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縑車載禍

  先前地窄位卑,慎重以待。如今轄地百里,兵強馬壯。劉備便想會一會那位神秘的夏老。

  這便對蘇伯說道:明日隨我去見一見夏老。

  蘇伯輕輕點頭:喏。

  白毦精卒一定要帶的。還有能飛檐走壁的刺奸,早把三叔鐵匠鋪嚴密布控。

  鐵匠鋪在東南清溪下游。白湖湖口之前,毗鄰船塢。這片區域乃是樓桑工坊密集之地。水碓、水壓皆在左右對岸。得益於四通八達的地下管網。撒入銅鐵礦粉鍛造的高硬度陶管,工坊污水經沉澱池沉澱後,皆排往溝渠,不會污濁清溪白湖。此時的污水,比起後世的化工污水要乾淨許多。這也是劉備不想弄造紙工坊的原因。造紙污染也很大。

  夏老乃是工頭。三叔鐵匠鋪的工匠,皆以他為首。

  劉備走進鐵匠鋪,見夏老正在爐前觀察火候。肉眼如何判斷火焰溫度,此乃良匠不傳之秘。劉備也無需知道。

  蘇伯便要來喚,被劉備制止。

  許久,待夏老起身,劉備這才上前行禮:備見過夏老。

  夏老亦回禮:少君侯想見老夫,遣人來喚便可。何須親臨。

  劉備笑道:夏老高士。備自當親來。

  夏老點了點頭,請劉備到後堂說話。

  鐵匠鋪臨水而建,後院即是前堂。劉備自居客席,夏老便就東座。

  支開閒雜人等,劉備便問道:敢問夏老高姓大名?

  夏老一聲長嘆:老夫便是夏馥。

  夏馥,字子治,陳留圉縣人。當世名士。博學多識,不阿權貴,為豪族所仇。朝廷徵召不就,隱居不仕。在士大夫中享有盛譽,位列「八顧」之一。

  年輕時書生意氣,言行質直。同縣高氏、蔡氏皆是富豪,郡人怕他們,處處小心侍奉。只有夏馥雖與高、蔡並門而居,卻從不與之來往,因而被兩家豪姓仇視。漢桓帝初年,因直言被舉薦,不應徵。夏馥雖不與宦官交結,卻因聲名大為宦官所畏懼,與范滂、張儉等人都被宦官誣諂,朝廷下詔到州郡,作為黨魁收捕。

  夏馥、張儉等人逃命,所經之地,凡與他們接觸過的人,都被收捕考問。牽連之人遍布天下。夏馥頓足嘆息:「罪孽是自己作的,白白地連累好人,一人逃死,禍及萬家,活著幹什麼啊!」於是剪掉鬍鬚,改變容貌,跑到林慮山中隱瞞姓名,為冶煉家的傭人。整日與煙囪煙炭打交道,形貌毀瘁,兩三年後已無人能識。

  弟夏靜,乘車追尋到涅陽市中。碰了夏馥竟也認不得。聽見說話聲,方知眼前冶鐵老者是夏馥。便向夏馥跪拜,夏馥避而不受,不與他說話。夏靜便追到舍中,與夏馥同塌而睡。是夜,夏馥悄悄叫醒夏靜:「我因守正道,恨邪惡,被宦官誣陷。如今只想苟全性命,弟為何要載著縑帛來找我呢!這是載禍給我啊!」天亮即離去。

  不想竟來我樓桑。

  劉備肅容再拜:恕劉備眼拙,竟不知是夏公!

  夏馥回禮道:老夫隱姓埋名,便是不想被人認出。又豈能怪少君侯。要謝,也是老夫謝少君侯收留之恩。那日與弟不告而別。恰逢劉氏宗人來南陽招募冶工。我便應募,與眾工匠一起抵達樓桑。

  原來如此。

  既是「八顧」之一,劉備便直言道:夏公是墨門弟子?

  夏馥點頭道:然也。黨錮之禍起,我便辟禍林慮山(山名)中,為冶煉家傭。期間成為墨者。

  原來是在南陽加入墨門。劉備心中一動,莫非,南陽是墨門所在。

  想想也是啊。發明水排的杜詩,不就是南陽太守嗎。大發明家張衡也是南陽人!

  南陽多良工。換句話說,墨門早在南陽暗中興起。

  再抬頭,見夏馥正凝視自己。劉備這便言道:敢問夏公,此來樓桑只是機緣巧合?

  夏馥先是點頭,跟著搖頭:先前確是如此。如今見過少君侯手段,便另有他想。塔吊、天梯,舫車、車輪舟。便是鄙門良匠大師,亦嘖嘖稱奇。且不知少君侯營造之法,從何而來?

  劉備這便答道:乃是從書中看到先人造物,舉一反三,古為今用。

  夏馥欣然點頭:好個古為今用。墨家出自諸子百家。墨子死後墨家分成三支,稱為『墨家三派』。有相里氏之墨,鄧陵氏之墨,相夫氏之墨。後先秦一統,兩漢延續。墨家三派漸漸融合成兩支。一明一隱。一個高居朝堂,一個散布江湖。明者出仕,稱『仕墨』。隱者醉心匠造,稱『匠墨』。如張衡、杜詩者,皆是『仕墨』。而我等皆是隱宗『匠墨』。無論明門還是隱宗,墨者、墨辯、墨俠皆有。

  劉備明白了:如此說來,墨門隱宗,志不在朝堂?

  夏馥這便頓首:正是如此。我等齊聚少君侯封邑,並非想出仕於少君侯,而是醉心機關匠造。

  劉備點了點頭:如此,甚好。

  夏馥又問:少君侯能收留我等否?

  劉備指天為誓:若一切皆如夏公所說,隱宗弟子皆醉心匠造。不散墨說(墨家學說),不爭世事。不懷叵測,另行不軌。於民有利,敬愛四鄰。劉備自當護爾等周全。

  夏馥這便肅容拜謝,口稱:少主。

  見一直稱自己『少東家』的蘇伯,此時也改稱『少主』。劉備這才醒悟,蘇伯亦是墨者。

  劉備這便嘆了口氣,笑道:蘇伯瞞我何其苦。

  蘇伯又拜:門下皆知少主仁義。然,事關生死,不可不慎重再三。請少主見諒。

  劉備下榻,將他扶起。

  這便安車載夏馥前往學壇,與恩師等人密室相認。

  聽聞是八顧之夏馥,恩師大儒皆淚流。不想曾經書生意氣的翩翩少年,如今形貌毀瘁,不忍直視。

  如今黨錮未解。

  今春司隸大漢,朝廷舉行祈雨祭祀大典(名曰:大雩)。

  閏五月,永昌郡太守曹鸞上書說:「所謂黨人,有的是老年高德,有的是士大夫中的英俊賢才,都應輔佐皇室,在陛下左右參與朝廷的重大決策。然而竟被長期禁錮,不許做官,甚至被驅逐到泥濘地帶,備受羞辱。犯了謀反大逆的重罪,尚且能蒙陛下的赦免,黨人又有什麼罪過,獨獨不能受到寬恕?天下之所以災異頻出,水災和旱災接踵而至,原因都在於此。陛下應賜下恩典,以符合上天的心意。」

  靈帝看完奏章,勃然大怒。立即下詔,命司隸和益州官府逮捕曹鸞,用囚車押到京都洛陽監禁,嚴刑拷打而死。又詔令各州郡官府,重新調查黨人學生門徒、舊時部屬、父親、兒子、兄弟,凡有當官,全都免職,加以禁錮,不許再做官。黨錮之禍,隨之擴大到包括黨人家族中五服之內的親屬。

  二次黨錮再起。此時,夏馥不便將真名公布於眾。

  於是劉備在恩師大儒和蘇伯等隱宗門人的見證下,拜夏馥為家令。

  家令,漢代皇家屬官,主管家事,諸侯國亦設此職。

  《後漢書·鮮卑傳》:「投鹿侯不聽,遂棄之。妻私語家令收養焉,名檀石槐。」《三國志·魏志·董卓傳》:「卓遷相國,封郿侯,贊拜不名,劍履上殿,又封卓母為池陽君,置家令、丞。」

  說的便是此職。

  乃和家丞一樣,領俸千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