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日落時分,衛淵走進英王府。
英王府規模宏大,比魏王府占地還要廣,但一進府門,衛淵就感覺到蕭瑟氣息撲面而來。
年邁的門房帶著衛淵向正堂走去,整個王府深沉沉的,只點了很少幾盞燈。有些地方昏暗的燈光還不如沒有,反而襯得整個王府更加黑暗。
地面大塊青磚磚縫中已經長了不少雜草,並無人清理。偌大的王府中衛淵都沒有看到多少人,若不是偶爾還有個匆匆而過的身影,衛淵都有些懷疑這是座鬼宅。
好在正堂總算有正常的燈火,門房引著衛淵穿過正堂,進入側院。在小湖邊的亭子裡,擺著一桌酒菜。
亭中已經坐了一個男人,衛淵看到他,雙瞳就下意識地一縮,隨後兩道眼淚流下。
男子遞給衛淵一方白布,讓他擦去眼中淚水,然後帶著歉意道:「我在北方受了點傷,一直沒有痊癒,肉身和法力不是很協調,控制不住自身的力量。不過非是天生敏銳,一般也看不到我散溢的法力。」
衛淵道:「英王法力通神,果然名不虛傳!」
英王搖了搖頭,道:「這身法力修成,就牽涉了無窮無盡的因果。我倒寧可回到一事無成的年輕時候,只是還放不下北方那些老百姓而已。」
衛淵試探著問:「北方戰局可還好?」
「大晉兵事傾頹,許多名都只是在花名冊上。號稱還有百萬之師,但實際上我手中已無可用之兵,只能勉強維持戰線。可惜北境一千三百萬百姓又落入遼蠻手中,不知何時才能重歸大晉。」英王一聲嘆息。
「來,隨意吃點,不要嫌棄簡陋。我這府里就只有一個廚子,年紀大了,翻來覆去就只會做那幾個菜。」
擺在衛淵面前的,就只有四菜一湯,兩碗米飯。菜也只有一個肉丸,其餘都是素菜。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米是靈米,菜是靈疏。但哪個權貴還會吃凡米凡菜?七品官頓頓都是靈食。
英王道:「我聽過些你的事,當初你立下界石、護佑百姓的初衷深得我心。只是大普形勢複雜,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許多事都是投鼠忌器,漸漸的就形勢糜爛了。王兄當年初登大位時也曾經勵精圖治,只是後來遇到一系列變故,方才性情大變。」
衛淵道:「王爺,這種事————--我似乎少知道些為妙。」
英王有些無奈地笑笑,說:「你倒是謹慎。呵呵,當初我要是有你一半謹慎,恐怕也不會————」」
英王並沒有說下去,衛淵也沒有問題。王室這些往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否則徒然惹禍上身。衛淵雖然要廣結孽緣,這等事也還是少沾為妙。
衛淵就隨口討教些修行上的問題,岔開了話題。英王認真指點,轉眼間一頓飯已經吃完。
老實說,修士日常所需比常人多得多,衛淵肉身強悍,修為又低,更是需要大量飲食,要麼就要吃兵糧丸、辟穀丹一類的丹藥。
魏王太奢侈、英王這又太節儉,一頓飯下來衛淵就吃了個兩成飽。但老廚子顯然已經不打算再做菜了,就端上來一大桶靈米飯,衛淵和英王各干半桶。
晚飯吃罷,英王道:「秋狩是現下頭等大事,內中另有隱情。如果你在秋狩中遇到什麼怪事,不必在意,只當它不存在,正常行事,拿你應得的那一份就好。」
衛淵問:「如果真是事關重大,那我是不是應該退出呢?」
「那倒不必,哦,或者說,為國為民,你都不能退出。」說到這裡,英王有些譏諷、有些無奈地道:「現在國庫空虛,已經沒有多少東西了。剩下這些資糧,你若不取,自會有人取。但落在他們手裡,不過是讓富者更富,
卻和百姓一點關係都沒有,也不會有半兩銀子用在軍需防務上。」
衛淵沉思一下,道:「那我就取應得那一份。」
英王露出笑容,道:「如此最好!」
直到離開英王府,衛淵其實還有些不明白英王叫自己來吃這一頓飯要幹什麼。思來想去,似乎最有可能的就是看看自己?
至於秋狩中有什麼隱情,衛淵一點也不好奇,更不想知道。現在他想的就只是正常參與,拿點獎勵,能不虛此行最好,兩手空空也沒什麼。聽英王言外之意,似是要調西域之兵回北方,這樣自已就可以不用再顧慮身後,專心西進。
王都外的雲山之頂,建有一座氣勢恢弘的宮殿。它風格奇異,似觀似廟,不知道是哪個教門的道場。
大殿高三十丈,內中煙霧繚繞,隱隱似有人在低聲吟唱。殿中有座池塘,池水深不見底。大殿盡頭立著神壇,壇上卻沒有神像。
晉王站在神壇前,背後是方池,向著空無一物的神壇連拜七次,池水中忽然有五彩匐氬之氣升起,沒入晉王體內。
晉王身體微微顫抖,臉上漸漸泛起光澤,氣息有所攀升。
殿中雲霧向兩邊分開,從裡面走出一個青衫的人。青衫很薄,幾乎能完全看到裡面的體。
她緩緩向晉王走來,所過之處,地面上生出朵朵白花。
晉王似有所覺,轉身看見款款行來的身影,微微低頭,說:「菩薩,最近進境緩慢,該如何是好?」
她一直來到晉王身前才停下,說:「無須心急,秋狩之後大藥才會萌發,那時藥引才會出現。國運在此後自會慢慢激發。現在,到晚課的時間了。」
「菩薩慈悲。」
她轉身,當先向後殿走去。晉王跟在她身後,走在白色花開的小路上。
她走著走著,青衫片片落地,化為茵茵綠草。
有一扇小門通向後殿,她打開門,卻沒有進去,而是站在門邊,等晉王走入,她才跟著進門。
門內似有無量光,那光碟機散了她臉上的迷霧,露出一雙青色眼瞳。
晉都王宮,春華殿。
此時天色已晚,但元妃完全沒有睡意,正捻著根草稈,逗著籠中的畫眉。
她身後站著一雙紅眉的小內官,低著頭不敢亂看,飛快但清晰地講述著衛淵自入王都以來的諸事。
元妃手中的草稈忽然一停,問:「他說那句「不過是個沒實權的親王時,魏王聽到了嗎?」
「當時堂上許多公子都聽到了,魏王應該也聽到了。」
「下去吧。」
小內官低著頭迅速退出春華殿,由始至終不敢亂看。上一個看到了不該看的內官,當時就丟了眼晴,現在人也不知道在哪裡。
元妃平淡地問:「大王在哪裡?」
始終站在陰影里的一個侍女答道:「大王今晚去了城外金剛禪院,應是不會回來了。」
「哦,那就睡吧。」
侍女退出房間,去準備洗漱之物。
元妃輕撫小腹,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自語道:「還知道以身入局,
這麼知趣的小狗狗,高低得再餵你一口。」
接下來連續數日,衛淵都沒有再收到拜帖。看來那一晚和魏王不歡而散後,許多原本想要設鴻門宴的人都打了退堂鼓。另一些本有意結交的人則是悄悄抽回了拜帖,以和衛淵劃清界線。
衛淵樂得清靜,吩咐驛館的官搬來了十幾箱的晉史,每日觀劍,空時就一本本慢慢的看。
衛淵是由近及遠看的,先看有記載的最近歷史。看過兩本之後,就看出了史官隱在正文下的一聲嘆息。
按湯禮,諸侯各王只能封侯,連公都不能封。王與公都只有天子可以冊封。但是隨著九國日強而天子弱,各國早就是一堆國公,宗室自行封王的也不少見,甚至還有封異姓王的。時至今日,大家早已見怪不怪。
晉史中到處都是春秋筆法,衛淵也看得十分吃力。不過他精通湯史,以湯史對照,許多隱秘都慢慢地發掘出來。
衛淵發現,晉王最初親政的三十年,將邊境向北推了三千里。只這一條,就堪稱英明神武。但此後五十年,晉王就像換了一個人,喜怒無常,任用好妄,搞得百姓民不聊生。
且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過去每隔三五年就會發生一起足以載入史書的天災。於是百姓日漸困苦,甚至時有餓死人的事情發生。
晉王已在位八十年,當今太子十二歲時被立為太子,搬入承乾殿,迄今已有四十四年。
看到這一條,衛淵若有所思,晉王在人王之位上已經屬於壽長了。
晉史只記載了其中一面,且零碎模糊,到處都是春秋筆法和為尊者諱。
除了晉史之外,還有仙史。
西晉有七姓十三望中的兩大世家,一是許家,二是呂家,皆有仙君坐鎮。有意思的是,有仙君坐鎮的呂家本家是在寧州,晉王這一支在呂家似乎還不是長房嫡脈。
只是仙史並無資料可查,衛淵記得的就只有集中授業時仙途通識課上教的內容。現在看起來,呂家內部的關係卻是有些奇怪。
比如七姓十三望的三李,其中兩李分別是南齊李氏和趙國李氏,主家即是王室,仙君也出身宗室,這一點就和呂家完全不同。
現在晉王有共有十九子二十七女,其中絕大多數集中在十五至三十五歲之間。晉王子女少數封王,多數都是國公,使得晉國國公合計竟多達五十餘位。諸子當中,讓衛淵注意到的當屬元妃所生一子,今年七歲,封福王。
面見普王時,衛淵發現普王生機旺盛,再活十年完全不是問題。屆時太子在位多年沒有建樹,各路王子正當盛年,魏王現在羽翼就已豐滿,十年後就更是兵強馬壯。而十年後,元妃之子已經十七,她會沒有想法,沒有動作?
她現在動作就相當大了!
連續看了數日史料後,衛淵心中一個詞漸漸清晰:奪嫡!
此際夜已深,霜風呼嘯,吹得庭院中大樹嘩啦啦地作響,最後的幾片樹葉也被吹落。
等天色再明,就是秋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