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09】

  嚴格地說,那東西從袍底竄出來的速度太快了,以至於在極短的時間內,那袍子將墜未墜,史小海的頭也欲滾未滾。

  一時間,這情形詭異到了極點。

  孟千姿只猜到了史小海有問題,因為他從岔道里再次現身之後,就只發出過含糊的嗯聲,再也沒完整說過一句話,細想想,他起初低頭,後來裝睡,也再沒睜過眼。

  但誰能想到,是有個東西頂著他的頭魚目混珠呢?

  她的槍原本是指向史小海的頭部位置的,倉促間下移,但來不及了,那東西瞬間就卷到她跟前,把她撞飛出去。

  孟千姿身子重重落地,眼前一陣眩暈,好在手裡握得緊,槍沒脫手,她迅速翻身坐起,正想扣動扳機,眼前黑影一晃,那東西又到了跟前,兩條手臂毫不費力地抓起了她的身子,又一次往外砸落——像廚師殺魚時把魚一再摔摜、要活活摔死一樣。

  這一下,孟千姿被摔得眼冒金星,五臟六腑都險些移了位,還未及坐起,一片暗影兜頭罩上來,她只覺得雙腿雙臂,俱是重重一沉,顯是被那東西踩摁住了——腿上的傷口雖然沒被正踩住,但被這股力道一擠,還是痛得她額上後背儘是冷汗。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看清這東西的樣子。

  毫無疑問,有雙手雙腳,還是個人形,但是,它沒有頭。

  是沒有頭,原本該是人的**處、皮層的褶皺間,偶爾翻出類似眼珠的東西,這形狀姿態,讓她想起古代神話里的刑天,而它原本該長著頭頸的地方,有一塊略略凹陷的肉槽,裡頭血肉模糊。

  史小海的頭,剛剛就接在了那兒,現在掉了——也許它待會撿起來,再把皮袍子一圍,又會像披上了畫皮般,人模人樣。

  孟千姿想掙扎,拼盡了所有的力氣,只頭能略動,她忽然想笑:從前學武時,姑婆教她「實在到了絕路,頭也能當擺錘用,別怕疼,拼的就是誰的腦殼硬」。

  姑婆們一定想不到,她有一天會遇上個沒頭的,想拿頭去撞都沒轍。

  她不再掙扎,收回力氣,忍住心頭的噁心,看向它褶皺皮層間狹長的眼:「你是什麼東西,又是水鬼變的嗎?」

  這東西身上的味道,跟螳螂人極其相似,她想起在三江源始終找不到的那第五個「人」。

  沒回答,也是,連頭都沒有,當然沒法像人那樣說話。

  她的腳略略轉了一下,腳踝上有金鈴。

  一般山鬼進山,遇到的山獸分兩種:一種是連山鬼都會傷害的,這種要「避」;一種是視山鬼為同類、朋友的,這種可「動」,可「伏」,所以「避+動+伏」,三者並舉,足以應付一切山獸兇險——山腸里,好像沒什麼山獸能讓她動了,但還是要試一把,萬一呢?

  手臂不能動,但萬幸,手臂上還有手,手上,還有手指頭。

  兩手準備,活命的機率會大點:她悄悄拿手指去勾腰間掛著的噴火器,一次、兩次,都差了那麼點,始終沒勾到。

  她想分散這東西的注意力,於是繼續跟它說話,它即便不能說,也該聽得懂,沒準,會像螳螂人一樣,也給她寫幾個字。

  「你是水鬼的話,姓什麼?丁、姜,還是易?記得嗎?」

  依然沒回答,而且,它的兩個腋窩下,有什麼東西蠕蠕伸展開來。

  孟千姿依稀記得,牛首人的脖子上,還長了一對小胳膊,跟圍脖似的,這個……刑天人,也長了?

  很快,她看清楚了,那並不是胳膊,如兩條肉舌,但舌沿上生滿了鋸齒,當肉舌伸直繃緊的時候,直如一把鋸條。

  它把那鋸條向著她的頭湊過來。

  臥槽。

  孟千姿的腦子裡瞬間炸開了:史小海的頭就是這樣被鋸掉的嗎?這刑天人自己沒有頭,覬覦一切人的頭嗎?

  這麼冷的天,她後背的貼身衣物都被冷汗給浸透了,孟千姿身子拼命扭動,一再去抓扯噴火器,有兩次,指甲的邊沿已經刮蹭到了噴火器的曲面,但仍然沒抓住。

  肉舌鋸齒的邊沿已經到脖頸邊了,孟千姿感覺到了表層皮膚的割裂和細銳的疼痛,她盡力把頭往另一側偏,但肉舌是能蜷曲的,已然繞上了她的頸,可以想見,只要大力那麼一緊一擼一拽,她的頭就會被旋離脖子……

  孟千姿呼吸急促,手上伸抓得更厲害了,情急之下,什麼招都上,一口唾沫吐向刑天人的一隻眼,然而它只是眼皮急閉了一下,掛上了她的唾液,又睜開……

  就在這個時候,孟千姿聽到了「哦哦」的聲音。

  這聲音,怎麼有點耳熟呢……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有一隻灰褐色的、身上某一處還貼了夜光圈帶的雪雞,也不知道是從哪冒出來的,一頭飛撞在了刑天人的胸膛上,翅膀撲騰個不停,仿佛左右開弓、正扇人大耳刮子。

  雪雞的力道簡直不堪一提,然而有這麼個毛茸茸的東西亂扇,始終是惱人的,那刑天人抬起一隻手,一巴掌把雪雞拍飛了出去,那隻雪雞被拍得半空飛轉,一路飄落雞毛……

  而幾乎是同一時間,孟千姿察覺到了胳膊上的鉗制鬆懈,她奮盡所有氣力,一把扯過噴火器,噴口一抬,向著刑天人胸腹——或者說是它的口眼處——急噴了過去。

  噴火器噴出去的,其實並不是火,而是燃燒著的液體油料,溫度接近一千攝氏度,就是奔著高溫碳化去的,那刑天人發出詭異的嗯聲,向著邊上翻滾開去,孟千姿也迅速往反方向滾開:這要是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不死也得半殘。

  滾開了幾米遠之後,她才拎著噴火器站起來。

  已經看不清刑天人了,甬道里只有一團瘋魔般到處衝撞的明火,史小海的頭原本滾落在邊上的,明火沖拂過去,那頭也裹滿了明亮的火焰——那隻被拍飛出去的、撞得七葷八素的雪雞,本來是癱倒在山壁根處的,忽見有零落的油火自半空甩落,嚇得雞毛抖擻、如踩風火輪,飛跑著溜遠了。

  孟千姿本想再給刑天人補一噴,想想還是算了,省點油料。

  碳化的速度很快,刑天人很快就不動了,那火也伏趴在了一處,漸小漸熄。

  孟千姿拿手摸了摸脖子,全是血,好在傷口都不深,沒有切到要害。

  她抓過山鬼籮筐,從裡頭摸出清創棉片和繃布,給自己包紮傷口,包紮間,火已經全滅了,半空飄著黑色的油屑,甬道里全是惡臭味。

  那隻雪雞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孟千姿低頭去看,它的脖子上,還有一個拖了條斷繩的繩套。

  懂了,這就是她放進山腸里的兩隻雪雞之一,其中一隻,遭遇了石頭蟲子,被咬成了血雞衝出腸口,而另一隻,黃松只拉出了斷繩,於是大家都以為它死在裡頭了。

  現在想想,它進的那個腸口,可能石頭蟲子不多,遇到的是別的,雖然繩子被咬斷了,但它身量小,跑得又快,讓它給逃了。

  這世上的事,可真是有意思,她召來救自己的,是她放進來的。

  孟千姿瞧了它一會,說了句:「你沒死啊。」

  她從山鬼籮筐里掏出一根能量棒,撕開之後,拿手碾碎了些在地上,雪雞瞧了瞧她,拿爪子撥了撥,然後低下頭,一點點啄食起來。

  甬道里安靜極了,火臊氣漸漸遁去,孟千姿看著它吃,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

  它的腦袋一動一動的,彰顯著小身體裡旺盛的活力,羽毛很柔,身子很暖。

  過了會,孟千姿疲憊地起身,去找史小海的屍體。

  走了兩條甬道,就找到了,沒有頭,靜靜地躺在那,頸部的切口很平齊,流出的血已經凝固了,晦暗的紅色,從某個角度看過去,正接著頸口,像一個被壓扁的、形狀怪異的頭。

  孟千姿忽然落淚。

  這一路她都盯著他,就差他方便時、她在邊上陪蹲了,沒想到,還是沒保住。

  之前,何生知向她匯報史小海的傷情時,曾說起過醫生的診斷,「不屬於嚴重腦損,有復原希望」,當時她還說,有希望就好,要選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花多少錢都沒關係。

  現在,沒有復原的希望了。

  ……

  孟千姿走回原處,又在山壁上留了幾行字,她把牛皮殘片上的話都寫了上去,也寫了自己的推測。

  出口應該就倚賴於那扇還沒出現的門了,希望四媽七媽她們,能早些繞到這裡,看到她的留書,別再沒頭蒼蠅般在狀況百出的山腸里亂繞。

  做完這些,她坐到了甬道盡頭處那個斷截面邊,自己也剝了根能量棒吃,雪雞在邊上守著,有碎屑掉下時,就湊上來啄兩下。

  吃完了,人不動,雪雞也不動,孟千姿給它解釋:「門內見門,可能人得在這個門內,才能看到另一個門吧,你說會是什麼樣的呢?是個石頭門呢,還是個木頭門?」

  說著說著,就困了。

  她攥著槍,努力不讓自己打盹,有時擰眉心,有時掐自己的手,有時會忽然盹住,但頂多幾秒鐘就會醒過來。

  最後一次盹住時,做了個夢。

  夢見自己裹著皮袍子,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前方有江煉、神棍,還有四媽,七媽。

  他們都很緊張她,問她:「沒事嗎?」

  她詭異地笑,頸後的斷口處,皮肉翻卷流血,嘴上卻說:「沒事兒。」

  ……

  雪雞忽然「哦哦」叫起來,孟千姿打了個激靈,猛然睜開眼睛。

  還好,甬道里依然靜悄悄的。

  她抬手抹了把額上的汗,又轉頭看向無底洞內,目光所及處,一顆心忽然狂跳不停。

  洞底下,約莫幾十米深處的山壁上,出現了一塊明亮的日光投影,粗略一估,大概兩米多寬,四五米高,那形制,頗像一扇大門。

  這還沒完,還有一行零星散落著的光斑,零星通往那扇門。

  外頭是……天亮了嗎?

  但這兒是山腹深處,日光想這麼打進來,完全不可能,若非奇蹟,那就是有一整套極其精密的反射、折射布置,把天亮時的第一縷晨光,給引了進來。

  孟千姿站起身。

  ***

  陶恬擰乾熱毛巾的水,把毛巾折好,小心地幫江煉擦拭臉和脖子。

  他睡得很好,這整個營地,怕是只有江煉才能睡得好了。

  陶恬嘆了口氣。

  她們因為離得近,接到七姑婆的電話之後,馬不停蹄趕路,於凌晨時分到達,屬於第一批救援隊。

  然而屁用也沒有,群龍無首:什麼姑婆,什麼孟小姐,都消失在了半山上那兩個詭異的洞口裡,目前整個營地位次最高的,居然是神棍,因為他是孟小姐的三重蓮瓣。

  總不能聽神棍的。

  而半山上那個叫黃松的又有話傳下來,說是對洞裡的情形一無所知,和後來進去的孟小姐和七姑婆也失聯了,讓大家先觀望,別冒冒失失往裡進。

  這可真是急死人了,哪有救援的人不作為、乾等著的。

  陶恬端了摺疊水盆出來倒水,又看到坐在帳篷邊的神棍。

  她真是搞不清楚這個神棍,據說他自請把自己給捆上,本來是反綁,太不方便了,於是綁成了現在這樣,跟上了腳鐐手銬似的:能用腳走路,但只能邁小碎步;能用手做事,但兩隻手之間有繩連著,撐不過十五厘米。

  神棍正聚精會神地看一張字紙,邊看邊默念。

  老實說,就這麼一張紙,哪用得著看這麼久啊。

  倒完水,陶恬覺得好奇,也湊過來看。

  很快,她就把神棍念的和紙上寫的,給對上了。

  「晶成之時,不羽而飛,不面而面……」

  陶恬看不懂,也知道不該打聽這內容,但她忍不住:「你幹嘛要念出來啊?」

  神棍不滿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懂,這樣有助于思考。」

  陶恬不敢反駁他,繼續聽著他念。

  「……山鬼叩門,其穴自現,下九階,祭鳳翎,焚龍骨,見天梯,天梯影盡處,即為釣台……」

  陶恬一頭霧水,實在忍不住了:「你是背下來了嗎,這上頭沒有啊。」

  神棍沒好氣回了句:「這就是我寫的。」

  陶恬哦了一聲,嘟嚷著說了句:「你寫的,你又會背,你還在這看個沒完……你這人,可真奇怪。」

  說完,拎著空盆走了。

  她走了幾步遠之後,神棍才打了個寒噤,如夢初醒,他拈起那張紙,看了又看,突然像被火烙了似地縮回手去,任那張紙跌落地上。

  這一次,他清楚記得自己說了什麼。

  ——這就是我寫的。

  怎麼是他寫的呢?這不是……況祖口述嗎?葛大先生說得清楚,自己祖上……姓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