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崑崙】

  神棍九十四歲這一年,最後一次上崑崙。

  他沒要任何人的陪同,如同早年那樣,一個人上路,和早年不同的是,少了個麻袋包,因為背不動了;多了根拐杖,因為光靠自帶的兩條腿,確實也有些吃力了。

  路上和人聊天,大家都誇他身體好、長壽。

  神棍便笑,說,我跟彭祖老爺子還是本家呢,估計是基因好。

  然後,就到了崑崙。

  ***

  神棍曾經以為,崑崙的雪頂會消失的。

  幸好沒有,環境保護還是做到位了,四十年,外頭風雲變幻,崑崙卻還只是崑崙,只不過雪蓋又厚了幾分。

  進山是他力所未逮,他撥了這頭山鬼的聯絡人電話,留言說,自己需要進山腸。

  來的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慈眉善目,笑意滿滿,神棍沒認出她來,直到通上名字,他才反應過來,問她:「你是陶恬吧?」

  陶恬笑,眼角綴滿深淺紋絡,對他說:「神先生,你記性真好。是我沒錯,當年在三江源,我們一起遇過險呢。」

  是熟人。

  神棍便笑得分外歡暢,他這把年紀,滿世界也不剩幾個熟人了。

  兩人坐車到了才旦溝口,溝口處,已經有山戶侯著了,不過沒氂牛,停了兩輛山地疾行車,這車有伸縮攀爪,平地可行,不平可「走」,雖不能完全替代行路攀山,但省個七八成力不成問題。

  為靈活計,一車只兩個座,神棍於這些新技術早已跟不上趟,只能老實聽陶恬安排,笨拙地調整座椅、綁帶、氣囊。

  車子啟動,陶恬儘量開得平穩,又跟神棍介紹山腸的情況:「那條通路,我們一直定期維護,為防止人誤入,入口處封死了,不過收到你的消息之後,我已經提前安排人去開了。」

  神棍嗯了一聲。

  箱子焚毀,山腸已塌,孟千姿四十年前入山,是安排人力動用機械,花了近兩個月時間,打通了那條「門左尋手」的通道——那條通道,也成了進去的唯一步道,由崑崙這頭的山戶負責維護。

  一路無話,神棍看窗外景致,人熱衷於改變,有人的地方一直在變,而這種無人區卻幾乎一成不變,他甚至能認出曾經紮營、用餐的地方,幾度酸了眼眶。

  途中,也忘記了是要拿什麼,手一抬,碰到一個背囊,陶恬眼角餘光瞥到,解釋說:「這是山鬼籮筐,現在不少器具越做越精簡,背囊也沒那麼重了。」

  神棍打開了看,手上沒把住,裡頭掉出花花綠綠的一包來。

  原來是迷你袋的各色零食,裝了一包,神棍奇道:「現在不都是服用各種營養粉劑嗎?還吃這個?」

  陶恬不好意思地笑:「不是,這不是標配,我個人習慣。」

  頓了頓,又補充:「很久之前,有個朋友跟我說,進山本來就辛苦,吃的還總是能量棒,太枯燥了。我就養成了這習慣,背囊里總會帶點……好吃的。」

  ***

  第二天上午,到達目的地。

  神棍上山時,心情倒還平靜,中途還看了迴風景,但近入口時,一下子沉默了。

  這通道修鑿過,堵住了通往其它冰血管的岔道,沿途還裝了自光燈,大概是因為高原的關係,自光燈不是很亮,暗暗的。

  這幽暗加劇了通道的幽深,無數前塵往事,如通道里蟄伏的幽靈,漸次抬頭。

  ***

  四十年前,孟千姿於此入大荒。

  最親近的人都來送她,現在想想,那時的氣氛真怪:誰也不知道孟千姿需不需要行李,卻個個爭著往她的行李包里塞東西;誰都清楚送的是一列也許再也不會歸來的列車,卻人人都裝著這只是一場普通的送站。

  辛辭給孟千姿化了最後一次妝,山上太冷,許多瓶瓶罐罐里的液乳都凝了,辛辭把它們都捂在懷裡,嘩啦啦一滿兜。

  孟千姿笑著說:「可得把我畫得好看點,江煉兩年沒見我啦。」

  又壓低聲音說辛辭:「你得主動點。」

  辛辭原本紅了眼的,讓她一說,又紅了臉,訥訥回了句:「這種事兒,又不是光我主動就行的。」

  況美盈給江煉買了新的四季衣衫,因為「在那頭,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得換」,衣衫疊得整整齊齊,上頭放了張她和韋彪的婚紗小照。

  冼瓊花幫孟千姿理好了行李包,又過來吩咐她:「姿姐兒,到了那頭,如果有辦法,你儘量給我們……捎個信兒。」

  孟千姿咯咯笑,說:「神棍說,人家大荒,是天外、宇宙呢,我怎麼捎啊?還是託夢吧。以後,你們做到的、關於我的好夢,都是我托的。」

  又正色吩咐所有人:「大荒既然是天外,跟這兒多半不是一個維度,等我帶著江煉回來的時候,這兒沒準已經過了好幾十年了,你們有什麼人生大事,記得都在這知會一聲,我一回來,就能看到,不至於錯過了什麼。」

  啟天梯前最後一句話,是指著踝上的金鈴、向著景茹司說的:「四媽,我用完了之後,把金鈴交給你帶回去,留給下一任的山鬼王座吧。」

  ***

  陶恬引著神棍,步入陰暗的通道。

  神棍問她:「這兒常開嗎?」

  陶恬想了想:「也不是,起初那幾年,人來得勤,後來慢慢地,就不那麼頻繁了,一般是幾年一來的。只有孟助理,每年都來,不過,他三年前,已經過世了。」

  神棍哦了一聲:自己認識的人,又少了一個了。

  打開第二道門,終於步入石台。

  神棍條件反射般,先抬頭往上看。

  那幾道搭靠著的山腸還在,看似搖搖欲墜,實則穩固住了,沒有大的山崩或者地震,應該不會再倒。

  石台上下,都結了玻璃罩,罩外還結了鐵絲網,這是防石蝗的,雖說這麼多年,鮮有人見過石蝗了。

  神棍在石台上走了幾步,這才抬起頭,看向山壁。

  山壁上,石人依舊,江煉在,孟千姿也在。

  神棍對陶恬說了句:「你不用陪著我,讓我自己待會兒吧。」

  ……

  孟千姿入大荒時,用的是金鈴。

  和江煉那次一樣,山壁上,如有豎向的黑色眼眸緩張,而就在眼眸開啟的剎那,金鈴一下子崩斷,落在了地上。

  孟千姿想俯身去撿,景茹司說了句:「千姿,別管它了,晚點我收拾,補接起來就行。」

  孟千姿沒再去撿,她拎起行李包,說了句:「好沉啊。」

  又說:「我走啦,說不定江煉從來也沒有走遠,我走幾步,就能遇見他啦。」

  她沒有一頭扎進去,只是笑著看所有人,這塵世,她大半的依戀都在這兒了,她想再多看幾眼。

  曲俏小聲地啜泣起來,冼瓊花摟著她的肩膀低聲安慰;況美盈流著眼淚,一直緊攥韋彪的手;孟勁松呆呆站著,手裡握著一卷畫兒。

  那是江煉曾經貼神眼,為孟千姿畫的肖像,柳冠國沒捨得燒,一直留著,孟千姿再次去湘西時,他已經聽說了江煉的事,於是鄭而重之取出,又交還給了孟千姿。

  孟千姿很喜歡這畫兒,臨走前,她把畫送給了孟勁松,以留作紀念。

  ……

  孟千姿就這麼一直看著,直到入口閉合。

  漸漸恢復的石面順著她的臉一路描摹而下,石面復原之後,曲俏失聲叫了句:「你看他們!」

  石面上,留下了兩人的石人麵塑,他們像是一齊離開的,看不出前後隔了兩年的時光,兩人都在笑,挨得很近,一生一代,一對壁人。

  後來,景茹司去收拾金鈴,這才發現,金鈴不僅僅是崩斷,代表「啟天梯」的那個符紋的鈴片,裂了。

  盛家九鈴,焚一鈴而毀九,神棍當時就懷疑,這個鈴片的損裂,也許昭示著伏獸金鈴的從此沉寂。

  他又想起那個螳螂人寫下的話。

  ——天梯,你要小心,你會死在那裡。

  這話,不一定是在詛咒孟千姿,那個螳螂人只是認出了金鈴:在「它們」眼中,入大荒是條不歸路,與死無異,也許金鈴的最後一用,本就是要施術者付出獻祭般的代價。

  所以,到了天梯,你要小心,一旦開啟,你會「死」在那裡。

  ……

  而今的石台,更像個祭台,或者說留言台。

  如孟千姿期望的那樣,很多人的人生大事,都在這兒遙寄給了她。

  神棍看到況美盈一家三口的合影,那個小胖墩長得很像韋彪,邊上還有一張自製的感謝卡,上頭寫著:謝謝江煉叔叔和千姿阿姨救我爸爸媽媽。

  神棍看到一本影集,翻開了,是辛辭和曲俏的合影,每年一張,到了第六年,沒再繼續。

  這世上的感情,有長長久久,也有中道別離,並不稀奇。

  ……

  神棍在石台上佇立良久,才拄著拐杖出來。

  陶恬不知道忙什麼去了,守在入口處的山戶想過來攙扶他,神棍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想靜一靜。

  他一直走,走到僻靜的崖口邊,揀了塊大石頭坐下。

  天很陰,濃雲密布間,窸窸窣窣,已然在落雪了。

  神棍的眼前漸漸模糊。

  一晃,居然都四十年了。

  他也說不清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敬畏時間。

  天大地大,時間最大,愛耗不過它,恨也熬不過它,它是釜底永不熄滅的薪火,把那許多不情、不甘、不平、不忿,煎作了青煙一縷。

  神棍真的做過很多關於孟千姿和江煉的夢,夢裡,他們或笑,或鬧,或喁喁私語,或只是肩並著肩走遠——神棍從來接近不了,每次想接近,他們就像水中波影,漸盪漸消。

  孟千姿找到江煉了嗎?

  這個問題,最初幾年,神棍還挺糾結的,後來,當他的朋友們逐漸離開,越來越多地離開,他也就釋然了。

  最早是易颯,她於九年後逝世。

  神棍跟宗杭這一對不熟,消息都是陸陸續續從冼瓊花這兒得到的。

  據說,易颯生了個女兒,宗杭給她取名宗憶颯,小名「念念」,取念念不忘之意。

  這個女兒跟易颯長得很像,性情卻截然不同,她溫柔而又有耐心,小小年紀就懂得照顧爸爸,比如冬天要多加衣,夏天別吃太多冰的冷的,像個生來就懂事的小大人,給了宗杭許多安慰。

  念念出嫁的時候,宗杭的父母已經過世,宗杭在那之後,便從周圍人的視線中消失了,再也沒人看見過他。

  不過有消息說,他去了東南亞,在不同的水域置辦了很多很小的產業,比如買了條船,租給別人開;再比如購置了不少漁網,漁民可以自領,只要繳納很少的租金、或者拿自打的水產抵使用費就可以——宗杭行蹤不定,會去不同的地方收租,而不收租的時候,他喜歡在水邊待著,還養了群會捉魚的烏鬼。

  還有人說,他很愛笑。

  也不知是真是假。

  然後,就是羅韌他們。

  神棍當初的擔憂成了真,曾引凶簡上身的這五個人,身體都有內耗,無一長壽,木代算是五人中最後辭世的,但也遠在十年之前了。

  神棍在木代辭世當年見過她,那一年,他去拜祭羅韌他們,木代帶著他去了墓園,神棍記得,木代含笑看羅韌他們的遺照,鬢邊一片蒼蒼。

  他還記得,木代跟他說:「最近做夢,老夢到羅韌他們,還夢見解放,我看,我也就這一兩年了。」

  神棍讓她別多想,千萬保重身體,還約定說,明年自己還會來。

  第二年,去是去了,木代已不在了,墳頭多了一座,遺照多了一張,他的朋友,又少了一個。

  五年前,岳峰和季棠棠夫婦去世。

  這一對,走的日子很接近,季棠棠先走,她走後第七天,岳峰於睡夢中過世,走得很平靜。

  神棍原是去參加季棠棠的葬禮的,還沒來得及走,於是又留下來,參加岳峰的。

  他年紀大了,岳家人怕他累著,不肯讓他幫忙,大多數時候,他都在邊上坐著,看又一起白事慢慢成型。

  岳峰的小孫子總愛蹲在他腳邊玩,小傢伙年紀太小,不懂什麼叫死,玩著玩著,會拉拉他的褲腳,問他:「爺爺去哪兒了?」

  神棍便摸摸他的腦袋,說:「開著大越野,玩兒去了。」

  ……

  都說長壽是好事兒,神棍卻覺得,人其實活得越長越孤獨吧,他經歷過的事、愛聽的歌、熟悉的人,漸漸的,都找不到人去聊了,只能揣在心裡,在每一個白天黑夜、風裡雨里,慢慢發酵。

  他想念自己的朋友們。

  剛開始,時間那麼多,未來那麼長,大家擠簇成潮,捲成大浪,聲勢浩大,一起向著堤岸出發,歡聲笑語,何等熱鬧。

  漸漸的,有人消於半空,有人被堤岸打回,有人被砂石汲沒,浪頭漸小,浪勢漸消。

  也不知他是運氣好還是不好,始終是最前頭的那粒水珠,走了最遠的路,划過最長的痕,卻也最孤獨寂寞,靜靜悄悄,無人做伴,乾涸在最遠的梢頭。

  ……

  朔風越來越緊,雪片在蒼色的半空中亂飛。

  孟千姿找到江煉了嗎?也許吧,也許下一個明媚的日子,兩人就會雙雙歸來。

  只不過,神棍知道,自己看不到了。

  又也許,他們還在大荒。

  大荒是什麼?是天外,是宇宙,是未知,如果人死後,神魂真的都會入大荒,那麼,大家終將在大荒相遇吧。

  屆時,該多麼熱鬧啊,那麼多他思念的想念的,都會濟濟一堂。

  神棍向著這空寂的山間微笑,然後慢慢閉上了眼睛。

  大雪很快在他發頂肩頭蘊集,他的手鬆開了,拐杖順坡落下,在山石上一路磕碰,最終定住時,驚著了一隻在附近覓食的雪雞。

  如果神棍還能看見,他一定會發現,這隻雪雞,長得頗似四十年前的江鵲橋。

  他不知道,孟千姿有一陣子,熱衷於給江鵲橋拉郎配,可惜三番兩次都沒成功,末了,孟千姿哈哈一笑,放棄了。

  她說:「算了,我自己都搞成這樣了,不幫你操這份心了,鵲橋你自個兒去遇,自個兒去選吧,喜也一生,憾也一生,好好過你這輩子,就行了。」

  ***

  《山鬼志》載:山鬼末代王座孟千姿,生於一九九三年,卒年無考。小蒙山終不能收其骨,山無人伴,設衣冠冢以代之。傳崑崙有山,腹內陳其石人麵塑,款款一笑,栩栩如生,有緣者可得瞻。

  是謂:

  前是榮華後空茫,斷線離枝入大荒。

  山不成仙收朽布,石人一笑年歲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