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雪降臨斯摩棱斯克,相比於往年它來得早了一些。
茂密的卡廷森林覆上薄薄一層雪,氣溫驟降,對早有防備的人們這並不算問題。
初雪來得快消散得也快,連續灰濛濛的陰冷天氣終被呼嘯北風吹散,陽光剛一回歸整個世界都開始融雪。
現在已是初冬時節,氣候還沒有冷到能把大地凍得瓷實。
因為融雪,凡是覆雪之地都變得濕漉漉得,再搭配上落葉與枯黃蘆葦,放眼望去人難免心生肅殺與惆悵,而雙腳踏在這樣的大地,皮鞋不一會兒就變得濕漉漉,加之天氣陰冷,人的雙腳仿佛時時刻刻泡在冰水裡,弄得渾身不自在。
任何的聰明人都不想在這樣的天氣在外亂晃,除非大地重新變得乾燥。
但這需要世界,且沒有人知道下一場雪合適降臨、持續得時間有多久。
對於斯摩棱斯克的統治者瓦季姆,他覺得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恰是在這大地有些濕漉的狀態下,他下達了全面集結的命令。
今夜非同往常,人們拿出自釀的、如醬油般渾濁的黑麥格瓦斯,誓要在出征前好好喝一頓。
不同於別的格瓦斯,今夜被分享的被故意多釀了時間,使得有了低度麥酒的酒精度數。
被箍得緊實的木桶被鑿開小眼,大量渾濁泡沫從中噴射,帶香氣逼人的氣體散盡,親手拿著鑿子的瓦季姆最終將之掀開。
一雙雙眼睛盯著木桶,一位位年輕人不
禁流口水。
「已經釀造有段時間了。我接替了我在斯摩棱斯克父親(指岳父)的一切地位,即將帶著你們去討伐最可惡的強盜。看看這桶格瓦斯,為了它我等待了整個夏季,就是用在這個時刻與勇敢的你們分享!」
瓦季姆故意以格瓦斯為信物暢談一番道理,他狠狠瞪著每個年輕人的雙眼,罷了又道:「你們都是勇士嗎?我看的確如此。只有真的勇士有權與我分享佳釀,喝下它,我們共同作戰。」
有道是各村莊都會拿出一部分糧食釀造格瓦斯這種本地的酒精飲品,它就相當於北歐的蜂蜜酒、薩克森的麥酒,與法蘭克世界的葡萄酒,釀造因地制宜,目的是親朋好友聚在一起高舉杯子共飲佳釀。
今夜沒有歡愉,房舍里氣氛嚴肅。
被瓦季姆邀至這間房的儘是來自斯摩棱斯克本城的有為年輕人,絕大多數人是各村首領的子侄,以及少數被同鄉認為是力氣很大敢於獵熊的青年才俊。
一切就像是十多年前在伊爾門湖畔松針莊園發生過的那般,大首領有著自己的基本盤,並對各個村莊儘可能管控,並沒有其樂融融的局面,各村都要最大村莊的首領之要求做事。一批村莊聯合構建起松針莊園,它一度成為伊爾門湖的巨無霸,以強大體量再控制遠處的大大小小莊園,並將不服從的人排擠與驅逐。
…
於是就有了大量「藏起來的人」,與白樹莊園
的存在。
瓦季姆在斯摩棱斯克儘量復刻這套統治模式,掌握大權已經兩年,靠著岳父留下的基本盤,他帶領斯摩棱斯克最大家族基本完成對本城所有村莊的控制,偏遠的那些同族村莊的向心力,依靠著軍事威懾更強了。
他在拉攏這些斯摩棱斯克的青年貴族,弄得這間房裡好似大型拜碼頭現場。
大首領敬酒,誰敢不喝?但是喝了,就必須跟著大首領身邊去拼命。
可是,有多少人真的希望大規模主動進攻?即便很多人由此決意,搶在秋冬季節發動襲擊真的好麼?
比起畏懼那些馬匪,他們更畏懼暴風雪突然降臨。
所謂好了傷疤忘了疼,今年那些馬匪仿佛神秘失蹤,由於沒有任何村莊遭遇襲擊,以至於斯摩棱斯克人在卡廷森林裡的祭壇祭祀諸神計劃進攻,本該率先惹事的敵人好似學乖了。
「也許,今年不是意外。馬匪們或因覺得搶到的東西太少,就永遠放棄了對村子的偷襲?」有人如此想,考慮到這種很沒骨氣的想***引得首領暴怒,索性隻字不敢提。
房舍里油燈昏暗。
「你們,把杯子都拿出來。現在由我親自為你們倒酒。」
盤腿坐著的年輕人面前皆放著自己的純銀杯子,僅是這杯子就證明著主人貴族的身份。
自然也有用普通橡木杯的,這種人實在是瓦季姆親自提拔的「獵熊勇士」,從平民中身強力壯者一躍成為首領信得過的
軍事指揮官,現在又由大首領親自為自己倒酒,感動至落淚的同時,敢對帶著哭臉向首領瓦季姆效忠。
「一介普通人也配與我們坐在一起?」
「他真的殺過熊嗎?如果有過經歷,我佩服他是勇士。」
「誰知道呢?那些傳聞本就不靠譜。」
本地貴族子侄很忌諱平凡村民與自己在一起,畢竟很多人祖上有著正兒八經的羅馬血統(來自於帝國覆滅後的羅馬流亡者,甚至不是紫袍貴族),哪怕到了他們這一代對於羅馬的理解,已經萎縮到只知道「roma」這個詞而已。
至少他們並非蜜汁自信,他們的高貴並非來自虛無縹緲的羅馬,此乃噱頭,他們高貴的資本來自於家族財富。他們的父輩就是一個個大土地主,是一個有一個龐大家族的族長。對於在此共襄盛舉的年輕人們,倘若在討伐戰爭中立下戰功,就能在家族兄弟里脫穎而出。
他們默默嘀咕,當瓦季姆轉過身來呵止無聊的探討,一個個都閉了嘴。
「我似乎聽到了一些質疑聲。」依舊抱著木桶的瓦季姆故意說道:「我不想追究。真的勇士要靠自己的能力,證明自己高貴的最好辦法就是帶領大家擊敗強盜。我是最高貴者,所以我帶領由斯摩棱斯克人組成的大軍出征。明天我們開拔,你們帶著本村的青壯不准有任何懈怠。」
…
年輕人互相看看,只好稱是。
他們痛飲這通格瓦斯,由於
是深度發酵,一杯下肚大家便很快有了暈昒昒的舒適感。
他們再共唱歌謠,當著瓦季姆的面發誓絕不退縮,哪怕作戰時期遭遇風雪……
次日,森林中的大祭壇格涅茲多沃,軍隊在此集結。👻♕ ➅❾𝓼ħⓤ𝕏.ᑕⓄm 👺♥
十頭牛被男女祭司牽出,再被牽到夯築的祭壇高台。
茂密森林中一小片區域的樹林被清掃一空,人為製造的空地很久以前就作為斯摩棱斯克社群的大祭壇所用。今日,此地各色人等聚集者超過三萬人!
騎著馬的瓦季姆放眼望去,大量本地居民徒步走來,他估算不出到底來了多少人,只看到墨色的森林裡儘是穿著各異的人們。
女人多穿著花紋布衣,往往抱著孩子。
也有上年紀的人,挽著藤籃將一些東西塞進年輕戰士手中。
民眾在用最後的時間給即將出征的年輕人最後一些乾糧,而每一名部族戰士都扛起了大***布口袋,裡面塞著被斧頭砸成小塊的干硬麵包塊,乃至今年的新麥。
皮革或是布製作的攤子被捲起來,以各種方式與口袋綑紮在一起。
士兵幾乎人手一根矛,其長度接近於兩倍成年男子。它不止是矛,還是行軍仗,更是掛載行囊的木棍。
普通部族戰士的衣著五花八門,絕大部分人是被迫聽從村莊首領的要求出征,他們得到了儘可能精良的武器裝備與防具,實事求是而言這些武器防具只能支持低烈度的部族混戰。
厚實的皮革是五花八門
皮料混合縫製,它是禦寒大衣也充當普通戰士的甲衣。最關鍵的防具是一面圓盾,盾上也因士兵個性塗抹起迥異花紋。
他們以麻布從腳指頭開始一路纏繞到膝蓋,罷了再穿上特色皮靴,麻繩鞋帶繫緊後,往往再把切肉匕首與木勺***去,圖的就是方便與安全,畢竟平凡人用布條做腰帶,它並不可靠。
部族戰士人數多達三千,衣著迥異武器裝備參差不齊,唯有在使用矛方面因強令做到了統一。
這一次瓦季姆儘量重視弓矢的使用,他知道這是自己一直以來的短板,怕是這方面也一直敵不過對手。
那就增強一下標槍,所謂製作一些大號的箭,用木頭投矛器將之發射出去,雖說準頭有限,也比沒有遠程武器要好。
一個是投矛器發射標槍,一個是投石索扔砸碎的陶罐碎片(本地缺石頭)。
會射箭的獵戶也被集結,礙於本地人糟糕的制弓技術,獵手帶著短木弓射殺松鼠尚且可以,參與作戰打擊披甲的羅斯匪徒真的也好用?
有總比沒有強。
各村子必須證明自己忠於大首領瓦季姆,他們儘可能出兵,卻沒有人為了這次遠征「當掉褲子」,也無任何村莊首領親自參與,基本只是從眾多兒子裡挑一個出來,再將村子裡欠了債務的人有限拉出,人員實在不夠就通過抽籤方式,讓神來選擇誰來做此九死一生之事。
…
畢竟羅斯匪徒屠刀過去年月只砍
了部分村子,大部分住在東部的村莊民眾,禍事沒發生在自己身上,對反擊天然缺少一些鬥志,何況第一次反擊居然鬼使神差地發生在秋冬集結。
年輕人或因自己身強力壯什麼都不怕,老傢伙們都覺得瓦季姆這是腦子被夯了一棍,才做出如此冒險舉措。
倒是這個瓦季姆敢於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此人說到做到!
甚至……這是一個機會。
一些大事不可放在檯面上。
畢竟瓦季姆用不光彩的手段簡直是「竊取」了大首領的位置,過去還有貴族口頭批評一番,由於現在這傢伙手裡擁有一千名精銳戰士,各村貴族識時務者為俊傑,今日紛紛抵達出征祭祀現場,明面上是對瓦季姆親自帶隊的「冬季攻勢」表示支持。
實際上,有衣冠楚楚的本地貴族這麼想:「如果,你戰死了,你的軍隊也被羅斯人消滅,亦或者這支大軍在突然的風雪中迷失。你人都死了,即便僥倖回來,你還有顏面再做首領?我們……自然選一個新的,再圖未來。」
斯摩棱斯克人事實上並沒有精銳進出。
所以,當祭壇上的十頭牛一個挨著一個被刺殺,牛血浸染整個祭壇。
瓦季姆雖然騎著馬目睹這一切,他不知道的事,當數萬人集結於此,他瓦季姆也如被殺死的牛一樣,成為一具活著的祭品。
瓦季姆,已經把自己的性命為賭注與他們信仰著的火神做了交易。
命運容不得他
失敗,他沒有再度作戰的機會。
他隱約想到自己一旦戰敗會有糟糕的結局。
可是自己根本沒資格去思考失敗,恰是為了勝利十拿九穩才於此集結了四千大軍。
最終,他乾脆騎著馬衝上祭壇!
馬蹄踩踏牛血浸染的祭壇,此舉嚇呆了祭司們,更是引得圍觀民眾的軒然大波,訝異、驚呼、起鬨,各種聲響化作低沉轟鳴。
「首領,這是祭壇!從沒有……從沒有其他人站在這裡。你……不可對神不敬。」滿臉皺紋的大祭司雙手扶著胸苦苦哀求。
瓦季姆其實沒有多想,他就是想找個制高點故意展示一番自己偉岸的形象。
「難道,我不可以屹立於此嗎?你覺得我是平凡者?」他橫眉冷對大祭司,眼神里是不禁的殺意。
「可是。你這樣……」突然,大祭司跪下,衣服也被牛血浸曾猩紅,下級祭司們也紛紛如此。
斯摩棱斯克的祭司們是傳統斯拉夫信仰的扞衛者,他們有自己的一套禮儀標準,對神之崇敬過甚以至於祭司們都神神叨叨的,從而與世俗切割,遂在普通人看來這些祭司都是「通天之人」,他們越是不與普通人接觸,就也需要崇敬。
夯築的祭壇是聖地,大祭司站在這裡被認為能直接與火神庇隆(也是斯摩棱斯克人心中的太陽神)溝通。的確,茂密森林中突然出現一片圓形空地,中心突兀立著金字塔狀夯土台基的祭壇,陽光能完整照
…
射這裡從而通天。
見得祭司們都跪了,對信仰深信不疑的人們也紛紛跪趴下。更多人弄不清情況,見得前面的人陸續下跪,自己也在盲從中跪下,心想著或許此乃祭祀活動的一部分。
那些效忠瓦季姆本人的千名戰士,他們也紛紛扶著矛以瓦良格傭兵所教的姿勢行半跪里。
一切有了連鎖反應,就在瓦季姆的驚訝不知所措中,他看到數萬民眾居然像倒伏的麥子,好似有神秘力量迫使他們下跪。
「他們……這是在幹什麼?為何今日如此順從向我行禮?」
大祭司毫無心思回復他的聞訊。
「難道,是神的懿旨?」瓦季姆再問
一樣不知所措的大祭司靈機一動,抬起頭,滿是褶皺的臉如乾涸的大地,斬釘截鐵道:「首領啊!你站在這裡難道是要將自己獻祭給神麼?看來,神已經認定你不是平凡者。看看這些人,他們的確得到了神的懿旨。他們是在向你下跪,你已經被神賜為不凡。」
「果然!看來神以這種方式回應我的祈求。那麼……」
瓦季姆大喜,再想了想突然昂起脖子望向太陽。
卡廷森林裡只有這片區域沒有惱人的茂密樹枝這樣,得以沐浴太陽聖光。
「庇隆神!你是希望我親自獻祭嗎?!十頭牛滿足不了你嗎?!」
突然,瓦季姆拔出鐵劍,他稍稍猶豫一下,咬緊牙關就在左手手掌劃開一個恰到好處的口子,再攥緊拳頭讓自己的血流
入祭壇。
「神!這是我的血祭!」
此舉故意讓大祭司看到,便故意平舉左臂。
「你都看到了。」他說,「我的血流入祭壇。」
又是突然間,一陣北風吹得樹林沙沙作響,無數樹枝在松樹劇烈震顫中跌落,無數聲響最終化作轟鳴。
「是神諭。」大祭司大驚,在渾身抽出中回應:「神回應你了。」
「神怎麼說。」瓦季姆追問。
「神……神說。你會取得勝利。可是,你騎著馬衝上祭壇的行為也是褻瀆。神還要你進一步的獻祭。」
「我將怎麼做?總不能斬斷我的左手。」
「抓幾個敵人的俘虜,就在這個祭壇,由你親手處決。」大祭司繼續道。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罷了,瓦季姆騎著馬離開祭壇。
他不知道的是大祭司最後那番話夾雜著祭司的小情緒,就借神的名義尤其瓦季姆再做一些事,是故意折騰他。因為,能把桀驁不馴的瓦良格的羅斯人當做奴隸抓回來,這種事簡直做不到。
可剛剛詭異環境確實將所有祭司嚇到,大祭司真的相信庇隆神有了神諭。
再站在瓦季姆的立場,大祭司的一番話使得遠征突然有了全新的合法性——抓戰俘在祭壇獻祭火神(太陽神)。
森林被風吹得劇烈轟鳴,正是神的命令。
何談做不到?進攻西德維納河上那個羅斯人據點,作戰突然有了最站得住腳的合理性。
於是,意識到是機會的瓦季姆立刻命令大
祭司當眾宣布:諸神需要這場遠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