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群臣起身,劉備又道:「王仲任,將儒學之士,分為四等:儒生、通儒、文人、鴻儒。且曰:『能說一經者為儒生,博覽古今者為通人,采掇傳書以上書奏記者為文人,能精思著文連結篇章者為鴻儒。』又曰:『儒生過俗人,通人勝儒生,文人逾通人,鴻儒超文人。』以己度人。卻不知王仲任,(自)己何所屬?」
薊王乃問,若按王充對「儒學之士」的分類,王充自己又屬於何種。
薊王此問,大有深意。能為王充蓋棺定論者,此時此地,唯有一人。
於是乎。百官又看鄭玄。
鄭玄起身言道:「依老臣之見,王仲任當屬『世之鴻儒』。」
劉備輕輕頷首:「鄭公乃當世儒宗,鄭學即國學。王仲任一家之言,雖有可取之處,卻也不足與鄭學相提並論。所著篇章,當交由鄭公去蕪存菁後,合稱『王論』,傳習後世。不知鄭公以為然否?」
此言一出,百官終是釋懷。
「鄭學」、「王論」,一字之差,高下立見。由鄭玄操刀主編,去蕪存菁。換言之,薊王之意,乃是將王充學說,一統到鄭學之下。
誠如薊王所言。
鄭玄乃漢末儒宗,所創鄭學,人稱「通學」。其,以古文經說為主,兼采今文經說及讖緯之學注經,不守門戶之見,從而創鄭氏家法,立鄭氏經學體系。在鄭玄之前,儒者各守師法、家法,壁壘森嚴,少有會通。自鄭玄遍注群經,使今、古文經合流,殊途同歸,融合一統為新經學。
內容涵蓋:政治、經濟、哲學、法律、教育、歷史、天文、曆法、數學、物理、機械製造等,諸多學科。一言蔽之,兼容並蓄,乃是鄭學最大特點。若將王充所著稱為「小百科全書」,鄭玄所著,便是「大百科全書」。
在鄭玄之前。博士說經,往往繁瑣寡要,甚至其註解文字,遠超原著。鄭玄博洽經傳,長於訓詁(注①),其注經,「文義自解,故不言之,凡說不解者耳」。故經注簡約,用字往往少於原文。鄭玄著述,遵循「舉一綱而萬目張,解一卷而眾篇明」的原則。令學者舉一反三,一通百通。事半而功倍。
正因鄭學乃是「通學」。故薊王才親下王命,將「方技」,亦列入鄭學門內。與政治、經濟、哲學、法律、教育、歷史、天文、曆法、數學、物理、機關等並列。
一言蔽之。『在統一思想的前提下,分門別類,學以致用。』
薊王用意之深,功在當下,利在千秋。
饒是鄭玄,亦五體投地:「老臣,定不負主公所望。」
何為明主。薊王善用「王論」,足見一斑。
河豚有毒,卻鮮美無比。拔其毒而食其鮮,便是明主所為。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亦是王道。
「所謂『海納百川,有容乃大』。」言及此處,劉備忽心生感悟:「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非是滅盡旁門,而是『以儒為宗,集百家之大成』。兼容並蓄,一統學術。正因如此,時至今日,百家仍有傳人,香火不斷。而飽學之士,身兼諸家之長,號『通儒』。」
此,便是帝王之心。薊王能領悟漢武之意。足以說明,時至今日,當可為天下共主矣。
果然。鄭玄眼中慧深如海:「既得明主,大漢三興在望矣。」
時下學派並起。為尋章摘句,證本派為尊,甚至有人不惜賄賂內官,削改蘭台內皇宮藏書。足見門第之爭,何其激烈。擅將他人學說,收歸己用,自然是門派大忌。
然此意,卻出自赫赫威名之薊王劉備。又授予名滿天下之儒宗鄭公。自另當別論。
能得鄭公親手訓詁,門派弟子與有榮焉,門派學說善莫大焉。此,便稱為「王化」。
亦可比在「月旦評」上,得許劭一語點評。無論是誰,必身價百倍,世俗流傳,以為美談。「月旦評」因而聞名遐邇,盛極一時。
聞薊王親下王命,將王充《論衡》等篇章,交由鄭公訓詁,納入鄭學門下,稱「王論」,傳承後世。於是,天下桓譚、賈逵、王符、王充等,「無神論」門徒,聞風而動。齊來薊國。
十日後,上黨山中,常家壁塢。
薊王門下督鄭泰,攜重禮徵辟家主常林,常伯槐。
賓主落座。常林將同鄉司馬直手書,細細看過。這便平揖相問:「敢問貴使,叔異所舉『元素令』,是何職也?」
鄭泰答曰:「元素令乃方技館之長令。方技館,乃我主為網羅天下經方,為國所用而新置。為薊國第十四令。秩比二千石。」
「原來如此。」常林又問:「貴使當知。常某乃一介書生,對方術一竅不通。叔異所託非人也。」
鄭泰笑答:「方士多侍神鬼,方術多假神鬼。而我主所欲,乃去蕪存菁。薊國『經方』,不為裝神弄鬼,只為國、為民所用。故自元素令而下,方技館一眾屬吏,當不信神鬼。」
常林這便醒悟:「王上欲用本門,以克神鬼乎!」
鄭泰欣然點頭:「然也。」
見常林沉思不語。鄭泰遂曉以利害:「來時,我主已命鄭公,訓詁桓譚、賈逵、王充、王符等先賢所著籍冊。並稱『王論』,流傳後世。」
聞此言,常林霍然站起:「貴使且速引我去見王上。」
鄭泰一愣:「何其急也?」
「鄭公乃當世儒宗,自毋需多言。然本門學說,卻與時下大興之儒術,多行牴觸。若其中菁華,皆被視為『大逆之言』而盡數刪去。即便傳世,亦名存實亡。猶如行屍走肉。」常林急道:「事關本門生死存亡,焉能穩坐!再行耽擱,恐不及也!」
鄭泰亦知事態嚴重,這便起身:「敢不從命!」
常林喚來髮妻、幼子,叮囑謹守壁塢,善待鄰里。這便登車,直奔薊國而來。
上黨山中,塢堡連橫。因受常林分谷之義,皆以常家塢,馬首是瞻。悉知常林應薊王徵辟,出仕薊國二千石高官。左右鄰里,皆彈冠相慶。等著常林安頓,便拖家帶口,扶老攜幼,共赴薊國安居不提。
兵荒馬亂,群盜蜂起。自當避入強國,方可保一世平安。
洛陽,西邸。
史子眇再來:「拜見皇后。」
「如何?」自見過麻姑,何後已深信不疑。
「萬事皆備。」史子眇微微一笑,一切盡在掌握:「待皇后算準時日,便可依計行事。」
何後乃是過來人。史道人之意,焉能不知。略作計較,這便答道:「如此,暫定月中為宜。」用後世的話說,三月中旬,乃是何後排卵期。
「貧道領命。」史子眇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