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02】

  神棍目送著宗杭入水。

  有半數的山戶都進洞了,冼瓊花和曲俏她們也來了,不過並非雜亂無章圍在水岸邊的:她們有隊形,按層次錯落排開,第一梯隊都是扛麻醉-槍的,有趴伏在水岸邊瞄準的,也有爬到高處占據高點位置的,剩下的那些,有人扛真槍,有人身背噴火器,還有人試圖在水岸附近結起兜網。

  這天羅地網的架勢,神棍真心嘆服:山鬼的確是穩紮穩打、步步為營,怎麼說呢,船小是好調頭,但船大……也的確是人多力量大。

  他看到路三明正守著一堆儀器,猜到了是探測儀,也湊過去看。

  屏幕上,能看到兩個亮點,一個窩在湖底,另一個正快速接近。

  神棍嫌這成像不精細:「只能看到亮點嗎?不能看到是個人的形狀?」

  路三明給他掃盲:「神先生,你就知足吧,紅外光在水裡衰減得快,熱成像很難長時間跟拍水下的,我們這個,是和生命偵測綁在一起的,很先進了。」

  也是,神棍覺得自己真是飄了:以前是赤手空拳的配置,他也沒嫌棄過,現在給他整這麼高精尖,他還挑三揀四的。

  他屏息細看。

  兩個亮點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最後匯作一處,也不知道是打起來了,還是正兩相對峙。

  正心焦氣浮,邊上的貔貅忽然指著水面一處大叫:「看,看,看那!」

  那一處水浪推涌,顯然是下頭對接上了,神棍正瞧得心驚肉跳,路三明又拽他:「動了動了!看!動了!」

  低頭看時,屏幕上那個趴伏在湖底的、長久沒動的點,果然很突兀地挪開了。

  周圍那些個嚴陣以待的山戶,顯是聽到了這頭的對答,或多或少都鬆了口氣,還有人感嘆:「這種事,就該找水鬼來辦,咱們走山的,哪管得著水裡的東西啊。」

  神棍顧不上去附和,只不斷變換位置,想看看能不能再捕捉到那微弱流轉的、彩色的暈光。

  不止是他,冼瓊花和孟勁松他們,也不住瞧向水面,但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麼惱火,越想看到,就越看不到。

  就在這個時候,嘩啦一聲水響,宗杭自湖中央冒出來了,他那個鱷衣的魚頭帽已經取下來了,松垮搭在頸後,伸手一抹臉上的水,大聲道:「我看到孟小姐和她那個朋友啦,都在下面呢。」

  說完,加緊往岸邊的方向游來。

  在下面?

  神棍大喜,小跑著迎上去,冼瓊花她們也簇擁來,人太多,把那一處岸邊都站滿了,反叫宗杭泡在水裡沒法上岸了。

  他踩浮著水,仰頭看這些人,說:「你們別擔心,那兩個人都沒事,他們還衝我招手呢。」

  曲俏聽了,瞬間紅了眼圈,冼瓊花長吁一口氣,又有點糊塗:這湖面並沒有哪一處下泄,也就是說,並無水道打通,這招手從何說起呢,兩個又是在哪招手的呢?

  宗杭說:「這下頭,有個囦(yuan,平聲,音同淵)團。」

  說到這兒,他有點不好意思:「那個……你們能不能讓一讓?我來得太趕了,很多東西沒學完,不太熟悉,都拍在手機里了,我得……翻一翻。」

  冼瓊花她們愣了一下,又同時反應過來,忙不迭往後讓道,宗杭上了岸,拿過自己的包,從裡頭翻了個手機上來,點開時,又抬頭看了眼周圍: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學東西,怪不自在的。

  孟勁松輕咳了兩聲:「七姑婆,既然千姿沒事,水鬼又有辦法,就放給他們弄吧,咱們別圍著了,人家的獨門秘法,咱們在這圍著看,不好吧?」

  冼瓊花暗罵自己糊塗了:這要擱著老規矩嚴的時候,窺人技藝,等同偷師,輕的廢一對招子,重的要償命的。

  她忙招呼一干人退後,再退後。

  其實宗杭本非三姓出身,壓根就沒這想法,而且水鬼找山鬼幫忙,本身的原則就是毫無保留、坦誠相告——見冼瓊花她們誤會,想解釋一下,一行人又已經去得遠了。

  他點開手機,一頁頁翻圖片:來時太倉促了,沒能自學得完,好多書頁,他都是拍了存在手機里的,以便不時翻看。

  正翻著頁,忽然覺得不對,一抬頭,看到神棍正在邊上蹲著。

  神棍對宗杭,真是十二萬分好奇,又聽到他說「囦團」,偏自己不懂,抓心撓肝的,又不好打擾他干正事,忽見他看自己,趕緊說了句:「你忙,你忙。」

  又偏轉臉去瞧那水面,自己嘀咕:「囦團,嗯……囦團。」

  宗杭對所有山鬼都有好感,從小,母親童虹就教他「人家對你好,你就該感恩,可不能做咬人的白眼狼」——所以,山鬼既然在幫水鬼,幫颯颯,那他就該對每個山鬼都友好客氣。

  他低下頭,一邊翻頁,一邊說:「囦的意思,就是『水中之水』,一般人看水,會以為都是水,其實,水裡頭的玄虛可大了,就好比給你一塊透明玻璃磚,就一定都是玻璃制的嗎?沒準其中有一部分,是透明水晶呢,你的眼睛分辨不出罷了。」

  這是在給他科普嗎?神棍趕緊湊過來。

  宗杭一心二用,一邊瀏覽一邊給他講:「水裡頭的囦團有好多種,比如有一種叫『養屍囦』,說白了是水棺材,死人放進養屍囦,過了許多年都不腐不化,眉目如生,歷史上有一段時期,還專門有人找水鬼幫忙,希望能沉棺養屍囦呢,但是後來就不流行了——這種囦團太少了,很難找。」

  神棍只恨自己沒有把小筆記本帶在身上,否則,早刷刷刷記開了,他見宗杭不怕打擾,也就厚著臉皮多請教兩句:「那……比如說啊,沉棺養屍囦,要是這兒忽然要開河道,會被發現,可怎麼辦呢?」

  宗杭說:「趕囦啊,就好比趕羊趕牛那樣,把這水棺材給趕去別的地方。」

  這畫面……

  神棍覺得,應該說給江煉聽:這不就是水下的趕屍嗎?腦補一下,水鬼揮舞著手中的鞭子,唰地一甩,驅趕著大隊的水棺材在河水深處緩慢行進……

  怪帶勁的。

  正胡思亂想,宗杭忽然面露喜色,將屏幕上的那張書頁圖放大細看,然後不住點頭:「找到了,我就說有印象,應該是這個,定水囦。」

  定水囦又是什麼呢?神棍只能聯想到孫悟空的定海神針:「是能把水定住的東西嗎?」

  宗杭給神棍解釋:「就好比一截流動的水道,你在兩頭各放一枚塞子,這截水道是不是就被定成了一截死水、不再流了?又好比浴缸池子,你塞住下水口,這缸水也就瀉不了了。定水囦,就是這麼個功能。」

  「人可別貿貿然進這團水,因為大多數時候,進去了就出不來了,會困在裡頭淹死的——有時候,這人明明會水,但掉進河裡,怎麼都游不上來,岸上的人只看到他拼命掙扎,這種的,可能就是困進了定水囦里了。」

  神棍聽得背後直冒涼氣,暗自慶幸自己不會水。

  他忍不住問了句:「那人淹死在裡頭,就一直待在裡頭了?」

  宗杭搖頭:「定水囦不是養屍囦,它會把死人吐出來的,又或者,得有很大的力牽扯,才能把人拉出來——也不知道孟小姐和她的朋友是怎麼進去的,看起來,好像是那頭的洞裡,有什麼力道把他們拉進去似的。」

  神棍著急:「那……這該怎麼救啊?是不是放根繩下去?」

  宗杭的話如潑他一盆冷水:「放不進去的,你想啊,這就是個塞子,死的東西進不去,活的進去了,把你變成死的,再吐出來——也就等同於,什麼都放不進去。我不怕淹水,但我剛才試了,進了囦團,怎麼也去不到另一邊,只能又退回來。所以我才說,孟小姐和她的朋友,進得很怪。」

  神棍腦子裡一團亂:「你的意思是說,現在沒辦法了?」

  宗杭沒吭聲,又低下頭,反覆看手機上的書頁,前幾頁後幾頁,翻來覆去地看,嘀咕了句:「囦團怎麼會在這呢,不該長在這的啊……」

  神棍心裡慌慌的:「那該長哪啊?」

  「大江大河大湖啊,囦團很稀少的,只有那種浩瀚的環境,才能孕育出囦團,這個,肯定是被趕過來的。」

  電光石火間,神棍脫口問了句:「水鬼趕過來的?」

  宗杭隨口回答:「可能吧,除了水鬼,好像也沒人會趕了。」

  神棍結巴:「水,水鬼也參與這兒了?」

  這話,宗杭就聽不懂了,他納悶地抬頭看神棍。

  神棍顧不上跟他解釋了,只覺得口唇發乾:一定沒錯,水鬼也參與這兒了。

  蚩尤族人澆築青銅蓋,盛家以鈴收骨,立了三口棺材,況家也在,不然況家後人不會知道這秘密,而水鬼趕來了定水囦,沒準還設下了鱷魚……

  都參與了,共同把這兒做成了一個藏東西的絕地。

  兩人對視了會之後,神棍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來。

  他問宗杭:「活的進去了,把你變成死的,再吐出來——那是從這一邊吐出來呢,還是從另一邊吐出來?」

  宗杭沒想過這個問題,遲疑了一下才回答:「都有可能吧。」

  ***

  江煉還以為,終於來人了,距離脫困,也就不遠了,孟千姿也是這想法,還一度惆悵,覺得這兒挺好的——出去了,又得面對好多人,好多紛擾。

  沒想到的是,那張人臉,往下瞅了瞅,對著他們笑了笑之後,就再也沒出現了。

  什麼意思?兩人面面相覷,一時間忘了飢餓,也忘了勞頓。

  那張臉,應該不是山戶,而且,能進到這水團、又沒張皇失措,顯然不是普通人——江煉猜測這人是水鬼。

  水鬼來都來了,都跟他們打上照面了,這意味著上頭的巨鱷一定移開了,為什麼不順勢把他們給救上去呢?

  不知道,也猜測不出,江煉安慰孟千姿:「沒事,好事多磨,也許他們被別的事兒耽誤了。」

  孟千姿嗯了一聲。

  原先,她想著救援就快來了,被人看見她躺在江煉懷裡,有點怪不好意思的,於是強撐著坐起來,哪知坐來坐去,沒個動靜,於是又偎了回去,還打了個小盹。

  怪了,又夢見被火燒,烈火熊熊的,焰頭迫得她睜不開眼。

  她在火里左衝右突,忽然尋到方向,急往那沖,但剛到跟前,下意識停下,心內有個聲音說:「別去,千萬別去!」

  被江煉晃醒時,她滿頭細汗,嘴裡猶在呢喃:「別去,別去。」

  江煉擔心地看她,孟千姿沖他笑笑,想解釋是個噩夢,但話到嘴邊,整個人突然僵住了。

  江煉察覺了她的身體變化,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脊背陡然生涼,迅速回頭。

  是巨鱷下來了!

  應該是那頭小巨鱷,因為以大巨鱷的身形,是斷進不了這水團的——滿是森森雜牙的鱷頭在水團間拼命掙扎亂撞,再加上被水團映襯得扭曲變形,看上去分外可怖。

  上頭一定是出事了,不然,怎麼會容巨鱷衝進來?

  江煉想笑,他真是,連揮出一拳的力氣都沒有了,再說了,下頭這么小,能躲去哪兒?

  鱷頭衝破水團的剎那,江煉只覺得腦子裡嗡嗡的,他一把摟住孟千姿,低聲說了句:「千姿,別怕,就這樣了。」

  孟千姿雙目緊閉,也回摟住他,只低低嗯了一聲。

  然後,除了腥臭,再也沒動靜了。

  江煉覺得奇怪,頓了會之後,他回頭去看。

  那巨鱷的頭連著半截身子倒掛下來,悠悠懸著,已經死了,鱷脖子上,纏著一圈麻繩,還吊了個玻璃瓶,瓶裡頭有根還沒用過的照明棒,外加一個紙卷,看上去像漂流瓶。

  江煉鬆開孟千姿,示意她別動,自己慢慢起身,湊近去看。

  孟千姿緊張極了,生怕那鱷是裝死,或者迴光返照,轉頭就給江煉來上一口。

  幸好沒有,江煉打碎那個玻璃瓶,將紙卷展開,只略掃一眼,立刻過來抱起她:「走,千姿,這小巨鱷就是他們放進來救我們的繩子。」

  起身時,沒太注意,蹭帶到了那圈鳳凰翎,這翎毛原先像是處在微妙的平衡之中,是以懸浮不落,而今平衡被打破,不知道是不是靜電作用,貼著衣物就粘,落得兩人滿身都是。

  江煉也顧不上去撣了,他迅速解下小巨鱷脖子上纏繞的繩索一頭,把自己和孟千姿的肩腰纏住,吩咐她:「深吸一口氣,要進水了。」

  說著,掰亮照明棒,對著上頭連連晃動。

  不多時,忽然一股大力湧來,兩人同時被帶了上去,直出水團,這還沒完,又在水底撞走不休。

  江煉緊摟住孟千姿的身子,拿手護住她後腦勺,又拼命睜眼去看,心頭狂跳不止。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兩人固然是拴在小巨鱷頭頸處的,但小巨鱷的尾巴,好像是跟大巨鱷的尾巴連在了一起——難怪小巨鱷死時,沒有直接墜落進洞,它的尾巴還連在大巨鱷身上呢。

  而那股奇大的拉力,顯然來自大巨鱷,大巨鱷在這湖底狂走狂爬,突然間回身來咬,眼見那鱷頭逼到近前,江煉頭皮發麻,好在離著還有一段距離時,這巨鱷便不動了。

  而且,就算咬過來了,其實也沒事——江煉看得分明,這巨鱷的嘴是張開的,上下鱷之間,有根什麼東西,正死死抵著。

  接下來,更讓他愕然的事兒發生了。

  巨鱷的喉嚨口,竟爬出一條怪模怪樣的魚來,這魚長胳膊長手,還拿手去掀那魚頭。

  江煉再憋不住氣,他嗆水了。

  模模糊糊間,他看到,魚頭掀起,露出的是一張年輕的、帶笑的臉,那人迅速過來,揮手刀落,挑斷了他們身上的繩索,然後帶起他和孟千姿的身子,向著湖面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