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白衍禮

  老人說,利器若沾血太多,必成兇器,兇器造業無數,必有怨心。

  世間流傳的兇器千百,各有各的狠毒,然而還沒有一把有「不得好死」這麼讓人刻骨銘心的殊榮的。

  霜刃見血的一剎那,程潛雖然還做不到凝神於劍身,卻已經被那把劍上自遠古傳來的嘶啞而沉痛震得背脊發麻。同時,名劍與木劍威力縱然不能同日而語,抽取真元的速度也有天差地別。程潛提著霜刃,頭一回感覺到使劍的時候會力不從心。

  幾個蒙面人也沒料到區區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崽子能這麼扎手,一頓之下,彼此打了個別人看不懂的手勢,隨即他們一股腦地放棄了別人,齊刷刷地將程潛團團圍住。

  程潛緩緩吐出一口氣,幾乎覺得自己吐出的是一口白霜,那霜刃劍的涼意仿佛已經浸過他的身體,連五臟六腑都跟著冷了下來。

  七八重劍氣同時向他壓了下來,程潛自知硬接是找死,整個人化成了一道虛影,在對方劍氣的縫隙中躲閃如游魚,這又要感謝每日追著他找碴的張大森等人,鍛鍊得他躲閃功夫靈巧得異於常人。

  躲閃中,程潛甚至有意將這幾個蒙面人往遠離水坑等人的一側引,然而就在他看起來尚有餘力的時候,他整個人忽然如遭重擊地踉蹌了一步,乃至於被蒙面人一道劍氣追至身後,左肩頓時血肉模糊。

  程潛卻已經顧不上疼,他腦子裡「嗡」地一聲——那是他送給雪青的傀儡符,他方才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存在傀儡符中的清氣散了,傀儡符位列七大明符,一八零八道勾回,當中靈氣哪有那麼容易消散?雪青必然是遇到了危及性命的事。

  那他……他還活著嗎?

  他不過一個孤身上路的小小道童,身無長物,性情又溫和穩重,什麼人會和他過不去?

  這到底是意外,還是有人處心積慮地攔截他?

  如果是處心積慮,那麼去年大師兄讓小月兒他們帶回去的家書至今沒有回音,是沒有送到,還是……

  還有……扶搖山呢?

  一時間程潛再鎮定也忍不住一陣慌亂,諸多事端不合時宜地一股腦湧入他心裡,他因傀儡符受創,再急火攻心,眼前一花,腳下晃了晃,還未有知覺,胸腹間一口血已經翻湧了上來。

  「小潛!」

  似乎是李筠叫了他一聲,程潛猛地一驚,艱難地避過蒙面人一劍。

  耳畔「叮噹」一陣亂響,此時程潛的後心已經被冷汗浸透了,餘光掃見在空中的大師兄,只一眼,程潛就知道他也是勉力支撐——就算螞蟻多了都會咬死象,何況這些蒙面人哪個都不弱,嚴爭鳴也未必步入凝神境界多久,他能將劍御得這樣穩,說不定已經是危機情況下超常發揮了了。

  漫天的分神不住地被蒙面人擊殺,嚴爭鳴根本是顧此失彼,每一個分神被殺,他的臉色都要白上一分,還要時時留心師弟們的安危,恨不能千手千眼、三頭六臂。

  程潛不想讓他分心,一狠心,將那口涌到喉邊的血硬是壓了回去。

  這滋味可絕不好受,程潛登時面如金紙,險些捏不穩劍,而那霜刃劍好像也會見縫插針,知道他心緒起伏,瞬間有了反噬之兆。

  程潛晃神間,有種自己獨立於萬古奔騰的滄海之上的錯覺,眼前海水恍如來自淒涼無光的北冥,冷得徹骨,安靜得沒有一絲人聲。他胸中忽然湧起某種無來由的悲憤——本是神兵利器,為什麼要被世人誣謗,本是天縱奇才,為什麼要背負那許多身前身後的罵名?

  突然,一聲屬於幼童的尖叫從他身後響起:「壞人!去扎壞人!不許欺負我三師兄!」

  隨後蜂鳴聲擦著程潛的耳根飛過,只聽「叮」一聲脆響,一根搜魂針有靈性似的飛向了一個蒙面人,那蒙面人劍風幾乎已經蹭破了程潛胸前的衣服,此時被那怪邪性的搜魂針一逼,只好撤劍回防,愣是沒有劃破程潛一絲油皮。

  程潛頓時清醒過來,連忙急喘了幾口氣,他發現體內真元幾乎被方才那霜刃劍的反噬耗光,要命的是,他無法丟開這把劍——因為蒙面人們不依不饒,來得竟是越來越多。

  程潛沒有回頭,回手卻準確地摸到了水坑的頭,輕聲說道:「噓,別哭,沒事,省著點你的搜魂針。」

  「船是走不了的,要是實在沒有辦法……」程潛抬頭看了一眼強弩之末的嚴爭鳴,心裡想道,「乾脆讓大師兄帶著這個小的想方設法御劍突圍吧。」

  嚴爭鳴能帶一個水坑已經不容易,那韓淵和李筠又怎麼辦呢?

  程潛還沒來得及想好,突然聽見李筠驚呼一聲。

  嚴爭鳴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御劍的時候灑出眾多分神,忽然從空中掉了下來,李筠忙掐了個手訣,地面上驟然升起一層透明的網,好歹沒讓他們掌門師兄臉著地。

  嚴爭鳴半跪在地上,晃了一下,一時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程潛不得不勉力再提一口氣,一腳踩上韓淵的肩膀,飛身而起,霜刃劍在空中傲然划過一道無比凌厲的弧度。他借著這絕代兇器的陰寒之氣,將一圈蒙面人一舉逼退,感覺四肢漫上針扎一樣的疼痛,像無數次被符咒抽乾真元一樣——程潛心裡明白,這是經脈無從負荷了。

  然而這種時候,他就算無法負荷,又怎能退避?

  程潛滿口的鐵鏽味道,毫不吝惜地用霜刃劍一撐地面,他也不怕折斷了這把曠世名劍,霜刃劍一聲尖鳴,將他重新彈了起來,程潛僅憑本能再出一劍,可是劍招未老,他已經再難為繼,護在身邊的劍風驟然散了,無數利器壓在了霜刃上,幾乎是要將他千刀萬剮的意思。

  別人施救已經來不及了。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喝道:「放肆!」

  接著,一股沛然磊落,卻又溫和的力量橫掃而來,毫不費力地將壓在程潛身上的數條劍風一舉掃落,卻沒有傷到他分毫。

  程潛整個人身體一輕,徑直落下,被嚴爭鳴撲上來一把接住了。

  嚴爭鳴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撲過來的,那幾把利器幾乎落在程潛身上的時候,嚴爭鳴胸口一顆心重重地摔了下去,摔得他險些肝膽俱裂。

  程潛當時失去了片刻的意識,好在時間不長,等他散亂的目光重新聚起焦來的時候,他發現整個碼頭上密密麻麻的蒙面人仿佛被人掃過了似的,空了一大片,有摔在不遠處哭爹喊娘爬不起來的,還有些已經落到了海里。

  同時,他還發現自己手裡仍然緊緊地扣著那把霜刃劍,真是要死都沒放手。

  程潛剛要爬起來,就被一條胳膊不容置疑地壓了回去,不用側耳都能聽見嚴爭鳴的心還在狂跳,他半跪在地上,緊緊地摟著程潛,雙手一直在顫抖,直到他睜開眼才狠狠地鬆了口氣,低聲道:「別動!」

  唐晚秋落在一邊,想來和周涵正動手沒占到便宜,她臉色蠟黃,大約也是受了傷。

  然而儘管如此,她抬起頭看見救兵,臉上卻沒有多少喜色,反而憂色更甚,低聲道:「島主。」

  周涵正冷冷地看了唐晚秋一眼,約莫是在心裡將這瘋婆子的帳記下了,轉臉又是一張春風拂面般的神色,他故作矜持文雅地輕輕搖了搖手中的三思扇,沖站在一塊巨大礁石上的青龍島主抱拳道:「參見島主。」

  島主看也沒看他一眼,轉向唐晚秋道:「晚秋,你帶那幾個孩子過來吧,是我考慮不周了。」

  唐晚秋沒說什麼,有氣無力地回頭沖嚴爭鳴遞了一個「跟上」的眼神,沿著礁石後面的小石階走了上去。

  程潛咬了咬牙,剛要借著大師兄的臂膀站起來,卻再次被嚴爭鳴按了回去。

  隨即,他發現自己整個人驀地懸空,竟是被大師兄囫圇個地抱了起來。

  程潛本來不大清醒的神智瞬間給嚇得清醒了,他好像一隻從高處掉下來的幼犬一樣,無措地伸手抓撓了幾下,緊張地扒住了嚴爭鳴的肩,唯恐被他「嬌弱」的師兄摔下去,摔死可能不至於,但是哪裡著地就是個問題了。

  嚴爭鳴剛才快被他嚇死了,這會臉色都沒緩過來,心裡起火落火的,厲聲道:「老實待著!」

  程潛默然片刻,僵成了一塊石頭,任他搬動。

  島主森然的眼神微微柔和了些,他看了看嚴爭鳴,最後目光落在了程潛的劍上。

  島主瞳孔微微一縮,目不轉睛地盯著上面的血霜看了一會,繼而轉過身去,漫無目的地四下掃了一眼,仿佛在尋找什麼人似的——然而除了海天一色,魑魅礁石,他什麼都沒找到。

  島主收回視線,微微一嘆,一身大能的威壓散去,又恢復成了一臉愁苦的窮酸秀才樣,轉身道:「我們回去。」

  有幾個蒙面人見了,正要追過來,被周涵正一抬手攔住了。

  周涵正滿面含笑地注視著青龍島主的背影,說出來的話確實冷森森的:「顧岩雪是什麼人,你又是什麼東西?湊上去找的哪門子死?」

  唐晚秋沒走遠,這句話聽見了,恨恨地回望一眼,說道:「島主,姓周的這等小人,為何還要留下,早殺了乾淨!」

  島主頭也不回,形銷骨立地走在前面,聞言輕笑了一聲,不予置否。

  說起來,九州修行中人有不知天子宰相的,但沒有人不知道青龍島,各大仙門皆敝帚自珍,多少求仙無門的散修是從青龍島上的講經堂真正踏入仙門的,島主不但修為高深,更是一度被稱為「天下座師」。

  凡人講究「天地君親師」,仙門中人卻大多壽元綿長,親緣淡薄,沒了「親」,他們又不肯對凡人天子俯首稱臣,進而沒了「君」,五常只剩下「天地師」三常,師門比家門還要珍重,可見這「天下座師」四個字的分量。

  說出去,誰會相信堂堂青龍島主、四聖之首的顧岩雪,竟會是這樣一副寒酸受氣的樣子?

  四聖中,青龍島主或許不是道行最高的,卻一直被默認為四聖之首,自然也是這個緣故。

  幾人一路趕到了青龍島大碼頭附近,那裡已經戰成了一團。

  原來島上不見的巡夜與弟子是都到了這裡,正與另一伙人打得難捨難分。

  青龍島十年一仙市是修仙界的大事,哪個名門正派的大能來了這裡不畢恭畢敬?然而來者卻是不善,海上已經風波四起,無數大船在漆黑中連成一片的天海之間若隱若現,御劍之人的點點螢光漂在半空中如一把星子,濤浪滔天。

  仔細一看,竟真如那些碎嘴散修所傳言,有一蛟龍身影穿梭於其中!

  仿佛是跟在青龍島主身邊比較安全,李筠終於從慌亂中回過神來,又博聞強識了起來,說道:「那不是青龍,青龍乃上古神獸,怎會在人間出沒?只是一頭蛟怪,奇怪,蛟怪不是西行宮才有的麼?怎會跑到東海來?」

  韓淵道:「指不定是哪個魔修偷來的。」

  李筠沉吟片刻,將真元注入眼中,極力望去,訝然道:「蟠龍旗——那船上有西行宮人的蟠龍旗!可是西行宮怎會……」

  青龍島與西行宮同列十大門派,地處偏遠,一向講究避世修行,諸事不摻合,而沒聽說過和誰結仇,怎麼會千里迢迢地渡海而來尋青龍島的晦氣?

  他話音沒落,青龍島主忽然長嘯一聲,那海上幾乎所向披靡的大蛟聞聲猛地跌落水下,驚起的水花一連拍翻了三條船,場中驟然一靜,連方才風起雲湧的海水海潮一時之間仿佛都平息了。

  雙方不由自主地罷手,人群中讓出一條通路,島主走上前去,揚聲道:「諸位西行宮道友深夜到訪,如此興師動眾,不知是有什麼指教?」

  只聽一聲號角響起,海上密密麻麻的大船驟然分開兩邊,一艘蟠龍大船幾乎是從黑得看不清深淺的海底冒出來的,一鬚髮皆白的老者站在船頭,整個人雖然透著一股天人五衰般行將就木的氣,卻依舊威勢不減,目光如有實質,黑壓壓地在人群中間一掃,開口道:「顧岩雪,百年不見,你這青龍島主風光不減啊。」

  島主眉頭微皺,拱手道:「白嵇道友有禮。」

  嚴爭鳴這個掌門當得頗為閒雲野鶴,除了剛到青龍島的時候查閱過幾本島志的大事記,其他便諸事不往心裡去了,聞言低聲問道:「白嵇是誰?」

  李筠同他交頭接耳道:「西行宮的宮主,聽說都快一千歲了,以前經常有人傳說他會是九州之上下一個得道升仙的,如若飛升不了,恐怕他壽元也快要盡了。」

  程潛緩過一口氣來,掙扎著推開了嚴爭鳴,自己站了起來,聞言奇道:「二師兄怎麼什麼都知道?」

  「閉嘴,沒你的事。」嚴爭鳴立刻忘了打聽白嵇是何方神聖,低頭掐住程潛的脈門,皺著眉查看他的傷勢。

  兩位當世大能的一來一往,已而在眾人中引起了軒然大波,講經堂中一幫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散修們有膽大包天的,紛紛攀爬到周遭樹叢與礁石上,張望議論。

  只聽島主平心靜氣地質問道:「西行宮若是來人,為何不先上拜帖?我島上雖然不過一蠻荒僻壤之地,難不成不懂待客之道?白宮主這樣帶人直闖是什麼意思?」

  蟠龍大船轉眼已經到了近前,白嵇道:「白某此來自然不是串門的,五年前,我那不成器的孫兒離家遊歷,聽聞貴島仙市熱鬧,便與眾道友結伴而來,想湊個熱鬧,而後通訊宮中,說是見了貴島講經堂,有心想長些見識,便以散修之身拜入講經堂進修,這幾年便再沒了音訊。我們都當他在貴島潛修,可是前些日子,我那孫兒留在宮中的本命燈突然滅了,我以搜魂之法召其魂魄,竟遍尋不到,這才知道,他、他……」

  白嵇說到此處,竟一時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韓淵聽了微微一皺眉,他與他那幾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師兄們不同,屬於大事小情都要知道知道的主,島上三隻耗子四隻眼的流言蜚語都要從他耳朵里過一遍,從未聽說過講經堂里出人命。

  島主一招手,一個弟子便一路小跑著到他近前,雙手奉上一本名冊,問白嵇道:「不知令孫名諱?」

  白嵇勉力抑制悲意,顫聲道:「上衍下禮。」

  島主將那名冊往空中一拋,嘴唇微掀,念了句什麼,只見一本厚厚的名冊飛快地從頭翻到了尾,未停留一次,便書背向上,掉落了下來。

  一旁的弟子道:「島主,講經堂中未曾登記白衍禮這個人。」

  不遠處有人開口道:「或是化名……」

  侍立於旁的唐晚秋接話道:「放肆,你當青龍島是什麼地方,容許宵小之徒化名混入?若不是真名實姓,根本不會出現在名冊上!」

  她一開口,周圍一圈人就本能地感覺要壞事,果然,那白嵇聽了大怒,鬚髮皆張道:「你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