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倒沒下雨,但前一晚那場雨餘威尚在,走的又是偏僻小道,滿腳泥濘不說,高處的樹冠還時不時往下灑滴子,一個多小時走下來,跟淋了場雨也沒什麼差別。
帶路的老嘎停下腳步,伸手把面前一叢茂密的樹枝撥開了些。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下山凹里的叭夯寨——正是暮色四合時分,山裡的水汽蒸蒸騰騰,打眼看過去,那一團一團的白色水汽有飄在樹頂上的、有緊挨屋後的,安靜中透著古怪,還有種靜寂的詭異美感。
老嘎指了個向:「喏,就那,二、三樓亮著燈呢,人應該都在。」
都在就好,孟千姿懶得過去看——反正多得是眼睛幫她看——她在一塊濕潮的石頭上坐下來,拽了兩片樹葉耐心地擦靴子上的泥漬,辛辭趕緊翻出紙巾上來幫忙。
孟勁松擰著眉頭看吊腳樓的燈光,隔得有點遠,看不清屋裡的情形,即便用上瞭望遠鏡,也架不住人家關窗拉簾:亮燈不代表人在,萬一人出去了呢,大張旗鼓地撲過去,很可能打草驚蛇。
柳冠國也是這想法:「要麼,讓劉盛先過去探個道?」
這趟辦事,他把嘴皮子利索的沈邦和沈萬古留下以絆住神棍,點了劉盛和邱棟隨行,這兩人里,邱棟穩重,劉盛機變,更擅長做投石問路的打探活。
孟勁松回頭看孟千姿等她示下,孟千姿的目光卻落到一旁束手站著的老嘎身上:「萬一動起手來……你家的親戚,我們這手能動到幾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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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符樣,即便正戳到眼跟前,孟千姿也沒認出來,但辛辭既然言之鑿鑿的,那多半不會錯,她馬上讓柳冠國把老嘎找來。
老嘎倒沒隱瞞,如實倒了前因後果。
說是一個多月前,有兩男一女進了叭夯寨,徑直找到他,自稱是他四阿公那頭的親戚。
老嘎的確是有四阿公的,這位阿公離開叭夯寨時,老嘎的爹都還沒討上婆娘——這叭夯寨,解放前也是個好幾百口人的大寨,不過山里生活苦,又加上天災、兵亂,寨里的人一茬茬出去討生活,有進省城的、有南下的,還有出洋的,日子好的就落在外頭了,日子不好興許荒在外頭了,總之基本沒回來的、也基本沒信捎回來,他哪能知道那位四阿公娶了誰、生了誰,又發展出多少門子的外姓親戚呢。
自己一個孤寡老頭子,人家千里迢迢過來行騙的可能性不大,而且三人都好模好樣彬彬有禮,說起遠年上代的事來頭頭是道——有好多事,老嘎自己都講不上來。
所以,應該真的是關係很遙遠的那種遠房親戚吧。
據他們說,老人家雖然葬在外頭,但至死都惦記著故鄉,他們這趟過來,就是想住一陣子,代老人家走一遍這兒的山山水水,拍點照、收集點過去的老物件,帶回去以全逝者心愿。
好吧,聽起來也很像那麼回事,畢竟遊子嘛,葉落都沒能歸根,有這心愿可以理解,再加上三人主動給飯錢房錢,老嘎更覺得整件事合情合理——自己要還是疑神疑鬼,那可真是小雞心眼小雞肚腸了。
三個人里,年紀最大的那個男的叫韋彪,三十掛零,高大粗壯,人還行,就是面相凶了點,任何時候看起來都像在和人置氣,另一個叫江煉的跟他正相反,臉上總帶著笑,和和氣氣的,人也謙和有禮,最小的是那個女的,叫況美盈,才二十三四,纖弱文靜,人也文藝得很,沒事就喜歡擺弄照相機拍照,或者支起畫板畫山畫水,就是身體不大好,三天兩頭的不舒服,白天也會睡覺靜養,而每當她睡下的時候,韋彪就會下樓提醒老嘎「小聲點」,害得老嘎剁臘肉的時候,小心翼翼拿刀口來回拉著磨,跟拉小鋸似的。
同住了一段時間,老嘎是發現兩件蹊蹺事兒。
一是這三個人里,他分不出誰是頭兒。
按說應該是韋彪,年紀最大,也最有架勢,但他對況美盈百依百順,言談行事都透著一股子小心翼翼,這種小心,以老嘎的感覺,並非完全是男人討好女人的那種小心。
那就是況美盈了?好像也不是,她在江煉面前,似乎又言聽計從,偶爾犯些執拗,也只有江煉三兩句話就能開解。
可韋彪不買江煉的帳,經常冷嘲熱諷地擠兌他,江煉從來都是笑笑受了,並不見懟回去。
這三人真像一個降一個的閉合循環。
二是,這個江煉,逢大雨夜必外出。
這陣子也是到季節了,山里多雨,而且多下在晚上,尤其是上半夜,隔個三五天就來一次瓢潑,說句不好聽的,拿棍子攆狗,狗都不願出窩,更別提人了,這江煉是為了什麼總在風急雨大的時候往外跑呢?要說山里埋了錢,那也趁晴天乾爽去挖啊。
而且有兩次,老嘎聽到動靜,偷偷從窗縫裡往外張望,看到江煉背了大的黑馱包,那長寬,裝個人都沒問題。
好在老嘎這人天生沒好奇心:隨便了,只要這不知道真假的外門子親戚按時給房錢飯錢,不惹事、不連累自己,管他什麼路數呢,他們頂多再住一兩月也就走了,到時候橋歸橋路歸路的,還不是各過各的?總不能因為路橋偶相交,就去探橋有多長路有多遠吧,累不累啊。
只是沒想到,這指望說破就破,山鬼為了那張符樣找過來的時候,他就知道壞了,那三人攤上大事了。
這位山鬼家的孟小姐是假客氣,手能動到幾成,哪輪得到他給意見啊。
老嘎一張臉木木然:「一邊是遠親戚,一邊是好朋友,我沒那本事調解,偏幫哪個都不合適,你們忙你們的,我不看熱鬧,也不聽聲,什麼時候能回屋,給個話就行。」
說完,自己往外走了十來丈遠,尋了塊石頭背對著這頭坐下,過了會,頭臉處飄起白煙,竟是抽上土煙了。
孟千姿笑了笑:「這老頭倒是有意思。」
又點了點頭:「一個人探路,兩個人包抄。」
這話雖然不是正對著自己說的,但也算是間接吩咐了,生平頭一遭接收大佬的指令,劉盛一陣緊張,趕緊套上山里人常穿的藍布褂,拿手抓亂頭髮,又挽起褲管,在褲腿上抹了點泥,這才背起背簍,咳嗽著沿下行的小路往寨子裡走去。
柳冠國和邱棟兩個,則迅速鑽進了兩邊的密林,猴子般直竄上樹,又從高處很小心地一棵棵往外縱躍,且行且調整位置,力圖和行進中的劉盛拉成一個大三角,把那幢吊腳樓抄在中心——這樣既可以警戒放哨,又能隨時擴大或者縮小包圍圈,一舉兩得。
辛辭只恨自己沒身手、不能加入其中,他仰頭看高處樹葉抖動著一路遠去,想著即將看到抓人的大場面,興奮得聲音都變了:「千姿,真抓到了那個江煉,你是不是得剮他的皮啊?」
孟千姿拈了塊石子在手上,小心拂去棱面上的泥沙,腳邊積了一小汪水,清楚映出她戴著眼罩的模樣,她瞥了兩眼,居然覺得自己獨眼的造型還挺好看的。
辛辭回頭看她:「千姿?」
孟千姿拿靴尖撥亂那汪水:「多大點事兒,做人要寬容,別動不動又剮又殺的。」
孟勁松聽得嘴角一抽:就她還寬容,要知道,孟千姿的社交帳號叫「x2」(乘2),小時候,孟勁松碰翻了她的冰淇淋都要賠兩杯,不然,他的馬桶蓋上都會被她用紅筆寫滿追討的狠話——說起來,孟千姿真是很有放高利貸兼開討債公司的天分。
***
這一頭,劉盛已經進了下凹地,一邊走還一邊掐下花葉樹枝,插在背簍縫裡,一派山里人的閒情逸緻。
近吊腳樓時,他揚開嗓子大叫起來:「嘎叔,老嘎叔,在家嗎?是我啊!」
喊了沒兩聲,三樓探出個人來,一直拿手往下壓,似乎是讓劉盛小聲點,這頭孟勁松壓低望遠鏡,看得大差不差,說了句:「韋彪在。」
孟千姿嗯了一聲,拿石子在地上劃了條橫線。
一個。
劉盛見韋彪做完了手勢就轉身不見了,知道他是下樓,於是立在當地等著,還作勢撓了撓頭,東張西望,一臉的不解。
韋彪下得很快,步子卻輕,一般吊腳樓的木頭都有年頭,一踩上去吱呀亂叫,但他這一路下來,劉盛幾乎沒聽到大的木頭響動,這讓他心生警醒:這人看著粗笨,身手怕是不差,看來得取巧,不能硬拼。
不過他面上不露,只是伸頭往韋彪身後看:「我嘎叔呢……」
聲音大了點,韋彪急得豎起食指直噓他:「小聲,小聲點。」
劉盛莫名其妙,韋彪有點尷尬:「我妹子生病了,在睡覺,怕吵著她。」
看來那個叫況美盈的也在,劉盛手心微汗:出發前,柳冠國吩咐過,這趟來是找重要的東西,先確定三人都在,然後以最省勁的方式一一放倒就行,人沒跑、屋也在,找起東西來就方便了。
他很配合地壓低聲音:「我嘎叔呢?說好的讓我來看鬼臉殼吸菸的。」
老嘎是儺面師,一手祖傳的雕刻巫儺面具手藝,湘西人常把儺面叫「鬼臉殼」,所謂的「鬼臉殼吸菸」,就是把雕刻面具時鑿下的木屑收攏到盆里點火,等煙飄出時,把面具湊上去來回熏炙,據說這樣做,不但可以防腐,還可以讓雕刻出的面容惟妙惟肖,更有生氣,仿佛是活的一樣,有些外鄉人,調侃似的把這個稱為「煮豆燃豆萁」——你把老子鑿下來當廢料,還要燒了老子給面殼吸菸,本是同根生,階級落差and相煎何太急啊。
韋彪對什麼鬼臉殼吸菸一無所知,也沒那心思打聽,只想儘快把他打發走:「有人請客,他去縣上吃飯了,沒跟你說嗎?」
劉盛哦了一聲,眉頭皺起,像是仔細回憶是否有這一出,又上下打量了韋彪一番:「想起來了,你就是老嘎叔說的城裡親戚吧?」
韋彪不知道劉盛什麼來頭,但聽他一口一個老嘎叔,連「城裡親戚」這事都知道,想必是老嘎的熟人,於是點了點頭。
劉盛滿臉堆笑,將山里人的熱情展示到無以復加,又是噓寒問暖又是問長問短,還適時賣蠢以冒充淳樸,末了再次左顧右盼:「不是說三個親戚嗎,還有個小哥呢?逛林子去了?」
他關切非常:「林子裡可不清靜啊,聽說現在還有馬彪子呢,老虎都怕那玩意兒。」
韋彪煩他煩得要命,又不好發作:「沒,也……睡覺呢。」
劉盛不覺瞥了眼二樓的燈光:老嘎說起過,江煉是住二樓——奇了怪了,天還沒黑透呢,都睡了,還是開燈睡的。
怕不是不能見日頭的吸血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