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聚靈玉,竟是個一杯倒!

  「我院裡那塊?你沒看錯麼?」程潛略帶疑惑地問道。

  幾個人從朱雀塔回來,依然是在南疆邊陲小鎮的那間酒樓里落腳,嚴爭鳴將他在掌門印中看見的前因後果挑挑揀揀地說了——掐頭去尾,隱去了各種不該提的曖昧。

  「那時候天一熱我就天天墊著它抄經書,沒看出有什麼不同,」程潛搖搖頭,「不就是塊平整些的石頭麼?我還以為它頂多也就是塊個頭大一點的玉。」

  水坑好奇地問道:「世界上真有能讓人心想事成的石頭麼?三師兄,那你墊著它抄經的時候都想了什麼,有實現的麼?」

  程潛:「……」

  他當時只是懷疑那石頭大概能值點錢,想過要是哪天要是扶搖派窮得揭不開鍋了,就把這玩意扛下山,找人雕個什麼拿去賣。

  ……好像沒有實現。

  程潛好不容易維持住了臉上的若無其事,冷靜地說道:「抄經地時候當然要摒除雜念,我能想什麼?」

  水坑聽了頓覺十分感佩,她自己就永遠不能做到心無雜念。

  李筠插話道:「你三師兄那會兒才十歲出頭,整日裡能想的也就是字練好劍練好,早點引氣入體,讓韓淵掏鳥蛋的時候少來煩他,香爐大師兄滾遠一點……呃,掌門師兄我不是那個意思。」

  在嚴爭鳴的眼刀下,李筠乾笑一聲,岔開話題道:「那樣的奇石,從洪荒至今也只有這麼獨一無二的一塊,肯定不會管這些亂七八糟的雞毛蒜皮,所謂『心想事成』,想的必然是求而不得,人力所不能及之事。」

  「別顯你能,」嚴爭鳴打斷他道,「你倒是給我說說,『三生秘境』是什麼東西?」

  「你少激我,這我還真聽說過。」李筠往椅子背上一靠,微微抬起下巴,得意洋洋地說道,「世間三千大秘境,六千小秘境,除個別被人偶爾發現外,大多不為人所知,『三生秘境』最早記載於《魔道》中……」

  「《魔道》?」程潛一愣,「經樓底層刻了一滿牆的那篇麼?我小時候看過,沒見說過有什麼秘境。」

  「聽我說完,《魔道》前面記載的那些功法類別之類的內容無趣得很,最後卻有一卷叫做『軼事』,你肯定沒看過,」李筠搖頭晃腦地說道,「那個『軼事』可真是有點意思,講了好多大魔頭的故事,有什麼仇殺,什麼因愛生恨,還有被人誘騙的……亂七八糟的小故事,有些寫得還挺跌宕起伏。」

  程潛完全不知道他有什麼好得意的。

  李筠說道:「其中就有一段『三生秘境』的記載,相傳這秘境三千年露一次面,路徑無處尋覓,每次只開給有緣人,只是別的秘境縱然讓入內者九死一生,卻也都給了他們大機緣,這『三生秘境』卻十分特殊,它把『有緣人們』都給弄瘋了——相傳此秘境裡有一面鏡子,能讓人看見自己最關心的人或事的下場。」

  水坑:「下場?」

  這倆字可不是什麼好詞,聽起來頗有些不得善終的意味。

  李筠點頭道:「嗯,譬如挖空了心思想長生不老的,就會在那鏡子裡看見自己垂垂老矣吹燈拔蠟的模樣,自己最想得到什麼,偏偏親眼看著事與願違,想想就知道那是個什麼滋味。這樣的話說起來輕描淡寫,真自己進去轉一圈,誰都不能無動於衷。」

  嚴爭鳴皺眉道:「這個秘境挑的『有緣人』根本就是有問題的吧?」

  他心裡差不多已經整理出了一把前因後果——童如師祖不知怎麼的誤入了三生秘境,聽那話音,必然是看見了扶搖派血脈斷絕的結果,而後匆忙去找了朱雀塔主人徐應知,徐應知給他算了一卦,看來是抽了個下下籤。

  後來童如通過某種方法找到了心想事成石,群妖谷中大妖與顧島主都勸阻過,他卻一意孤行,乃至於走火入魔,後來又引發了後續一系列的事,到最後真如徐應知所說,童如適得其反,反而親手將扶搖派推到了血脈斷絕的地步。

  「二師兄,你真是萬事皆知啊,」水坑感慨道,隨即話音一轉,「不過你打算什麼時候把我變回來?」

  李筠:「這……」

  嚴爭鳴也心煩意亂地逼問道:「還有你那一堆沒用的草,都夠養羊了,避毒丹煉出來了沒有?」

  李筠:「我……」

  「那還不快去!」嚴爭鳴吼完,推開椅子徑直站起來走了,只撂下一句,「我要回去睡一覺,別吵我。」

  掌門這心浮氣躁的勁都快溢於言表了,剩下三個人面面相覷。

  水坑聽見一聲門響,抖了抖羽毛,不明所以地蹦躂到桌子上,問道:「誰招他了?」

  她兩個師兄各自反省了片刻,互相用「是你吧」的目光看向對方,推卸責任。

  最後,程潛率先受到了良心的譴責,他摸了摸鼻子,有些尷尬地說道:「好像是我。」

  水坑和李筠異口同聲道:「你又幹了什麼?」

  程潛其實比他倆還迷茫,好像莫名其妙的,大師兄就突然不理他了——不往他的方向看,不接他的話茬,在他說話的時候要麼低頭左顧右盼,要麼假裝想事,總之就是完全當他不存在。

  進屋的時候,程潛故意坐在他旁邊,結果他們這奇葩的掌門師兄當場就來了個正襟危坐,臉皮繃得能扒下來當褲腰帶了,儼然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就差拿把扇子擋著臉說「妾身賣藝不賣身」了。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感覺對方的表情全是「掌門又吃錯藥了」與「掌門天天吃錯藥」,只好各自散了。

  李筠閉關了兩天,煉出了幾瓶避毒丹,不知道能管什麼用,反正有總比沒有強,這兩天裡,水坑感覺身上隱隱困住她變回人形的力量逐漸鬆散了,於是每天玩命用鳥身修煉,比做人的時候勤奮了很多。

  嚴掌門則過上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每天連人也不見,隔著門跟外面的人喊話。

  大師兄無理取鬧不是一天兩天了,從小就這毛病,程潛慣常的處理方法就是默默回去修煉,反正不用搭理他,過兩天自己就好了。

  可是這一回,程潛總是不由自主地走神,心裡來回琢磨那日真龍旗下李筠說過的話。

  終於,程潛默默地起身,掃了一眼他一塵不染的房間與桌上的涼水,自己都感覺到了自己的寡淡無味,他轉身推開門出去,無聲無息地落到了嚴爭鳴屋外,好像一片簌簌不驚的葉子,連一粒塵埃都沒有驚動,在微微翹起的房檐上坐了下來。

  這年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中秋正日子裡反而微有些缺憾,南疆夜空澄淨,月色如洗,看久了竟還會覺得有些晃眼,遠山與近樹,無不身形綽約。

  小時候在扶搖山上,每年中秋,師父會帶著他們過家家一樣地祭祖拜月,然後將他們一起領到「不知堂」里分糕點與水果吃,大師兄那時自以為已經長大成人,常向師父要新釀酒喝,師父卻總拿他當孩子糊弄,拿一大壺桂花糖水,兌一個杯底的酒讓他嘗個味,騙他說這是正宗的桂花酒。

  後來這個長不大的習慣被大師兄保存到了青龍島,每次飲酒,必要用桂花糖水兌過,不然就好像不是滋味一樣。

  修行路漫漫,一年一度的年節好像一個又一個的點,過一次,就好像先前種種也能跟著翻篇似的。

  可是程潛回憶起這些,他感覺那些久遠的記憶似乎總是和自己霧裡看花終隔一層。

  他發現自己的血已經冷了。

  程潛忽然從房檐上翻了下去。

  此時上了年紀的店家掌柜已經休息了,只剩下他女兒在算帳,被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程潛嚇了一跳,店家小娘子對他不愛搭理人的死德行印象深刻,跟他說話有些犯怵,怯怯地上前問道:「公子有什麼吩咐?」

  「呃……」話到嘴邊,程潛才覺得自己說出來有點傻,他原地猶豫了片刻,頗有幾分自嘲地微微笑了一下,摸出點零錢,「有勞姑娘幫我置辦些東西。」

  片刻後,程潛提著兩個酒桶和一個油紙包敲了敲嚴爭鳴的門。

  裡面傳來一聲不耐煩的:「正閉關呢,吵什麼?」

  程潛還是頭一次碰見閉關閉得這麼隨意的。

  他在門口默默地站了片刻,心道:「我為什麼要和他這麼客氣?」

  回想起來,他幾時客客氣氣地敲過嚴爭鳴的門?幾時小心翼翼地哄過嚴爭鳴?

  「我也有惶恐嗎?」程潛這麼想道。

  然後他並指一划,輕易便將這凡間酒樓客房的門劃開了,程潛不緊不慢地一提衣擺,堂而皇之地破門而入,在嚴爭鳴目瞪口呆下微微一彈袖子,鳩占鵲巢地把東西放在桌上,這才開口道:「你差不多也行了,沒完了麼?」

  嚴爭鳴:「……」

  嚴掌門保持著盤膝而坐的姿勢,做夢似的眨眨眼,目光落到桌上的酒桶和油紙包上,呆呆地問道:「這是什麼?」

  程潛瞥了他一眼,將油紙包拆開,露出裡面幾塊粗製濫造糕點,又揭開其中一個酒壺,一股酒香飄然而出,另一個酒壺裡則灌滿了糖水,程潛恐怕糖化不乾淨,拎起壺用力晃了晃,這才將二者兌在一起,招呼嚴爭鳴道:「來吃。」

  嚴爭鳴:「……不受嗟來之食。」

  程潛:「不吃麼?」

  嚴爭鳴默然片刻,十分沒骨氣地走了過來。

  程潛站起來道:「我去叫二師兄他們……」

  「哎,」嚴爭鳴伸手拉住他,「不用叫了,他們倆這幾天都忙著,再說……你不在了以後,我們也沒有過節的習慣——坐下陪我喝一杯。」

  程潛猶豫了一下,坐在桌邊,看著嚴爭鳴拿了兩個杯子,倒了兩杯酒水,推了一杯到程潛面前:「能喝麼?」

  「能,」程潛點了個頭,「只是很久沒喝過了。」

  嚴爭鳴隔著一張桌子坐了下來,目光落到程潛臉上,十五夜裡月光滿得太過了,程潛總覺得大師兄的目光幽深得似乎不同尋常。

  嚴爭鳴說道:「我見你一直只碰清水,還以為是修行的緣故,不能吃別的東西。」

  程潛頓了頓,繼而坦然道:「我在聚靈玉中修成元神,先天辟穀,美食與美酒容易勾起口腹之慾,慾念雜亂,碰上天劫會不好過,於是不必要的那些也就乾脆都戒了。」

  修士畢竟都是凡人出身,食色之欲始終還是伴隨終身的,尤其是食,多年來早已經習慣,哪怕肉身可以辟穀,大多數修士若不是到了洗髓的關鍵時刻,或是刻意修行絕情斷欲之類的功法,大多數還是會保留凡人時期的習慣。

  嚴爭鳴點點頭,心裡有言語無數,對著程潛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好悶頭喝酒。

  程潛淺淺地啜了一口杯中酒——說是酒,其實酒味已經被糖水沖得不剩什麼了,一股濃烈的甜直衝眉心,程潛一時間有些不適應,抿抿嘴,又將杯子放下了,好半晌嘴裡的甜味才少許散開,似乎喚醒了他塵封得鏽住的感官。

  自胸口往下,一股暖流直衝入心脈,程潛微微顫抖了一下,體會到了某種久違的做人滋味。

  嚴爭鳴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小潛,你這麼嚴行克己,也是為了修長生、向天道麼?」

  程潛不知這話從何而起,頓了一下,答道:「沒想過。」

  嚴爭鳴側頭看著他。

  程潛道:「師父以前說,飛升或是死了,並沒有什麼不同,我當時不明白,現在想想,確實也一樣都是塵緣了斷、後會無期,天道那麼狹隘,挖空心思地幹什麼呢?不如好好活著,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好。」

  嚴爭鳴輕聲問道:「和我……們一直在一起麼?」

  「不然呢?」程潛似乎真是多年沒有碰過人間煙火,一口淡得不能再淡的「桂花酒」都能讓他暖和起來,他突然隔著桌子伸手抓住了嚴爭鳴的手腕,低聲道,「師兄,我知道你的難處。」

  嚴爭鳴手一哆嗦,酒險些灑出來,整個人當場僵了半邊,好一會,才頗有些彆扭地掙開程潛的手,抱怨道:「這麼大人了,少動手動腳的。」

  許是糖水的作用,嚴爭鳴一直微微蹙著的眉間終於打開了些,他嘆了口氣,說道:「你們都好好的,我就說不上有什麼難處——特別是你。」

  程潛指尖擦著酒杯杯壁,笑道:「我知道。」

  「你知道個什麼?」嚴爭鳴失笑,搖搖頭,低頭拈起一塊程潛帶來的點心,他心裡七上八下的焦躁忽然褪去了一些,感覺這樣好像也沒什麼,反正小潛又不會走,將來會一直天南海北地跟著他四處流竄,一起尋找回扶搖山的契機,還有什麼好奢求的呢?

  嚴爭鳴煩悶了幾天的心緒沉澱了下來,他伸手一捻點心的硬殼,故態重萌道:「喂,你這窮酸,拿幾文錢買的點心?硬得能砸腦殼了,這玩意是給人吃的麼?」

  程潛笑道:「愛吃不吃,多事精。」

  說完,他端起酒杯,將那一杯摻了點酒的糖水一飲而盡了。

  這酒剛滾到喉嚨,程潛就察覺到不對勁,可惜後悔也吐不出來了,嚴爭鳴還來得及回話,就見程潛一愣之下,好像有些坐不穩似的伸手抓了一把什麼,沒等抓穩桌子沿,就毫無徵兆地一頭栽了下去。

  這天殺的聚靈玉,竟是個一杯倒!

  可惜中秋明月夜裡,卻不是每個人都能這麼平靜安閒。

  這幾日那紈絝一伙人簡直是焦頭爛額,恨不能掘地三尺將他們無故失蹤的少主人找出來。

  中秋夜裡,朱雀塔外人聲鼎沸,人人盼著月上塔尖、塔門大開,唯有一輛奢華的飛馬車前,兩個元神修士滿懷憂慮地等著手下人探查的結果。

  一個中年人匆忙走來,神色凝重地沖那兩個老者搖搖頭,低聲道:「前輩,沒有消息……少主人一心想進朱雀塔,您說他那日會不會跟著那幾個人混進去了?」

  其中一個老者搖頭道:「少主人的修為你不知道麼?就算他身上揣了好幾樣異寶,又哪有能隨意混進朱雀塔的本事?再去找……唉,少主人一時任性,獨自離家,主人交代過我等務必要保護他周全……」

  他話音沒落,周遭人群中突然爆出一陣驚呼,只見一年一度朱雀塔門開的時辰已到,那塔周遭暴虐的炎熱之氣倏地冷了下來,塔門「砰」一聲炸開,裡面卻沒有人出來,只有一團黑氣若隱若現地在其中翻滾。

  不知是誰開口道:「你們看,今年的朱雀塔好像有些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