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驚受怕多日,今夜終得安枕。
陛下睡意昏沉,呼吸平穩。御醫在大帳外,駐足傾聽。陛下呼吸綿長,並無異樣。終是放心,悄然離去。
大澤霧生,氤氤氳氳。隨風擴散,淹沒高台。偶有一絲天光撒下。隱約可見,濃霧及腰,高台仿如海上仙島,虛無縹緲。累日逃亡,身陷重圍,日夜煎熬。一朝得解,筋疲力竭,倒頭便睡。
台上、台下,鼾聲四起。
胸口一陣鑽心劇痛,陛下猛然驚醒。
藥效已退,疼痛難忍:「來人。」
帳內宮女內宦,或站或跪,宛如雕像,無動於衷。
陛下不禁抬高聲音:「來人。」
「陛下。」終有人應。
此聲甚是熟絡,必是園中美人。陛下不急多想,劈頭問道:「湯藥可曾煎好。」
「早已煎好。」宮女答曰。
「速取來。」湯藥有鎮痛之效,陛下飲後便可安睡。
「喏。」須臾,便有高挑美人,掀簾而入。服侍陛下用藥。
良藥苦口。一碗入腹,疼痛漸消。陛下不由得長出一口暖氣。比起先前用藥後睡意昏沉,似夢似醒。此番用藥後,竟起亢奮,睡意全消。陛下心煩意燥,見美人捧藥離去,忽伸手抓住衣袖。
「多日未行房事,速為朕紓解。」陛下呼吸漸重。
「陛下龍體未愈,不可貪一時之歡。」美人婉拒。
「癬疥之疾,有何所懼。朕乃天子,自有神力護體。」陛下等不及,便要強扯入榻。
豈料美人竟奮力掙脫:「陛下請自重。」
陛下怒道:「大膽奴婢,豈敢逆君。」
「陛下安睡。待藥效盡顯,自當與妾從未相見。」美人冷言冷語。
「你是何人!」陛下心頭驟驚:「又餵朕何藥!」
「事已至此,陛下又何須多問。」美人作勢離去。
「賤婢……哪裡走!」陛下惡向膽邊生。血氣沖頂,竟翻身下榻,順勢拔出枕邊中興佩劍。
追身一劍,被美人讓過。陛下只手捂胸,面紅耳赤,氣喘吁吁。薊王曾受紅丸之毒,陛下今亦親嘗。目光胡亂掃過大帳,雙眼一亮。鎖定女婢,快步抵近,一劍刺向後心。
「陛下萬勿輕動,箭瘡未合,小心崩裂。」聲如鬼魅,竟出自身後。
究竟是人是鬼。
「賤婢……找死!」熱血倒灌,渾身冒煙。口鼻血滴不止。陛下怒不可遏。不管不顧,再刺一劍。
這一劍,含恨而發,去勢無減。
迅捷如此,仍被美人避過。陛下重心不穩,前撲落地。
啪!
胸前異響,血痂崩裂。
熱血長流,白衣盡染。
目光所及。只見一雙鳳頭絲履,駐足身前。陛下仰頭上看,美人相貌依稀難辨:「你,究竟是何人,受何人指派,又為何要行刺朕!」
美人聞言,徐徐屈膝。
隨美人容貌,越發清晰。陛下渾身寒毛直豎,驚恐至極。
「陛下何其健忘。」美人面沉如水,清冽無波。
陛下心驚膽裂,魂飛魄散:「皇……皇……皇……」
「噗——」極度驚懼之下,陛下雙目圓睜,狂噴一口血箭。
轟然墜地,人事不省。
美人輕輕起身,居高下看:「若知今日,何必當初。」
雞鳴時分,忽聽台上騷動。
便有小黃門奔走哭號:「陛下危矣,陛下危矣——」
和衣而臥,側耳傾聽。曹操猛然睜開雙眼。
「事成矣!」
翻身下榻。欲掀簾而出,又猛然停頓。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片刻之後,這才挑簾而出:「何人喧譁!」
便有小黃門披頭散髮,涕泗橫流,聞聲跪伏在地,手指台上大帳:「陛下血崩,陛下血崩!」
曹操又驚又怒,一把將小黃門薅起:「何以至此!」
「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嗚嗚嗚……」小黃門何曾經歷如此危情。渾身無骨,縮成一團。
待曹操疾步登台,饒是駐足帳外,見慣生死的大劍宗王越,亦難掩哀痛。
須臾,侍醫面無人色,踉蹌出帳:「陛下箭瘡崩裂,血流不止。下官…回天無術!」
孫堅怒問:「先前不是說已無大礙。」
「不知何故,結痂崩裂。」侍醫流淚頓首:「且……且……」
「悉數說來!」孫堅怒喝。
「陛下似飲下……慎恤膠助興。此物至陽,亦有活血化瘀之功效。故血流不止,難以結痂。」侍醫不敢隱瞞。
「唉——」孫堅一腔怒血,瞬間化為烏有。滿心悲愴,徒發一聲悲嘆。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帳外眾人,表情各異。一時無言。
忽有小黃門自帳中奔出:「陛下口諭,速召薊王入帳!」
曹操一個激靈,猛然醒悟:「喏!」
顧不得許多,這便衝下高台。
待薊王聞訊趕來,陛下已面如金紙,氣若遊絲。
「陛下!」見龍榻血染,劉備痛心疾首,淚流下拜。
「可是薊王。」陛下強開雙眼。
「正是下臣。」劉備再拜。
「朕命不久矣。」陛下輕聲言道:「恐再無機會,往薊國一游。」
「陛下……」劉備悲從心起,竟無言以對。
「天網恢恢,疏而不失。今命喪困龍台,乃是朕之過也。怨不得旁人。」
「陛下何出此言。」劉備止淚相問。
「前事種種,不說也罷。」陛下無力擺手:「朕,不該疑你。更幸,薊王再側。臨終之際,欲將朝政家事,盡數相托。若論經營,朕十倍於薊王。若論治國,薊王十倍於朕。朕,膝下二子,長子輕佻無儀,二子年幼勢孤。本欲待二子長成,立貴子為帝。奈何命不久矣,國不可一日無君。思前想後,王芬之舉,或有可取之處。」
「陛下何意?」劉備驚問。
「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或可先立合肥侯為帝。待朕二子長成,再將皇位傳與貴子。」陛下言道。
「如此,當可避兄弟鬩牆,免同室操戈,手足相殘。」劉備幡然醒悟。
「然也。」陛下似迴光返照:「朕崩後,大將軍與皇后,必立長子為帝。然天下板蕩,國祚難繼。非明主不可中興。次子,雖聰慧機辨,卻少不更事,勢單力薄。若強令其繼位,主幼臣強。何氏外戚必難相容。恐為奸人所害。」
「陛下欲行『割楚益梁,虧楚適秦』,『嫁禍安國』之計。」劉備幡然醒悟。
「知朕者……薊王也。」陛下欣慰而笑,漸無聲息。
「陛下?陛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