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棍嚇得懵住。
過了會,他聽到熟悉的笑聲,再然後,車內燈就亮了,駕駛座上的那人扯下脖子上的圍巾,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神棍瞪大眼睛:「小煉煉?」
江煉收回槍:「槍抵到腦門上,你都沒轍,看來你還是那個你,沒有變成別的什麼。」
他向車後示意了一下:「我其實隱約感覺,你是想焚箱的,但是我一直覺得,你沒有強烈的動機,現在看來,是不是這動機已經有了?」
神棍沒吭聲,只嘆了口氣,默默倚上座椅靠背——這路太靜了,連輛過路的車都沒有,他想假裝被別的事分了心都做不到。
江煉繼續往下說:「你明知道美盈沒了箱子,命都保不住。大半夜的,字條都沒留一個,偷偷卷了箱子走,現在被我抓了個正著,是不是該有個合理的解釋?」
神棍還是不說話。
江煉笑笑,也往椅背上一靠:「不說啊,那咱就耗著,反正我年輕,體力好,看誰耗得過誰。」
神棍耷拉著腦袋,又是一聲綿長嘆息,江煉試圖翹個二郎腿,以展示自己的穩操勝券,惜乎駕駛座可供他施展的地方太小,只得作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神棍終於開了口:「小煉煉,你有沒有聞到什麼……怪味兒?」
江煉用力嗅吸了兩下,沒有,倒是又聞到了隱約的香水味。
神棍將外套的拉鏈一拉到底,又往上捲毛衫,卷完了毛衫卷秋衣,秋衣下頭,居然還有厚厚一層繃布,像是受了傷,拿繃布包紮——但普通包紮,絕不會這麼疊壘到這麼厚。
事實證明,那確實不是包紮,只是神棍拿繃布做了個厚厚的貼墊、墊在肚子上而已。
他看了江煉一眼,心一橫,把布墊拿了下來。
那一瞬間,江煉還以為自己是看錯了,他倒吸一口涼氣,迅速移開目光,然後,就是止不住的心驚肉跳。
那還是肚子嗎?他覺得,自己看到了一片腐爛的血肉沼澤,即便瞬間就扭了頭,那情景還是揮之不去,仿佛長在了他的視網膜上。
神棍默默地、又把布墊蓋上了:「我自己湊近聞,總覺得能聞到腥臭味,看來還好,捂了這麼多層衣服,沒白捂。」
江煉的聲音都有些發顫:「多久了?」
「就前天晚上,當時,我的血開不了箱,小蘿蔔他們又要到了,我愁得要命,不過還是聽了你的建議,去澡堂洗澡。」
「洗澡的時候,看到了胸腹上的那條疤,這疤的顏色,當然是比別處重的。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看著就覺得,這疤像個血條、血包,再然後,忽然冒出個念頭:我這兒的血,會不會跟我別處的血不一樣呢?」
「我就偷偷回了趟房,把那個箱子給抱了出來,想試試看。」
江煉有點印象了,他記得況美盈那時還出聲詢問來著,神棍答說,是洗澡忘了東西了、回來拿。
「我在那條疤上只戳破了一個小口,但是血不斷地湧出來,然後,我就把箱子給打開了。」
居然打開了,江煉親臨現場一般緊張:「裡頭真有東西?」
他記得,困在山腸中時,神棍曾說過這箱子裡有東西,讓他不舒服,還怪危險的。
神棍點頭:「裡頭有一封信,給我的。」
「信呢?」
江煉這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理解錯了:那個時代,怎麼會有信呢,即便有,今人也讀不懂那些「文字」吧,這所謂的信,一定不是他設想中的書信。
果然。
「也不是信,確切地說,像某種訊息,開箱之後,我接收到了,而且理解了——你要信的實體,我拿不出來。」
行吧,這可能是神族人的隱秘手法、基於某種生物感應的訊息傳遞,江煉也不想深究,他有更關心的:「那個訊息,說了什麼?」
問完這話,他的心已經狂跳起來:車裡的空氣太滯悶了,他把車窗撳下一條縫,外頭冷冽的風從那條細縫間狂涌而入,車窗玻璃被撼得發出嗡嗡震響。
「說了事情的真相。」
江煉周身泛起細小的戰慄,也不知是凍得,還是讓這句話給激得:「那你現在,知道你是誰了?」
神棍點了點頭,頓了頓又補充了句:「大概知道吧。」
「你是誰?彭祖,還是況祖?」
神棍搖頭:「其實都不是,我就是神棍,那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確實也和我有淵源,他比彭祖還要早,一切可以說,都是從他那衍生出來的,就叫他……彭一好了。」
***
神棍定了定神,先擰了瓶礦泉水喝了幾口潤喉,這才慢慢開講。
這一路以來,大家的猜測差不多都是對的:絕地天通,神人跨代,蚩尤和黃帝方意見不合,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戰之後,蚩尤被黃帝梟首,而蚩尤的追隨者們,則撤進了當時被視為惡癘瘴氣之地的南方。
然而,敗局雖定,心猶未死,大家的自體繁殖能力都是走向消亡的,但麒麟晶是藥,只不過,這藥亡在了它們前頭——如果能想辦法,複製麒麟晶呢?哪怕效用只有正品的一半、甚至十分之一?
它們啟用了一顆長期潛伏在黃帝方的棋子,密切關注著來自黃帝方面的一舉一動,很快,就知道了即將「龍骨焚箱」的消息。
神棍長嘆了一口氣:「黃帝方知道,代代繁衍之後,自己將變得和人一樣,再傑出也會有窩囊的後代,以往的高高在上將不復存在,每個人都是螞蟻,一生忙忙碌碌、拼殺、營造,你雄起或是他蟄伏,都像海浪一樣,沒有定勢,全憑造化。」
「在這種情況下,保留寶器成了一件危險的事,首先是,當社會發展水平還只停留在用刀槍木棍,某個人卻擁有槍枝火炮,後果可想而知,萬一他用這個為自己謀私利、踐踏他人,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其次,神族人的滅絕是有先後的,你只是找個地方收藏,萬一後死者反悔呢?又或者哪一天被找到呢?找到的話,就意味著權力、異能、凌駕於他人之上,誰都想自己找到,誰都不想別人找到。」
「患不均」是老課題了,怎麼安排都不會讓人滿意,除非都沒有,就像二桃殺三士,沒了桃,誰都不會爭——想要絕對的公平,絕對的保險,只有讓這批寶器消失。
蚩尤方知道屆時會有大型的點算和裝箱,籌劃再三,有了偷箱的計劃。
「寶器的點算和裝箱,對外是保密的,但內部執行來說,並不十分嚴苛,調換物品或者借調人手的事時有發生,這使得那個棋子很成功地將自己想要的物件都集中在了一口箱子裡,並且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而直到那口箱子丟失,黃帝方才反應過來:自己內部,出了大鬼。」
有鬼,就要除,但一番調查下來,種種跡象,都指向了一個叫彭一的人,這個彭一,也恰好負責那口被偷走的箱子。
江煉心思轉得極快:「栽贓?」
神棍嗯了一聲:「那個棋子心思非常縝密,他早知道箱子一丟,必然有人追查,所以事先就布置好了替罪羊,布置得非常完美,這彭一,基本上是辯無可辯、叫天天不應的那種。」
「彭一自然是不甘心屈死的,他賭咒發誓,求黃帝給他機會,只要給他機會,他一定會找回箱子,也親手揪出陷害自己的人。」
江煉脫口問了句:「黃帝答應了?」
真可惜千姿不在這兒,她那麼喜歡聽故事。
江煉瞅了眼手機,很想給她直播或者幫她撳個通話免提,可惜了,信號教做人:移動聯通電信沒有徹底征服廣袤無人區之前,類似的遺憾還將重複上演。
神棍回答:「黃帝確實有遠見,而且說起來,這彭一算神族人中的後輩,也就是我們聊過的,他會是最後滅絕的那批神族人。」
「彭一絕處逢生,感激涕零,恨不得肝腦塗地以報。一番籌劃之後,他們做了四件事。一,繼續推進焚箱這件事;二,派人追查丟失的箱子,表面追查的態度;三,對外放話說,留下了一部分龍骨和鳳凰翎,以備來日焚箱;四,在公開場合,以『奸細』、『反叛』之名,對彭一處了開膛剖肚之刑。」
「我先前一直奇怪,人家鯀又不是什麼大奸大惡,治水也是勤勤懇懇,又不是偷奸耍滑,只不過沒治成而已,至於要被殺了嗎?現在知道了,天帝殺鯀,鯀復生禹,這種殺伐,只是消耗了他一次自體繁殖的機會,但開膛剖肚之刑這種就不一樣了,這是罪大惡極、徹底殺絕,別想再復生了。」
江煉沉吟了一下:「這應該是假殺吧?」
「當然是假殺,但為了戲做得逼真,下的是真手,那道抻長的『s』形,就是當年開膛剖肚的刀口。這幕戲,是做給那顆棋子看的,賭的就是讓他自以為計謀得逞、掉以輕心,毫無顧慮地再去偷龍骨和鳳凰翎。」
江煉頭皮猶如過電,一陣陣發麻:「而你們事先布下了埋伏,他再去偷的時候,就會暴露?」
一連串的事情,一下子就有了解釋,江煉的喘息開始發沉:「所以你曾經做過的幾個夢,確實都是彭一的視角,彭一點算箱子,看到自己放置山膽,發現箱子被偷走、於是追跑,看到鳳影、墮龍和神族人吟唱哀歌,也感受到是自己被開膛剖肚。還有,引那顆棋子偷了鳳凰翎之後,偷偷跟著他去了他和同夥接頭的山洞,聽到了這兩人竊竊私語?」
沒錯,神棍默認。
中間居然有這麼多曲折,難怪自己一直以來,都很難界定「神棍」在其中的立場和他所扮演的角色,還一度覺得他是個叛徒……
不對,江煉忽然想起之前在山地紮營時,晚上出去方便、誤打誤撞看見的山蜃樓:那個和牛首人接頭的,想必就是那個棋子了,那牛首人拿異生的胳膊套住棋子的脖子,原來只是把他拉入暗處防人看到,而不是什麼綁架。
但是……
「你怎麼會跟那個棋子,頂了張一模一樣的臉呢?你祖上姓彭,彭一是你的遠祖,你該長得像彭一啊。」
神棍抬手往下壓了壓:「小煉煉,有點耐心,還沒講完呢。」
行,這一節先擱到一邊,江煉急於知道後續:「那後來呢,發現那個棋子在山洞密謀之後,你們就把這兩人給抓了個現形?」
神棍搖了搖頭。
也對,應該沒抓,要是抓了,鳳凰翎就會被追回、而不是失落在外了,江煉一時間想不明白:「為什麼不抓啊?」
神棍回答:「還是那句話,做事要有全局眼光,那人只是顆棋子,對方到底在布一個什麼樣的局,他不可能知道,而單憑丟失的物件,黃帝方也沒法猜得透徹——斬殺一顆棋子,是找不回箱子的。但是,如果能把這顆棋子變成我們的人,再反插回去,意義和作用就大不相同了。」
江煉長長吁了口氣:「很難吧?而且,你們能相信他嗎?」
有些事,有一就有二,今日他可以背叛蚩尤,來日可以再背叛你,從某種角度來說,人有一次背叛,就永不值得信任了。
神棍也感嘆:「那當然了,所以,最終反插回去的那個人,並不是那顆棋子。」
江煉心中一動:「彭一?」
也只能是他了,這件事如此隱秘,知情者一定不多,而且所謂的「士為知己者死」,彭一行將屈死,得黃帝開了一條生路,不指派他,他估計都會主動請纓,更何況,他自己也曾發誓要「找回箱子」。
「彭一是……易容了?」
想想也太兇險了,臥底這事,可不是好玩的,而且萬一遇到熟人露出破綻……
神棍白了他一眼,聊了這麼久,從前的神棍終於又回來些了,老實說,江煉還真不習慣神棍在那一臉愁苦長吁短嘆的。
「小煉煉,你也太看不起神族人了,人家那科技發展水平,我們現在還趕不上呢,易容……如果只是易容,我作為彭氏後人,能長得跟那個奸細棋子一樣嗎?」
確實,江煉再猜:「生物工程?基因改造了?」
神棍提醒他:「差不多吧,你記不記得我曾經提到過,箱子裡裝的物件,有女媧的摶土人偶?」
想起來了,神棍還曾猜測說,摶土人偶,也許是神族人的「機器人」。
人死後化為飛灰塵土,飛灰塵土又摶而為人,人和土之間,確實存在著微妙的勾連——植物自土內生長勃發,大地厚積著人類至今都難以理解的力量,但也許,神族人已經領悟到了。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用今天的話來說,那個棋子的一切認知都被『下載』進了摶土人偶,而彭一,也同樣被摶土改造成了那個棋子的模樣,因為兩者有相同的『材質』,可以對接,所以他『讀取』了那個棋子的認知。」
還好,解釋得不算拗口,江煉有八*九分的明白:這樣,彭一去反臥底的時候,就不至於因為不認識這人的髮小、初戀等等而暴露了。
他追問:「那然後呢?」
然後,彭一就轉場了,頂著張陌生的臉,在蚩尤一方粉墨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