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在這一瞬徹底靜止——
紛紛揚揚的白雪,蒙住了陸淮予的視線,看不太清,眼前的一切恍若不真切。
懷裡的小姑娘小小一團,猝不及防,緊緊地抱住他。
女孩的身體溫溫軟軟,纖細的雙臂環著他的腰身。
一股撲面而來的淺香占據他的感官。
他的瞳孔倏地放大,怔怔地盯著前方。
過了許久,才緩緩低下頭,只能看見她烏黑的發頂,發梢間有細碎的雪花,仿佛綴著星子,耀眼璀璨。
不敢有絲毫的動作,連呼吸也變得很輕很慢,生怕碰碎了宛若美夢幻境的此刻。
簡卿一時衝動,也不知怎麼的,突然很想抱抱他。
抱抱她的狐狸。
原本從頭到尾,都是她沒道理,亂發脾氣。
結果反倒是陸淮予在用他的成熟和溫柔,遷就著她。
她的臉埋進他寬厚結實的胸膛。
男人身上有清爽的薄荷香,攜著淺淺淡淡的菸草味,明明很好聞。
言語的暴力傷人,說了就收不回,要麼被反覆鞭笞,要麼只能選擇遺忘,但傷害會一直留在那裡。
鼻尖在他白色襯衫上蹭了蹭,像小奶貓兒似的討好。
「對不起。」她小聲地說,「我不該對你說那些話。」
『我和你很熟嗎』是反的。
『可不可以不要管她』也是反的。
她的聲音很輕很低,好像風一吹就散了。
卻直接穿透他的心臟,蔓延至內里,仿佛擊中他心中最柔軟的某一處。
自然垂下的手臂,一路酥麻到食指指尖。
陸淮予緩緩抬起手,攬住她的腰,回抱住她。
「我知道。」他淡淡地開口,自顧自地輕笑,忍不住一般。
——知道是他的小匹諾曹在說謊。
昏黃的路燈打在他們身上,拉出兩條一長一短的影子。
男人的身形挺拔修長,將她整個人罩住,下巴抵在她的發頂,手掌在她的背後,輕輕地拍。
一下一下,很有節奏,安撫著她的情緒。
掌心溫熱,力道溫柔。
感受到他指尖處若有若無地撫摸,隔著衣服布料,仿佛觸電一樣。
簡卿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
等她回過神來時,不知不覺中已經從主動的那一方,變成了被動的一方。
男人將她抱在懷裡,幾乎是要揉進他的身體裡。
她感覺越來越熱,腿也有些發軟,站不住似的,幾乎是靠在他的身上。
臉頰一路紅到了耳後根。
好像到現在才知道害羞似的。
她悄悄動了動有些酸澀的胳膊,又捨不得鬆開,貪戀這一份溫暖。
周圍的環境仿佛靜滯——
在一片白茫茫里,路燈昏黃安靜,靜默地照耀著相擁的兩人,不言不語。
雪花輕飄飄落在簡卿滾燙的臉上,立刻融化成了細細密密的水漬。
直到手機震動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打破了僵局。
簡卿受到了驚嚇,像是秘密遭未知的人所窺探,她猛地抬起頭,要向後撤走,仿佛一隻要縮進殼裡的小烏龜。
陸淮予被她突然的動作,差點沒磕到下巴。
他緩緩放鬆了對她的禁錮,伸手摸出西服褲兜里的手機,看清來電顯示後,擰了擰眉頭。
——是急診室打來的電話。
他看了眼小姑娘,聲音低低沉沉很有磁性,「抱歉,我接個電話。」
簡卿對上他漆黑如墨的眸子,好容易緩下來的熱,又像著了一樣,臉頰紅得滴血。
她慌忙躲開他的視線,輕輕『嗯』了一聲。
陸淮予自接起電話以後,似乎立刻切換成了工作狀態。
冷靜。
鎮定。
從容。
和剛才的溫柔清冽,判若兩人。
眉心不自覺地蹙起,薄唇輕抿,快速地接收對面的信息,幾秒之內給出判斷。
「明白了,先請眼科會診,準備手術。」他說,「我馬上到。」
陸淮予掛了電話,目光移至一旁安安靜靜的小姑娘,低著小腦袋,雙手插在外套的兜里,百無聊賴地踢雪玩兒,好像還是有一點點小情緒。
可可愛愛。
讓人捨不得走。
簡卿抿著唇,聽見他打完了電話,不敢抬頭看,怕她又忍不住臉紅耳熱。
耳畔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輕嘆,男人伸出手,在她烏黑的發頂輕輕揉了揉。
「好了,開心一點。」他說,「我臨時有手術,先走了,你自己回去可以嗎?」
聲音低緩徐徐,像是在哄小孩。
心臟仿佛漏跳一拍。
簡卿又忍不住的上頭。
好在陸淮予趕時間,聽她應了一聲以後,大步流星就往急診室去。
他逆著風雪,走路帶風,好像每一個步子,都在和死神搶時間。
簡卿怔怔盯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他晚上是一口飯也沒吃。
全陪著她在瞎折騰了。
現在又要上手術台,不知道多久才能下來。
當醫生好像真的很辛苦,一年到頭沒有休息時間,三餐常常不按時,所以他的胃才不好的吧。
簡卿慢悠悠晃回燒烤店,臉上的緋色已經褪去。
店裡依舊是熱火朝天,原本分開的兩張長桌,不知道什麼時候,合成了一桌,聊到一起去。
裴浩和這幫頜面外科的醫生護士本來就都是老熟人,來回互相分了些燒烤串兒。
由他這個社交達人在兩桌之間充當粘合劑,伴隨酒意的作用下,大家很快親如一家。
「......」
裴浩餘光掃到她,看了眼時間,調侃道:「你這是掉廁所了嗎,去了這麼久,再不回來我們都要收攤了。」
簡卿尷尬地笑了笑,沒做解釋。
她注意到自己原來的位置被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占了,之前在隔壁桌沒見到過,應該是後面到的。
女人一襲修身的米色針織裙,勾勒出起伏有致的曲線,豐腴柔媚。
衣裙的領口開得很低,露出胸前大片雪白,性感得不像話。
她的長相柔美,一雙桃花眼顧盼神飛,眼角綴著一顆淚痣,一顰一笑皆是風情。
是口腔外科新來的主治醫生,林覓。
剛來了協和醫院沒多久,就斬獲無數男醫生的芳心。
林覓雙手撐在桌上,懶懶散散的,也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擠出一道傲人的事業線,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夏訣聊天。
夏訣強壓著不耐煩,十句裡面只回一句。
餘光瞥見簡卿,冷冷地對她說:「你該讓位了。」
偏偏林覓好像特別吃夏訣這一款的,越是對她沒好氣,她越來勁。
「可是我就是想坐在你旁邊啊。」女人的聲音又嬌又軟。
她轉頭看向簡卿,禮貌客氣地正色道:「我能和你換個位置嗎?」
簡卿看這架勢瞬間瞭然,本著寧拆一座廟,不悔一樁婚的原則,笑了笑,「你坐你坐,我隨便找個位置就好。」
林覓朝她眨了眨眼,道了一聲『謝謝』。
順勢指向陸淮予之前的座位,「不然你坐那兒吧,陸醫生臨時有手術,不回來了。」
「啊?這都幾點了,是急診那邊的?」不知是誰問了一句。
「是啊,我看急診的微信群里在說,西三環出了一起車禍,一輛超載貨車轉彎的時候側翻,患者面部重度損傷。」一位男醫生說。
「陸醫生主刀?」
「不是,小劉吧,他今天值班。」年紀稍大一些的護士長說,她對每天排班表很熟悉。
林覓抿了一口酒,支著下巴,「國內頜面外科的主任醫師都這麼辛苦嗎,每一場大手術都要跟?」
她之前一直在國外的醫院任職,最近才回國,對國內醫療體系還不太熟悉。
按照她以前的工作經驗,升到主任級別的醫生,基本上就是坐坐門診,搞搞研究,按時休息,只在手術出現緊急情況的時候做做決策。
像陸淮予這樣,場場手術能到場就到場的,還真沒見過,未免負責到過于謹慎的地步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無心的隨口一句問題,讓氣氛有一瞬間的僵持。
簡卿向來會讀空氣,察覺出了不對勁,皺了皺眉。
然而頜面外科的同事們不約而同地陷入了緘默,似乎是打算避而不談。
裴浩自然也是知道其中緣由,笑了笑,插科打諢換了話題,「林醫生以前在美國哪個城市工作呢?」
「紐約。」林覓放下玻璃杯,漫不經心地說。
「這麼巧呢,夏老師以前也在紐約工作。」裴浩挑了挑眉。
「對了,這周五大老闆請客,帶項目去小山溫泉玩,可以帶家屬。」
他朝夏訣看去,也不知道是亂點鴛鴦譜,還是故意膈應夏訣。
「你要不要帶林醫生一起去啊?」
林覓漂亮的桃花眼眯起,兩條長腿交叉,高跟鞋輕輕碰了碰夏訣的小腿,「可不可以呀,夏老師。」
她學著裴浩喊他『夏老師』。
「......」
夏訣臉色一黑,一道凌厲的眼神光朝裴浩射去。
裴浩忍著笑,幸災樂禍。
沒想到夏訣也有陰溝裡翻船的一天。
之前向來是只有別人搞不定他,沒想到他也有搞不定別人的時候。
果然對上夏訣這種不給人臉的選手,只要沒臉沒皮就好了。
夏訣挪了挪位置,拉遠了和林覓的距離,不屑一顧地掃她一眼。
「想當我家屬?」他說,「你不如做夢。」
語氣一如既往的無情,只是好像這次格外的冰冷。
偏偏林覓好像一點不在意似的,笑了笑,拖著長長嬌軟的尾音,「好呀——」
她湊近了夏訣,用極輕的聲音附在他耳邊,而後不緊不慢地接了一句,「夢裡和你一起做。」
溫熱的呼吸噴灑在他臉上,含在嗓子眼裡的話,微微沙啞,挾著幾分撩人的欲。
經過女人的紅唇,直接進到他耳中,在場的其他人一句也沒聽清。
「......」
夏訣的臉色瞬間變得比剛才更為陰沉,什麼也沒說,猛地站起身,冷冷俯視著眼前的女人。
女人一雙桃花眼裡噙著笑意,好像得逞似的勾起紅唇,嬌艷欲滴。
簡卿低著頭,自顧自地吃飯,覺得場面有些尷尬。
肖易看出他家老大正處於爆發的邊緣,打著圓場,「哎呀,老大,我想吃你那邊的烤魚,咱們換個位置吧。」
「......」
等他們換了位置,氣氛才算緩和下來。
林覓聳聳肩,像是沒事兒人似的,漫不經心地喝了半杯酒,慵懶又優雅。
肖易自坐下以後,空氣中散發著一股好聞的香水味。
他吸了吸鼻子,瞄一眼埋頭吃飯,無動於衷的簡卿。
低低咳嗽了一聲,覺得這樣下去不行。
還沒等老大追上妹妹,旁邊妖精一樣的女人就要橫插一腳了,比起妖精他還是更喜歡妹妹啦。
雖然簡卿說她有喜歡的人了,但他打包票,肯定比不上夏哥。
肖易咽下嘴裡的烤魚,故作不經意地問:「簡卿,你要不要把喜歡的人帶來呀?」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讓老大和人正面battle。
簡卿一愣,腦子裡閃過陸淮予西裝革履,一絲不苟的樣子,臉上的表情淡淡,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清冷矜貴。
泡溫泉的話,得脫光了吧?
「......」
不受控制想了不該想的。
簡卿有些燥,趕緊搖了搖頭,「他工作很忙的,應該沒有空。」
「這樣啊。」肖易頗感可惜,調查戶口似的繼續問:「那他做什麼工作的啊?能比我們做遊戲的還忙?」
「......」
簡卿頓了頓,當著陸淮予這幫同事的面,有些不好意思,含含糊糊地說:「醫生。」
裴浩偷偷瞧了一眼簡卿,放下心來。
看來嫂子還是他嫂子。
聞言,隔壁的男醫生接了話,「哎,巧了,是同行啊,當醫生是挺忙的。」
「也不知道當年誰和我說學醫好,太他媽的苦了,真是勸人學醫,天打雷劈。」
他喝了一口酒,「要是以後我家兒子跟我說要學醫,看老子不打斷他的腿。」
大夥因為他的話,樂了,跟著感慨了起來。
夏訣低著眸,指腹在玻璃杯邊沿摩挲,想起之前簡卿參加原畫比賽時的作品,畫的角色也是一個醫生。
好像一切有跡可循,他輕扯嘴角,剛剛提起的勁又懈了下去。
他早就被消磨殆盡的勁兒——
遇到喜歡的東西,非搶過來不可的那股勁兒。
兩桌人聊著天,吃串兒喝酒,時間一晃就過去了。
夏訣看了眼手機,看大家都不再吃東西,「那差不多了,晚上還要加班,就到這兒吧。」
他看向慢吞吞系扣子的簡卿。
「你怎麼回學校?」
簡卿愣了愣,「不是回公司嗎?我畫還沒畫完。」
美術支持部其他人,早上來的晚,晚上又出來吃了半天飯,留了不少工作要回去做。
「不缺你這一晚上的,南大離這邊挺遠的,早點回去吧。」
上司都發話了,簡卿也樂得直接回學校,點點頭,「好吧,那我坐公交車回去。」
協和醫院正好有一路公交車的終點站是南大,很方便。
夏訣插著兜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走吧,我送你去公交站。」
還沒等簡卿下意識拒絕,他補充說:「順路,我走回公司。」
往公交站的路上,夏訣有一搭沒一搭和她聊天。
大多是介紹公司的具體情況,上下班的考勤時間,每月薪資待遇和福利等等。
簡卿歪著腦袋就這麼聽,時而點頭,時而提一些問題。
很快就到了公交站,正好公交車也來了,簡卿道了聲謝謝,跳上了公交車。
夏訣插著兜站在站台里,眼眸幽深沉沉,不知道在想什麼。
半晌,直到公交車開遠,才邁開步離開。
晚間的公交車上,沒什麼人。
簡卿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裡,窗戶開了一條小小的縫。
雪花落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很快化成水,晶瑩剔透了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裹挾著寒意的細風吹走了她腦子裡的混沌。
大腦不受控制的去想,陸淮予現在在做什麼,有沒有做完手術,有沒有吃上飯。
公交車晃晃悠悠,走走停停,很快就只剩下她一個乘客。
周圍的一切都很安靜,特別的適合思考。
她深吸了一口氣,掌心裡滲出細密的汗,好像還殘留著男人大手溫熱的觸感。
心裡竄出一個念頭。
突然就一點也不想拖,迫不及待想要和過去告別。
像是做出了重要的決定。
簡卿摸出手機,點開南臨銀行App,進了轉帳入口,選擇了最上方的那個帳戶。
輸入轉帳金額:150,000
屏幕的光映在她的臉上,勾勒出柔和白皙的輪廓。
簡卿的目光落在【轉帳附言】上,在心裡反反覆覆地默念,組織著語言。
不帶猶豫的,打下一串的字,而後發送,一氣呵成。
屏幕中央的圓圈轉了一圈,出現一個綠色的勾,提示轉帳成功。
簡卿攥著手機,眼睫微顫,凝著窗外被大雪覆蓋的城市。
最後長長呼出一口氣。
從今以後,種種皆成過往,塵封進她內心深處。
她要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