有……」
他伸手出去,把帳篷邊上的黑色垃圾袋撥弄得嘩嘩響:「你看見這個垃圾袋了嗎,特別厚實,滿了就扎口送下去,非常環保……他們身上都帶甩棍,還有刀,我先還以為是對付野獸的,問了才知道,人家是山鬼,不傷獸。這些理念,我都很是欣賞,你知道嗎……」
他湊近江煉,神秘兮兮:「我有點想加入山鬼。」
人家山鬼,不實行招聘制吧?
江煉回答:「……祝你成功。」
他看出來了,想通過言語暗示讓這人走是不大可能的,說得太白又得罪人,畢竟人家才是貨真價實的山鬼「客人」,不像他,名不正言不順的。
隨便吧,他聊隨他聊,自己安心吃飯就是。
江煉只當他不存在。
神棍卻認真思謀起這事來:加入山鬼,那可真是獲益無窮,聽說他們在大的山頭都有分支,管吃管住還提供裝備,有這樣的支撐和後盾,他的探索研究工作,何愁不能一日千里!
就是吧,那個孟千姿,他有點不太欣賞:初見時,她戴了個眼罩,跟他說左眼裡有兩個眼珠子,今天上崖時,他看得真真的,明明就一個!
……
邊上這人時喜時悶,江煉渾不在意,三下五除二光了盤,又敲敲盤邊,提醒神棍讓道,自己得把餐盤給人送回去。
神棍這才反應過來,手腳並用地給他騰地方,又問他:「那你……來這兒幹嘛啊?」
江煉說:「辦點事。」
他輕描淡寫把球踢回去:「你呢?」
神棍居然接得很實在:「我啊,我來找個箱子。」
江煉一怔,過了會,放下托盤,又坐回了原位。
原來,這就是孟千姿口中那個也要找箱子的人。
「你要找什麼箱子?」
神棍完全不設防,除了冼瓊花吩咐過的有關山膽的事不能外道,其它部分幾乎和盤托出,當然了,他這點事,設防也沒意義,反正說了跟沒說一樣。
但江煉卻不能不多問兩句:同至湘西,又同要找箱子,告訴他只是巧合,他還真不信。
「你只知道箱子的大致大小?」
「對,對,」神棍又比劃了一通,「差不多這麼高、這麼寬……」
「還知道它是被人偷走的?」
「是啊。」
「為什麼你會覺得它是被人偷走的呢?」
神棍被問住了,半天才回答:「就是……一種感覺啊。」
江煉搖頭:「是你夢裡的感覺,延伸到了現實中。但即便是在夢裡,感覺也不會無緣無故產生,總得依託於一定的情境,你當時,一定是看到了什麼,只不過醒來之後就忘了,只把這感覺記住了。」
說得很有道理,神棍皺起了眉。
這些日子,他頻繁做夢,夢裡,自己輾轉於不同的地方尋找箱子,或是西北的大沙漠,或是秦嶺山間的鳳子嶺,又或是曾英勇持刀剁死蠱蟲的山洞……
大概那些場景都曾是他親身所歷、勾連著他早年間的故事,使得他的注意力只盯在了那些場景上,自己都沒仔細想過:為什麼他會覺得,那隻箱子是被人偷走的呢?
而聽過他講起這事的人:朋友們早習慣了他的神一出鬼一出,聽他說話如風過耳;陌生人又覺得他是腦子少根筋,當他不正常,瘋言瘋語,一笑置之。
從來沒有人真的去反覆琢磨他的話,然後提出疑問——
為什麼你會覺得,那個箱子是被人偷走的呢?
總得有個由頭吧。
他睜著眼,半張著嘴,眼神漸漸渙散,偶爾眉頭會抽動,似是要努力回想什麼。
他真的是自冼瓊花口中聽到「山膽」這兩個字之後,才開始做關於尋找箱子的夢的,第一晚的夢,應該至關重要。
那一晚,他幹什麼了?
——白天,他盯梢了冼瓊花,但很快被發覺,還被粗暴扭胳膊踹腿,吃了點皮肉苦頭;
——冼瓊花在他的文化衫上寫字,跟他說「我們姿姐兒,是個厲害的」;
——他高高興興把那件文化衫折好了放在床頭,被子拉至胸口,又撳滅了燈……
然後好像,很快就做夢了……
江煉沒有說話,他知道人在極專注地回憶某事時,需要相對安靜和封閉的環境,他甚至還動作極輕緩地放下了門帘。
多層布隔音也是好的。
神棍嘴唇囁嚅著,眼神依然飄忽,仿佛眸底投入的影像,並不是江煉。
他低聲喃喃:「很大的火堆,火焰很高很高,其實不是一個箱子,很多,堆在一起,看不清,只能看到箱子的輪廓,都是這麼長,這麼寬,很多。」
江煉心跳得厲害,他屏住呼吸:沒錯,況家逃難時,帶了很多箱子,用他干爺的話說,三四十個不止。
「還有人影,也看不清,就知道有人,也挺多的……有站在火堆邊的,也有站在箱子堆邊的。」
是那群土匪嗎?江煉心中一凜:他們搶走了財物之後,把沒用的箱子都給燒了?那……那張藥方呢?土匪會不會覺得沒有價值,一併丟棄燒毀了?
他想追問,又強自忍住,神棍現在這近乎夢遊的狀態,是不好去干擾的。
神棍驀地瞪大眼睛:「哇,好大的鳥!不是不是,是火光投了一隻鳥的影子在山壁上,好大啊,幾丈高,還在動。」
江煉耐住性子:光的照射確實可能成倍放大物體的影子,這也是投影儀的成像原理,可能在土匪燒毀況家箱籠的現場,混進了一隻鳥吧。
然而神棍跟這隻鳥耗上了。
「又不像鳥,腦袋有點像雞,不不不,腦袋上好像還長了東西,有點像翎,像解放,也不……比我們解放漂亮多了。」
江煉如墮五里霧中。
我們解放……不是在1949年嗎?為什麼一隻鳥腦袋上長的東西,會比中國解放還漂亮?這根本不是可拿來類比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