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八章 義士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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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習慣了唯我獨尊的大國思維,大唐自從滅了突厥以後,數十年來臣民的國格人格已上升到有些狂妄的地步。【Google搜索】

  這些年大唐發起的戰爭,無一不是破敵城,滅敵國,戰火向來只在異國燃燒,數十年沒聽說過還有敵國膽敢主動入寇大唐的國土。

  所以當許彥伯聽說吐蕃竟敢兵圍鄯州後,首先的反應是愕然,不敢置信。

  多大的膽子才敢幹這事,祿東贊瘋了麼?

  接著許彥伯又從百姓口中得知了另一個消息。

  天子使節李欽載領數千精兵,飛馳數百里救援鄯州,城外一場大戰後,陣前斬殺敵首近萬級,解了鄯州之圍。

  這些百姓皆是鄯州之圍解了以後,從城裡逃出來的,鄯州守軍原本只有兩千,城池被圍後,根本抵擋不住三萬吐蕃軍的進攻,幸好李欽載解了鄯州之圍,免了全城數萬百姓一場滅頂之災。

  許彥伯頓時舒坦了,仰天哈哈大笑。

  不愧是我敬重的景初兄,天子器重的股肱之臣,果然不負所望。

  這才是我大唐兒郎的風采,當浮一白!

  許彥伯高興極了,愈發崇拜李欽載的同時,風流亦不甘落他人之後,於是下令商隊將攜帶的乾糧拿出來,賑濟那些倉惶逃出城沒有食物果腹的百姓。

  懷著愉悅的心情繼續西行,又走了一段路,仍然遇到許多從鄯州城逃出來的百姓。

  許彥伯看著成群結隊的百姓,滿懷感慨地道:「這都是景初兄的功德啊,活命萬人之恩,菩薩都搖頭怕怕,下輩子投個啥胎才對得起他今生攢下的功德,我都替閻王發愁……」

  突然,一對抱著孩子的中年夫婦攔在許彥伯的坐騎前,許彥伯下意識撥轉馬頭讓開,但這對中年夫婦卻仍站在馬前一動不動。

  、

  許彥伯皺眉:「何故攔我的馬?」

  中年夫婦長相普通,穿著也普通,懷裡的孩子大約六七歲,在父親的懷裡眨巴著眼睛,天真地看著許彥伯。

  中年漢子將孩子遞給婆娘,然後朝許彥伯躬身一禮,道:「敢問貴人可有官職?小人見商隊裡的護衛皆是精悍之輩,曾經或是軍伍漢子,故小人冒死相攔,還請貴人略伸援手。」

  許彥伯揚了揚眉:「無親無故的,居然向我求援,有點意思。你說說,要我幫你什麼?」

  「小人不需幫忙,要幫忙的是天子使節李欽載。」

  許彥伯一愣,立即飛身下馬,走到中年漢子面前,嚴肅地道:「李欽載?咋回事?」

  「李縣伯解鄯州之圍,活命數萬百姓,但他和麾下的將士卻被吐蕃軍圍了,情勢已危在旦夕,小人見您衣著華貴,商隊裡有軍伍漢子,故而斗膽,請貴人發兵救援李縣伯。」

  許彥伯吃了一驚,臉色頓時難看起來:「景初兄被吐蕃軍圍了?啥時候的事?」

  「解鄯州之圍後,李縣伯率部離開,小人沿途遇到別的城池逃出來的百姓,打聽之後才知,吐蕃軍在邊境調集兵馬,將鄯州附近圍了個結實,兵馬至少四五萬之眾,而李縣伯只有數千,情勢危矣!」

  許彥伯身軀一震,盯著這位中年漢子,道:「你是何人?與李縣伯相識否?」

  中年漢子垂頭道:「小人在鄯州城曾受李縣伯之恩,本欲與李縣伯同死,但妻兒在側,不忍棄之。懷恩而不能報恩,實在慚愧,只好將消息告之貴人,貴人若有餘力,還請慷慨相救。」

  許彥伯眼皮直跳,不死心地讓商隊護衛又請了幾名百姓過來,打聽過後,與中年漢子說法一致。

  許彥伯重重一跺腳:「咋不早說!快,商隊派快馬迴轉,告訴蘇定方大軍,將此間事詳細稟之,請蘇定方大將軍率兵馳援!」

  中年漢子聞言頓時釋然。

  許彥伯沉思片刻,道:「商隊護衛全部集結,尋找景初兄具體身陷之處,提前為蘇定方大將軍探明路程。」

  「兵貴神速,景初兄命懸一線,不可耽誤,快!」

  一群商隊護衛騎在馬上抱拳領命,然後撥轉馬頭,分別朝不同的方向疾馳而去。

  中年漢子再行一禮,道:「小人願盡綿薄,可聯繫路上逃難的百姓,沿途搜集乾的牛馬糞便,點起烽火,為大軍引路。」

  「路上的百姓皆受李縣伯活命之恩,若能為李縣伯做點什麼,必心甘情願。」

  許彥伯贊道:「好,如此至少可省數個時辰,此時此地,每一刻都萬分珍貴,有心了!」

  中年漢子眼眶一紅,雙膝跪在許彥伯面前,更咽道:「多謝貴人援手,但願李縣伯平安無恙。」

  許彥伯扶起了他,拍了拍他的肩,嘆道:「足下真義士也,我代景初兄多謝伱了。」

  「小人未盡寸力,未能為李縣伯分憂解危,當不起『義士』二字。」中年漢子慚愧地道。

  「不,你已經做了你該做的,做得很完美了。」

  兩人商議過後,互相道別。

  中年漢子將妻兒交託給信任的鄉鄰,然後轉身走向來時路。

  被生活壓得佝僂落魄的身影在人群中閃沒,終泯然於眾生。

  許彥伯突然發現,他連這位漢子的名字都來不及問起。

  這位沒有名字的英雄,此生唯一的閃光或許便是今日此時,以後的人生里,他仍將平凡庸碌。

  …………

  不知名的山頭上,處處皆是陣亡的屍首。

  有敵軍的,也有自己袍澤的。

  李欽載所部已在此成功抵擋了吐蕃軍不下十次的進攻,依靠三眼銃的超長射程和密集射擊,才勉強守住了陣地。

  但此時的情況卻越來越不樂觀,吐蕃軍悍然捨生的衝鋒,讓李欽載的數千兵馬感到壓力沉重,一波又一波的攻擊,唐軍將士們已陣亡千餘。

  幸好提前挖下的壕溝,為唐軍抵擋了無數箭矢和刀戟,這才避免了唐軍更大的傷亡。

  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李欽載將「守」這個字發揮到了極致。

  相比之下,吐蕃軍在陣地上扔下了近萬具屍首,最終的戰果卻只是占領了山腳下的唐軍陣地。

  唐軍退守山腰。

  距離兩軍廝殺爭奪的山頭五里外,吐蕃軍的帥帳內,祿東贊對唐軍的頑強抵抗感到深深震驚。

  他沒想到,區區數千人的唐軍,抵抗竟如此激烈且堅韌。

  費勁心思布局,調集幾乎所有的吐蕃軍兵力,當大軍終於將李欽載團團圍住時,祿東贊沒想到殲滅這幾千人的戰事竟如此難啃。

  吐蕃軍在陣前犧牲了近萬人,才堪堪將山腳攻破,若繼續圍攻下去,將會付出多麼慘烈的傷亡?

  作為一軍主帥,祿東贊審時度勢的能力當然是不凡的。

  理智告訴他,必須撤軍了。

  當前更重要的是吐谷渾這片土地,戰事進行到這個地步,完全吞下吐谷渾已不可能,祿東贊更沒把握與即將到來的蘇定方大軍交戰。

  唯一能做的是與唐國談判,與唐國分而食之。

  但是,談判必須要有籌碼。

  祿東贊沒有籌碼,聽說蘇定方麾下有一萬兵馬手執那種奇怪的新式兵器,吐蕃在這等強大的武力面前毫無抵抗之力。

  一旦蘇定方大軍到來,吐蕃只能拱手讓出吐谷渾所有的土地,那麼這幾個月吐蕃軍付出巨大的代價才打下來的國土,有何意義?

  所以,祿東贊決定改變戰術目的。

  他唯一的籌碼是李欽載。

  如果此戰能夠活捉李欽載,籌碼不就來了?

  大唐天子甚為寵信的重臣,出使吐谷渾立下不世之功,如此重要的人物若掌握在他祿東贊手裡,唐國肯談判嗎?肯把吐谷渾的土地分一半給吐蕃嗎?

  不一定能談成,但它至少是一份讓吐蕃立於不敗之地的籌碼,分量很重。

  帥帳內,祿東贊突然長身而起,沉聲道:「下令勇士們停止進攻,傳話李欽載,老夫欲赴陣前見他一面。」

  唐軍山腰陣地。

  一陣陣悽厲而痛苦的哀嚎此起彼伏。

  艱難地守住了這座山頭,但將士們付出了太大的傷亡,不到半天時間,三千餘將士已陣亡了三分之一,余者也大多有傷。

  李欽載胳膊上纏著布條,布條上隱隱有血跡滲出。

  剛才吐蕃的一輪進攻里,敵軍一支冷箭朝他射來,幸好老魏眼疾手快拽了他一把,那支射向胸膛的冷箭才偏了角度,射中了他的胳膊。

  紫奴蹲在地上,不斷為傷兵包紮傷口,那些救不了的重傷者,紫奴只能含淚放棄,轉身去救另一個。

  這場慘烈的戰事裡,有人犧牲,有人成長。

  「受傷的,沒受傷的,都趕緊掏出乾糧用飯,快!敵軍又快進攻了!」李欽載在陣地上穿梭,大聲喊道。

  所有人默默地掏出乾糧,表情麻木地啃食。

  陣地的壕溝里,坐在地上的將士們吃著乾糧,偶爾爆發出一陣悽厲的哭聲,哭聲方興即止,悲愴的將士用食物堵住了哭泣的嘴。

  壕溝里到處可見躺滿的傷兵,他們有的在垂死邊緣無力地呻吟,還有的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首。

  腳下的黃土地已經被鮮血染紅,像一朵朵綻放在忘川河邊的彼岸花,無聲地訴說著生死之外的生命的意義。

  李欽載走在壕溝內,忍著悲痛無力地看著傷兵們的呻吟。

  一名傷兵在他的腳下,鮮血止不住地從他的腹部湧出來。

  李欽載蹲下身,用力幫他捂住傷口,可鮮血仍然從他的指縫裡汩汩流出。

  「你再忍一忍,再忍一忍……」李欽載紅著眼眶道。

  傷兵已自知沒救了,慘然朝他一笑,虛弱地道:「李縣伯,咱們……還有援軍嗎?」

  「有的,有援軍,援軍馬上就到了,相信我。」

  傷兵齜牙笑了:「你是大人物,……不,不可騙我們小兵卒,哪裡來的援軍?」

  李欽載含淚道:「你再堅持一會兒,就能親眼看到援軍了,蘇定方大將軍派人送了信,他的大軍馬上就到。」

  傷兵艱難地搖頭:「不重要了,李縣伯……求您一件事。」

  「你說。」

  「帶我的……屍首,回家鄉,我……不想埋在這裡,入不了祖墳,只能是……孤魂野鬼吶!」

  「你們……都要活著,活著,帶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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