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17】

  水裡的那條不上岸,甚至人到身側,都沒動過……

  冼瓊花皺眉:「水裡那條,是死了?」

  那山戶趕緊搖頭:「沒,沒有,說是之前還動過,也襲擊過孟小姐,但是不上岸,也就是說,只要離水岸遠點,還是安全的。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孟小姐落水之後,那條巨鱷就跟冬眠了一樣,一直貼著水底趴著了。」

  冼瓊花-心跳得厲害:「那會不會是,它趴著的地方,有什麼通道?」

  那山戶也不敢說:「這個,要它挪個位置才能知道了,它那塊頭,怕是要開個起吊機進來。但是七姑婆,這麼大的池子,下頭如果真有個通道,泄水的水壓是很大的,那巨鱷會被水壓吸附在那,動都動不了。」

  這原理,就跟游泳池排水似的,排水口處的吸力會非常大,人如果被吸住了,直接被壓強撕裂開也是有的。

  「但神先生說,之前那巨鱷還浮出水面活動過,而且,巨鱷浮起來的時候,也沒見這湖有泄水的跡象……」

  說到這兒,湖面處又傳來水聲,是江煉再次浮出水面,看他撥水的動作,就知道他的氣力也所剩無幾了。

  冼瓊花並不欣賞這種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她看來,不是犯蠢,就是刻意表演。

  她冷冷說了句:「這是撲騰給誰看呢?真沉下去了,還不是要我們撈。」

  說著,轉身去向洞外。

  孟勁松沒動,他朝著江煉看了會,吩咐那個山戶:「喊他上岸,總不能看著人家死在我們面前。」

  ***

  江煉精疲力盡地上了岸。

  安全起見,山戶都撤出了這個洞,離得最近的,也是在甬-道里,江煉不想走,一個人坐在岸上看死寂的湖水發呆,腦子裡混沌成一片,什麼邏輯、思考,都扔到九霄雲外去了。

  只反覆想著同一個問題:怎麼可能呢?

  一個大活人,怎麼一下水就不見了呢。

  他拒絕去想「水裡頭還有巨鱷、可能是被巨鱷吃了」這個可能性,每次想到,兩側的太陽穴便抽搐般暴跳。

  神棍進進出出的,給他送水,給他拿吃的,江煉沒動過,他覺得自己沒資格動山鬼的食物。

  神棍每次進來,就給他講一些外頭的進展。

  ——小巨鱷被綁起來了,鱷嘴拿麻繩綁了一道又一道,爪子包了好幾層厚橡膠皮,四條腿是互相綁上的,說這樣,就跑不了了。

  ——我聽他們說,遇到鱷魚,真的只能攻擊頭眼,其他地方,實在沒法下手。

  ——在一處高點的洞穴里,發現了成堆的碎蛋殼,這底下,都不知道孵出過多少鱷魚。

  ——發現了十來處入口,但都是人進不了的,動物能進,他們說,這裡可能是以小養大,小的出去找食,進來餵大的,長大了,就不再出去了,也有可能會互相吞吃……連線的專家說,適者生存,它們會自我進化以適應極端的環境。

  ——曲家妹子哭得很厲害,冼家妹子一滴眼淚都沒掉,還在問炸-藥能不能炸死水下那隻,孟助理……

  他住了嘴,沒繼續說孟勁松。

  孟勁松當然是有氣的,他見到神棍時,冷冷說了句:「我或許很多事,會做得讓千姿不高興,但至少,我在她身邊,沒讓她冒過生命危險,這十多年,我只有這一次被迫放大假。」

  神棍當然聽得懂這弦外之音:只放了這一次假,孟千姿就出了這麼大的事。

  但這話,不好轉述給江煉聽,神棍喃喃:「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早知道,我就不看棺材了,他們讓我別大聲說話,我連咳嗽都沒敢咳……你們不來救我就好了,我都這把年紀了,死了也不算吃虧……」

  江煉打斷他:「你別說話,我貼個神眼。」

  神棍一愣:「你現在要畫畫?」

  江煉搖頭:「我不畫,我就是想看看……千姿出事的時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我沒看清……」

  說著,他已經閉上了眼睛,氣息淺弱,一動不動了。

  神棍沒想到江煉就這麼「貼」上了,那自己呢,是要在這「護法」嗎?有什麼禁-忌和注意事項嗎?怎麼連交代都不交代一聲呢?

  他急出了一身汗,怕有人高聲吵嚷,又怕水底那頭巨鱷會悍然出擊,還怕江煉在身體極度虛弱的時候貼神眼,會貼出什麼事來。

  就這麼如坐針氈,惶惶不安,也不知過了多久,江煉身子一顫,闔緊的眼皮下,眼球快速地動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兩隻手蜷得如同鳥爪,拼命在地上摳抓。

  神棍嚇了一跳,怕驚動水下巨鱷,還不敢高聲叫嚷,只得先趕緊扶住江煉。

  低頭看時,就見他拼命想睜眼,但只能睜出眼白來。

  神棍一下子想起來了:貼神眼的人有一個自然醒轉的過程,如果是被驚動或者強行想醒轉,就會陷入這種半癲半痴的狀態——這種時候,最好是水激火燒,或者是打醒他。

  水邊神棍是不敢去的,身上也沒火種,只好下手去打,一巴掌過去,先把自己嚇一跳,覺得那「啪」的一記,太響了,於是改成拳,打臉下不去手,便往肉厚的地方招呼,都不知道揮了多少下了,手腕突然被攥住。

  他聽到江煉含糊地說了句:「行了,夠了。」

  邊說邊撐地坐起。

  神棍還怕自己出手太重了:「我……傷著你沒?」

  江煉喃喃說了句:「有光。」

  神棍沒聽懂:「哈?」

  江煉抬頭看他,有點激動:「我看到了,千姿摔進水裡的時候,水面上有一處,泛起了光暈,金不金彩不彩的,但很快就消失了——那巨鱷沉下去之後,那光就消失了。」

  一句話提醒了神棍:「是不是那種金色里有七彩的光暈的?我也看到過啊!」

  前頭發生的一切都太兇險了,他居然把這節給忘了!

  他結結巴巴,把自己看到那光時的情形說了一遍。

  江煉敏銳地注意到了事情的相似之處:「當時,那巨鱷也在動?」

  神棍猛點頭。

  湖面下肯定有什麼東西,被那巨鱷給遮住了,只有巨鱷移動的時候,位置相錯,才能偶爾泄出一些。

  江煉激動地聲音都顫了:「我們去找七姑婆,千姿說不定就困在下頭呢。」

  ***

  然而,對江煉的發現,冼瓊花並沒有什麼興趣,她從路三明口中,已經聽說了昨晚的一切。

  在她看來,江煉比神棍可恨:神棍落下棺口,還情有可原,畢竟誰都想不到土龍會突然發瘋,但你江煉——明知道下頭有巨大危險,還要下去救人,這不是沒腦子是什麼?再說了,救出誰來了?最後還不是山鬼後援帶了裝備進洞,這才把人給救出來嗎?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她能耐著性子聽他把話說完,已經很講禮數了。

  聽完了,她問他:「所謂的彩色,有沒有可能是你眼花?又有沒有可能是水被光照時,發生的什麼折射散射?」

  江煉說:「不是眼花。」

  但是否折射散射,他不好說。

  冼瓊花冷笑:「以那頭巨鱷的體型,光憑我們這點人,是沒辦法挪動的。起吊機不可能開得進去,炸-藥我們也商量過,但不了解下頭的地形,很可能導致坍塌,太危險了。再說了,它又不是死的,你游近它身側它不動,你推它挪它翻它時呢?所以你來找我,是想讓我幫什麼忙?」

  江煉聽出她語意不善,但還是硬著頭皮回答:「那頭巨鱷先前是動過的,如果它遭遇危險,很可能會挪動,我們可以把它引開……」

  冼瓊花打斷他的話:「引開了之後呢?以它的戰鬥力,我們山鬼得死多少人?就算真的有彩色的光,如果只是它肚皮底下壓著的一塊、彩色的晶石呢?彩色的光等於千姿嗎?」

  是不等於,太多不確定性了,江煉咬牙:「但哪怕有一丁點的希望,我們都該試一試。」

  曲俏一直坐在邊上,雙目紅腫,一聲不吭,只聽到此處時,幫江煉說了句話:「七妹,他也是關心千姿,哪怕有一線希望,我們也該試一試……」

  冼瓊花生硬打斷她的話:「六姐,這不是唱戲。」

  「別說我不關心千姿,我連夜趕到這兒,就是為了千姿,但我知道,什麼叫接受現實。千姿真的還在,哪怕我死,我也會拼著去救她。可現實擺在眼前,儀器上的顯像清清楚楚,我不會拿什麼一線希望做幌子,揪著什麼光讓大家做無謂犧牲——我們既然商量好把破鱷的事交給水鬼,那就等水鬼派合適的人來吧。」

  這溝通看來不會有成效了,江煉笑笑:「沒事,我就是跟你說一聲,孟小姐多少是因為我才出事的,我會自己想辦法,給你們一個交代。」

  說完了,轉身就走。

  這什麼態度,冼瓊花大怒,厲聲向孟勁松道:「把他給我關起來,這兩天,別讓他在我面前晃,也不准他再生事!」

  孟勁松應了一聲,很快出了帳篷,身後傳來冼瓊花余怒未消的聲音:「最煩這種不自量力的人。」

  孟勁松出了帳篷之後,腳步就緩了,只目送著江煉大踏步走向地坑邊,而神棍跟在後頭一溜小跑,帳篷外站著的兩三個山戶也聽到了裡頭傳出的話,都簇向孟勁松身邊:「孟……助理,七姑婆說要關,咱們要上去一起摁住他嗎?」

  孟勁松點頭:「是。」

  他伸手進兜,摸出一支煙來,不緊不慢叼上,離得最近的那個山戶忙摸出打火機,殷勤地給他點上。

  孟勁松面無表情,猛吸了一口,又悠悠吐出,這才說了句:「不是沒追上嗎。」

  ***

  山戶在迷宮裡,已經拉起了指向的發光帶,江煉便一路沿著發光帶疾走,偶爾經過某一處甬-道,會遇到三兩值守的人,江煉也不吭聲,只經過一個人時,拍了下他的肩膀,順手撈走了他的山鬼籮筐。

  那人莫名其妙,但山鬼籮筐說白了是個工具包,標配,丟了可以再申領,所以也沒在意。

  神棍一溜小跑地跟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快到水岸邊時,才囁嚅著建議了句:「鱷魚是水裡的,也許人家水鬼有效多了,小煉煉,其實咱們是不是應該等等……」

  江煉猛然停下腳步。

  神棍嚇了一跳,有點不知所措。

  江煉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帶了裝備的山鬼後援更有實力、水鬼會對水下的凶獸更有辦法嗎?我怕的只是在等的這段時間裡,你或者千姿會撐不下去。」

  「六七姑婆她們過來,用了十二個小時,水鬼來得只會更慢,這段期間,誰知道會有什麼變數?千姿如果還活著,她從昨晚開始,就沒吃過飯、沒喝過水了,我還不知道她有沒有受傷,你讓她怎麼捱?誰愛等誰等,我不等。」

  說完,背起山鬼籮筐,徑直向著水岸邊走去。

  神棍看著他的背影,鬼使神差般的,突然冒出一句:「小煉煉,你還要去崑崙山找箱子呢。」

  江煉渾身一震,頓了頓回過頭來,問他:「你這意思,是我一定回不來了,千姿也回不來了,是嗎?你什麼居心?」

  神棍口吃:「不不不,我是……」

  江煉笑起來:「我還回來呢……萬一真回不來……」

  他想了會,說:「萬一真回不來,我就靠你了,我感覺,謎題都快解出大半了,看在大家同是尋箱者聯盟,又共同當過三重蓮瓣的份上,崑崙山這段,就拜託你多費心,不然……」

  神棍還以為他要說:不然,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哪知他說了句:「不然在下頭,沒臉見干爺,做鬼也抬不起頭來了。」

  ***

  江煉潛入水中。

  他已經潛下來好多次了,有幾次,摸到過粗糙而又厚硬的鱗甲,對大致的路線還有印象。

  終於,浮出水面換了幾次氣之後,他又摸到了那條巨鱷。

  可以理解這巨鱷為什麼不動,它有這樣的體型以及如此安全的鱗甲,何須忌憚他這樣的小魚小蝦?

  江煉最後一次浮出水面,吸入一口長氣,入水時,還看到神棍在岸邊不遠處杵著,像一棵老樹,一棵讓人安心的老樹——自己的託付,神棍一定會盡心的,就好像對身負凶簡的那幾個朋友一樣盡心。

  他潛入水底,順著巨鱷的身形一路摸索,由尾,到身,再到脖頸,大致確認了巨鱷的頭部方位。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有點無賴:我靠近你你不動,摸你你不動,現在我揍你,你還能不動嗎?

  他攥指成拳,向著那巨鱷眼部,狠狠-搗了下去,一拳不夠,再一拳——神棍說鱷魚的要害是眼睛,其實誰的要害不是眼睛呢?誰能經得住眼睛被人暴打呢?

  果然,那巨鱷躁動起來,鱷頭只一擺,面前的水帶起底部泥沙,頃刻濁重,江煉拼命睜眼,看到了濁黃水色間隱現的森森齒牙,也看到了巨鱷的身子微微掀動時,肚腹下露出的、帶彩色的光暈。

  一定就是那裡,下頭必有玄虛。

  江煉腦子轟的一聲,也顧不上鱷身掀開的那條線是多麼細窄,拼盡全身的力氣,兩手撐地,先將腿向著那一處擠塞了過去,想像條魚那樣,就那麼滑進去。

  哪知剛一動,就感覺身後有大力阻來,他腦子轉得極快,立刻猜到是鱷牙掛住了山鬼籮筐,這個時候,只能捨車保帥,把這包給棄了。

  他雙臂後溜,迅速將身子鬆脫出來,然後順勢撐地借力,果然,那一處不是實的,像是個水道。

  在巨鱷的身體重重挪壓下來之前,他成功將自己的整個身子都送了進去。

  然而,沒有預想中的順著水道一瀉而下,也沒有掉落在什麼安全的所在,他驚懼地發現,自己被陷在一個水團里了。

  四面都是水,然而這水比湖水清澈多了,往上看,黑沉沉的一片,那必是巨鱷的肚腹又壓了下來,往下看……

  他看到,下頭似乎是一個洞穴,有極其絢爛的、七彩爍動的環光在半空悠悠流轉,環光外圍,籠著一層淡金色的暈,如紗似霧,飄飄渺渺,似金沙彌散,又如星鬥成環。

  頓了會,他才看清,那不是環光,而是一根根金色的翎毛,不知為什麼反了地心引力,就那樣懸浮於半空中。

  而在那一圈光環下方……

  江煉只覺得渾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頭上。

  那是孟千姿。

  她趴伏在地,一動不動,像是已經死了,身周業已暈開一大灘血,那血被凹凸不平的地面分作了數道,還在不停地……往外流著。

  江煉狂躁起來,拼命地捶打水團,但人是沒法跟水較勁的,多大的力道,都會被水分之散之,他覺得自己像個困在水袋裡的觀賞動物,在那團水裡不斷翻轉、撲跌、亂抓亂盪,卻怎麼都出不去,很快,他的那口長氣耗盡,開始嗆水,而在這一波又一波的翻轉間,他還能清晰地看到地上的那根根血線,仍在不斷向外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