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畫魂

  承載著程潛一段元神的木劍劇烈地顫抖起來,嚴爭鳴驚疑不定地將那木劍握在手中,感覺到了它和煉化它的人那種痛苦的共鳴。

  嚴爭鳴不知道程潛究竟怎麼了,當機立斷道:「我先帶你離開這裡,有什麼話出去再說。」

  他伸手要將程潛抱起來,程潛卻本能地抬起一掌向他拍去。

  這一下殺氣四溢,一掌既出,程潛立刻悚然一驚,隨即他生生將自己掌中涌動的凜冽的真元一股腦地收了回來,致使那一掌高高舉起又輕輕落下,極其克制地將嚴爭鳴輕輕揮開,卻沒有傷他分毫。

  深厚的真元去而復返,反噬之力將程潛自己半個身體震得發麻。

  他當場一口血嗆咳出來,染紅了自己的衣襟,混亂的意識短暫地在疼痛的刺激下清明了片刻。

  嚴爭鳴震驚地問道:「你幹什麼?」

  程潛沒理他,一來此事說來話長,二來他自己都沒弄太清楚,實在已經沒什麼力氣解釋。

  但他心裡清楚,跟嚴爭鳴說什麼讓他自己先走之類的廢話,嚴爭鳴非但不會聽,還會更緊張地湊過來。於是程潛默只是無聲息地沖嚴爭鳴擺了一下手,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在滿口的血腥味中借著疼痛帶來的清醒,他乾脆利落地卸下了自己四肢關節,隨即抓緊時間凝神內府,將自己的真元一股腦地全部引入氣海中,絲毫不顧其中亂竄不安的真元,聚精會神地衝撞起尚萬年留在他元神里的封印。

  尚萬年臨死前擔心他受損的元神承受不住聽乾坤的傳承,封住了聽乾坤,只有他元神修補完全,那封印才會自行破開。但此時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程潛急於放出聽乾坤,想借它一臂之力除掉唐軫落在他身上的畫魂。

  至於此時的他能不能受得了那嚴酷的傳承,程潛完全未做考慮。

  有條件的時候他自然會穩妥行事,真被逼到絕境,他也絕不相信自己會有什麼做不到的事。

  嚴爭鳴只覺周圍所有的寒意一時間都向程潛涌過去,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將他凍得一激靈,而程潛眉心忽然有一個小小的耳朵印記亮了起來。

  這大雪山秘境中遇燈吹燈,遇蠟拔蠟,容不得一絲光明,而那發光的印記竟絲毫也不受此間影響,越來越亮,亮到嚴爭鳴能清楚地看見程潛蒼白的嘴唇上沾的血跡與眉間一股若隱若現的黑氣。

  嚴爭鳴一時間摸不清是什麼情況,沒敢上前——他直覺這似乎是某種神秘的傳承,可地方不對,時機更不對。

  況且究竟是什麼傳承要他這樣自虐?

  嚴爭鳴聞所未聞,也不知道如果傳承被中途打斷,程潛會怎麼樣。

  他萬萬不敢拿程潛冒險,只好將木劍收回內府,一遍一遍地用自己的元神之力安撫震顫不已的木劍。

  木劍畢竟是他的本源之劍,久而久之,嚴爭鳴竟從中感覺到了一絲微弱的共鳴,他感覺自己好像聽見了一陣微弱遙遠的鐘聲。

  不容他細想,嚴爭鳴突然感覺腳下的大雪山秘境震盪了起來,隔著厚重的冰層,他竟聽見了海水怒潮的聲音。

  外面的北冥之水正在和程潛眉間的東西產生共鳴!

  嚴爭鳴戒備到了極致,整個人幾乎繃成了一把劍,心道:「要只是海水共鳴還就算了,可千萬別是……」

  這想法剛一冒出來,便聽見大雪山秘境伸出再次傳來尖銳的風聲,方才那邪門地大風毫無預兆地捲土重來,這一回它居然直接越過兩人前方的白骨群,不依不饒地追了過來!

  嚴爭鳴簡直要苦笑了,他還是頭一次知道自己居然也有張烏鴉嘴。

  劍修即便不算銅皮鐵骨,常年鍛體,卻不是泥捏的,尋常刀劍根本傷不了他,可方才他只是被這風掃了個邊,居然就留下了幾條半尺長的傷口,直到這時,嚴爭鳴的後背還一陣陣地掠過難忍的疼痛。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已經全無知覺的程潛,將木劍喚出來提在手中,所有的元神之劍在他身邊一字排開,入鞘之境的氣場全開,在這雪山秘境中生生地開出了一片劍域。

  大雪山秘境被聽乾坤兇殘的傳承驚動,好像後知後覺地發現了這個闖入者,那方才只是在兩人面前掃了個邊的罡風翻湧著直撲向程潛。

  嚴爭鳴飛快地用元神劍織就了一片浩瀚的劍網,低喝一聲,竟不自量力地寸步不讓,要將那雪山一怒牢牢地隔絕在外。

  劍域與罡風狹路相逢,剎那間,千萬條光點分崩離析,削鐵如泥的利器在這天地至剛的怒風中紛紛催脊折腰。甫一交手,那劍域頃刻間被趟平了一半。

  寒光映壁,明燭慘澹,金石之聲不絕於耳,嚴爭鳴的長髮已經徹底被漏過的風吹散,長袍獵獵而動,不時多出一兩道裂口,沒多久,他的衣衫已經近乎襤褸。

  而他微微閉上眼睛,讓扶搖木劍的劍意在他雙手中涌動不息。

  曾經他以為程潛已死,自己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封山令中的鎖,他想,他總有一天能以一己之力壓制掌門印中歷代掌門神識,強行越過封山令讓扶搖山重現人間。

  此時,嚴爭鳴面前是整座北冥深處的詭譎秘境,而他持一木劍,不動如山……

  「我這麼一個惜命的人,為什麼總能碰上找死的事?」嚴爭鳴心道。

  「入鞘」之劍比之出鋒更加內斂,卻更加綿長。

  而暴烈者必不能長久——

  他一個人與整座大雪山開始了漫長的拉鋸,周身劍氣無一絲外露,源源不斷地從他內府湧入劍域中。

  不斷被暴虐的風吹倒,再不斷地重新立起。

  雪山中無日無夜,嚴爭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撐了多久,周身經脈逐漸泛起久違的疼痛,針扎似的,這代表他內息真元即將耗盡。

  嚴爭鳴已經不知多久沒有體會過這種強弩之末的滋味了,他不由得回頭看了程潛一眼,那張臉蒼白如紙,他卻仿佛能從中汲取無限的力量。

  嚴爭鳴忽然覺得很奇怪,他認為以自己怕疼怕苦什麼都怕的脾氣,不必到燈枯油盡時,就必定堅持不下去了,遇上此情此景,肯定是整理儀容坐地等死,可一旦身邊有個程潛,就什麼都不一樣了。

  程潛能將他從一片「嬌弱」的脆餅,變成一塊榨不乾的破抹布,縱然其貌不揚,用力擰一下,總還能再挺一下。

  針扎一樣的疼痛逐漸遍布他全身,嚴爭鳴的四肢好像要被撕裂開,那是熬乾的經脈給他的嚴厲的警告,他毫不理睬,突然撤去周身屏障,所有的元神之劍驀地拔地而起,一瞬間,嚴爭鳴整個內府都空了,他耳畔轟鳴,一掌將所有的劍全部推了出去!

  元神劍當空化成劍意,無處不在,排山倒海似的反撲出去,在空中發出一聲近乎野獸咆哮的尖鳴,大雪山秘境中的罡風竟在這一瞬間被他推了回去。

  嚴爭鳴整個人晃了晃,身上居然已經開始滲血,他長劍點地,強行站住,眼神卻已經渙散了,無意識地低喃了一句:「小潛……」

  無法保護年幼的程潛始終是他終身的遺恨,時過境遷,程潛已經強大如斯,根本用不著他了,唯有當年的殘留的恐懼依稀盤踞心頭,始終揮之不去。

  嚴爭鳴嘴角露出了一個說不出意味的笑容,隨後,他就著站立的姿勢直接暈了過去。

  木劍脫手而出,卻沒有倒下,那木劍的劍尖向下,懸在空中,始終盡忠職守地擋在他面前。

  然而等了片刻,更強烈的反撲卻沒有來,罡風不知一時被劍意打散還是怎樣,重新遊蕩回大雪山深處。

  程潛木劍中焦頭爛額的神識鬆了口氣——他此時感覺無從描述,整個人神識一分為二,一半在身體裡,一半在木劍中,好像兩個腦子同時思考,還要互相干涉,他算是真真切切地體會了一回韓淵的感受,無論是中畫魂的滋味,還是一分為二的古怪。

  他身體中的神識拼命抵抗畫魂的影響,在聽乾坤封印打開之前維持著自己最後的理智,木劍中的神識卻一邊守著嚴爭鳴,一般在畫魂嘈雜的干擾中思考起前因後果。

  見罡風退散,程潛短暫地緩過一口氣來,心裡的疑惑卻浮了上來——畫魂的暗示到底是什麼意思?

  唐軫究竟出於什麼理由要讓他殺嚴爭鳴?

  如果說唐軫為了挑起天下亂局,那他或許想除掉韓淵和尚萬年等人,可他又不是不了解嚴爭鳴——他們扶搖派的掌門師兄周身總共那麼幾塊逆鱗,一隻手數得過來,只要沒人碰,他就能一輩子安安靜靜地待在扶搖山上,斷然不會去主動找麻煩。

  唐軫有什麼必要平白無故惹上這樣一個兇殘的大能劍修,還大費周章地將他騙到大雪山秘境來?

  就算唐軫真的瘋了,一定想通過他要嚴爭鳴的命,那為什麼在扶搖山的時候不動手?

  扶搖山上,他們有那麼多毫無防備的時光朝夕相處,隨便什麼手段,嚴爭鳴都萬萬逃不過去,為什麼非要在這裡?

  要知道大雪山秘境步步危機,他們倆又誰都看不清誰,自從進入此間,神經都很緊繃,偷襲幾乎是不可能的。

  唐軫憑什麼認為只要他動手,就一定殺得了嚴爭鳴?

  程潛本就是元神修士,又經歷過七道雷劫,遠不像當年的韓淵那樣修為低微好控制,他要是發現自己不對勁,必然會抵抗,如果唐軫認為他這樣分神自耗,都能隨便傷得了劍神域的劍修,那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

  唐軫在此時此刻動了埋在他身上的畫魂,除了打草驚蛇,還能有什麼用?

  嚴爭鳴只是昏迷片刻便醒了過來,他狼狽地靠在牆上,先是感受了一下秘境中混亂的風向,隨即抓緊時間調息真元,良久緩過一口氣來,這才偏頭看了一眼靜止不動的程潛,自言自語道:「居然還沒死……餵……你到底什麼時候能起來給我梳頭?」

  程潛眉間的耳朵印記仿佛更亮了,隨著他不斷滲透那越發搖搖欲墜的封印,那股熟悉的、仿佛要將他整個人燒成一堆灰燼的灼痛感再次衝進了他的五臟六腑。

  這不可避免地影響了程潛活躍在木劍中的神識,木劍「嗡」一聲輕響。

  嚴爭鳴將自己的目光從程潛身上撕了下來,驀地抬起頭望向大雪山深處,只一眼,他心裡就突然生出了某種說不出的衝動,仿佛那秘境中有什麼東西對他產生了無法言說的吸引力,讓他的心狂跳起來。

  然而他沒有動,嚴爭鳴的手緩緩摩挲過手中木劍,自言自語道:「奇怪,突然感覺那裡面好像有一個剛出浴的你似的。」

  程潛正全力感知聽乾坤情況的神識不幸聽到此言,險些被震顫不已的木劍給晃悠出去。

  嚴爭鳴在距離程潛三步遠的地方站了起來,既不過分靠近打擾他,又能將他完整地放在自己視線里,這樣,他便好像能抗拒那大雪山深處對他莫名其妙的引力。

  嚴爭鳴微微舔了舔自己乾裂的嘴唇,感覺此間不僅自己不對勁,連整個大雪山秘境也因為什麼怦然心動。

  突然,他用力眨了眨眼,只見一縷光從那秘境深處刺了出來,像是碎在黑暗中的一把純金,先開始只有一線,隨即緩緩舒展開來,好像在最黑暗的地方開出了千萬朵金花。

  神秘而幽靜的光暈在冰天雪地的秘境中來迴蕩漾,映得四下里處處波光粼粼,恍如人間仙境。

  此情此景太難以形容,所有看見這一幕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嚴爭鳴瞠目結舌了半晌,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猜測——那是大雪山金蓮的葉子嗎?

  金蓮葉竟是真實存在的嗎?

  那金光冒出來的一瞬間,程潛便覺得自己內府中的畫魂當即壓不住了,黑氣頃刻便占領了他的內府,微弱的元神近乎淹沒在其中,他的內府中只剩下聽乾坤所在那一隅還算勉強。

  原本閉目不動的程潛驀地睜開眼睛,那雙眼睛比他平日動用功法的時候還要冰冷,幾乎看不見底。

  嚴爭鳴第一時間回過神來:「祖宗,你可算醒了。」

  程潛卻沒理會他,骨頭關節發出脆響,隨即他居然搖搖欲墜地站了起來,整個人身上布滿了冰霜。他行動僵硬得極不自然,手中沾了血的霜刃透出毫不掩飾的殺意。

  就在這一瞬間,嚴爭鳴手裡的木劍陡然脫離了他的控制,原來是趁他心神不定時,程潛身在其中的神識陡然將木劍短暫地接管過來,將積聚許久的一道劍氣打向了他自己。

  嚴爭鳴一把捉住木劍劍柄,可依然沒來得及阻止,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劍氣已經筆直地沒入了程潛的身體。

  嚴爭鳴當然知道木劍中作祟的也是程潛的一部分,他又驚又怒道:「程潛,你吃錯藥了嗎!」

  程潛的身體晃了晃,似乎不知道疼,冰霜順著他的脖頸浮上面龐,嘴角已經有一道血跡流下來,他卻無知無覺,死氣沉沉的目光盯著前方,目空一切的模樣看起來分外眼熟……嚴爭鳴的後脊一涼,那是畫魂!

  程潛緩緩地提著霜刃,劍尖在冰上划過,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他步履近乎蹣跚,一步一步地向嚴爭鳴走來。

  「他想殺了我嗎?」嚴爭鳴心裡飛快地閃過這個念頭,整個人從頭冷到了腳底下,亂鬨鬨一片,一時竟呆立在了原地。

  突然,他眼角被一陣金光晃過,嚴爭鳴心口重重的一跳——對了,金蓮葉!

  他不管是誰,也不知對方是什麼時候對程潛下的手,但只要能拿到那金蓮花的葉子,一打畫魂也不在話下。

  嚴爭鳴抱著這個念頭,驀地捏緊了手中木劍,再不讓程潛借他的劍氣自殘,飛身向那金蓮葉的光源衝去。

  程潛木劍中的神識立刻明白了他要幹什麼:「師兄!站住!」

  可是沒有人聽得見一把劍在說什麼。

  唐軫將他們引到這裡,用其中罡風動盪他的魂魄,引發畫魂。

  那人精通種種魂魄咒術,為何偏偏要選擇畫魂?

  電光石火間,程潛心裡忽然掠過一個猜測——因為嚴爭鳴曾經在東海邊見識過真正的畫魂,他能認出來,扶搖派沒有人會忘記畫魂。

  唐軫當然知道程潛殺不了嚴爭鳴,就是為了打草驚蛇,若見他被畫魂困住,嚴爭鳴的第一反應會是什麼?

  不言而喻——大金蓮葉子。

  那一瞬間,程潛木劍中的神識劇烈地波動起來,幾乎牽動了嚴爭鳴的內府,嚴爭鳴感覺到熟悉的神識,本能地一頓。

  程潛果斷將自己藏在木劍中的神識強行抽回內府,裹挾著從木劍中順來的一道入鞘劍修的劍氣,直接動手砍向了聽乾坤的封印。

  本就在鬆動的封印一瞬間分崩離析,他內府中被封印的靈物光芒大熾,仿佛要將他五臟六腑都給烤焦了,程潛眉宇間上那不得台面的邪術被摧枯拉朽般地捲起,畫魂頃刻灰飛煙滅。

  隨即,更嚴酷的考驗來了。

  程潛整個人都好像被燒著了,方才凝結在身上的細碎冰霜肉眼可見地紛紛化開,轉眼就將他的髮絲衣服浸透,元神與肉體的感應驀地斷開,簡直像是多年前聚靈玉肉身未成、他第一次險些被天劫劈出肉體時一樣。

  程潛的身體失去控制,軟軟倒下。

  大雪山秘境戰慄了起來,嚴爭鳴也不顧他中了畫魂,一把抓住程潛的手,將他拉進懷裡,心道:「他要殺我就讓他殺吧。」

  嚴爭鳴幾乎被程潛滾燙的身體燙得一哆嗦,接著,本來銷聲匿跡的罡風再次胡亂飛過來,利刃般的刀鋒在秘境中脫韁野馬一般地亂撞,完全失去了控制。

  嚴爭鳴緊緊地摟住程潛,幾乎同時,他們腳下秘境驀地塌了,嚴爭鳴用劍氣在自己和程潛身邊以攻為守,形成了一層保護膜,裹著兩人一同往秘境深處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