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臘八
送走大伯方伯顯一行,方臨一家情緒低落了幾日,日子還是要照常過。
之前因為各種事情,他在店裡調休、請假,如今安下心來,調休該還的還,假該補的補。
在軒墨齋,就如從前一般。
每日清早,與劉掌柜沿著學堂路線溜達,鍛鍊身體,有時會碰到徐闊老的兒子徐賢文,這小子偏偏不叫『方哥』,故意喊一聲『方叔』,打個招呼,一溜煙就跑了,大概是還記著那天沒向他夫子解釋,在蓄意報復?
傍晚,獨自去茶館路線溜達一圈,得空就是抄書,研習四書五經,試做八股文章,每隔三五日回去一次。
日子過得規律而充實。
時間一天天過去,臨近大寒節氣,天氣越來越冷。
這日臘八、又是大寒,外邊,天空飄起了雪花,店裡火盆點上,各人都穿著棉衣燒火取暖。
劉掌柜老伴兒劉閔氏做了臘八粥,裡面放了花生、黃豆、綠豆、大紅棗……如往常一般,還是每人一小碗,多了沒有。
不過,方臨、黃荻、柴一葦三人已經滿足了,有的吃就不錯了,還挑剔啥啊?再說劉老太手藝也不錯,做的挺好吃的。
這般天氣,店裡也沒什麼客人。
劉掌柜看著窗外的雪花,興致卻是不錯,打開話匣子:「如今可是享福了,咱們大夏百姓有棉衣穿,往前數一數,秦、漢、隋、唐、宋、元,百姓哪有這個待遇?」
「掌柜的說說唄!」方臨說著,喝了一口臘八粥,味道甜絲絲的,進入肚中,連帶著從頭到腳都跟著暖和和的。
「是啊!」黃荻、柴一葦也湊過來聽著,這是他們也沒聽過的新東西。
「棉花啊,據有記載以來,秦朝就有,那時候人們沒意識到、也沒那個本事,將它做成衣服、棉被……」
「那早前時候,天冷人都穿什麼?」黃荻好奇問。
「這個問題問得好。」
劉掌柜喝了一口臘八粥,如品茶般咂著味兒,咽下後才慢悠悠道:「富貴人家,自有貂裘等等,普通百姓,只有穿麻衣、葛衣。到了晚上,富貴人家,麻布做的被子裡,塞一些動物毛髮;普通百姓,就只有在裡面塞一些枯草樹葉,這又稱褥子,可想而知,這褥子能有多少禦寒效果。那時候,到了寒冬臘月,遇到這般天氣,百姓就得大片大片地凍死……」
「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方臨忽然想到這麼一句詩,感嘆。
「不錯,這是詩聖杜甫的詩。」
劉掌柜讚賞地看了方臨一眼,解說道:「所謂布衾,其實就是麻布做的被子,這種東西保暖很差,尤其是用幾年下來,又冷又硬像是鐵一般……所以說,在咱們大夏之前,百姓過冬,無異於過鬼門關。」
「那咱們大夏百姓,為什麼能有棉衣、棉被呢?」柴一葦問。
「別急嘛,聽我慢慢說。」
劉掌柜娓娓道來:「兩宋時候,棉花製衣、制被技術已經出現,棉花也大量種植,但遠未普及,只有貴人才能享用。也就是咱們太祖,從微末崛起,吃了太多苦,對饑寒體會深切,開國之後,下旨曰:凡民田五畝至十畝者,栽桑、麻、木棉個半畝,十畝以上倍之……
也就是如此,有了充足的棉花供應,百姓才能有棉衣穿、棉被蓋,遇到嚴寒,凍死的人大大減少。
說到這裡,就不得不說,咱們大夏多災多難啊,不僅是隆冬嚴寒,還有旱情、水澇等等其他災害,太祖為此設立了預備倉等等,遇到災情,才有普通百姓一條活命……」
方臨喝著臘八粥,聽得津津有味。
窗外,雪花一片一片飄落,靜謐無聲,說話著,時間就這麼過去。
……
吃了午飯,外面雪稍大了些,店裡更沒客人了,今天又是臘八嘛,劉掌柜索性關門,給他們放了一下午假。
方臨離開軒墨齋,想了一下,也沒回去,去往城外,準備看看糞便生意,可巧,董祖誥也正好在這邊。
「今日下雪,我又讀書累了,出來看看,在這裡碰到方兄,真是好運氣。」
董祖誥將方臨拉進來坐下,給他倒茶:「正要和方兄說呢,咱們糞便生意擴大,這月淨利潤足有六十兩。」
「這麼多?董兄經營有方,我可是沾光了。」
「不,還是方兄主意好。不瞞方兄說,一開始,對這生意,我心裡還是有一點點彆扭的,現在卻才知道好處,那就是不引人注目。」
董祖誥說著:「咱們做的這種事情。從前沒人整合做過,到現在,那些僱傭的糞夫、僱傭當管事的糞商、下面村子買糞的人,都還生怕咱們賠本不幹了。衙門那邊也是,人家都瞧不上這種不體面的生意,打點基本不花費什麼。若不看帳本,外人很難想到咱們這麼賺錢,我在外都是保密著,做出只是微微盈利的假象,方兄也可以配合……」
「我懂,財不露白麼!」
方臨笑著點頭,說起一事:「碰到董兄,正好有件事事請董兄幫忙,這不年底了,明年二月就有一場童生試……想找董兄來看看自己水平,若差得不遠,就打算去試試,若火候欠缺太多,就不去白費功夫了。」
縣試、府試,謂之小考、童生試,三年兩考,考過後便是童生,方可參與院試,去考秀才。
不要以為童聲試就容易了,許多人科考一生,到了五六十歲,才是個童生。
「這點小事,自是義不容辭。這樣,咱們先從縣試開始,我出題方兄試做?」
「行,董兄是行家,我聽你的。」
「方兄過譽了,若是行家,怎麼會還考不上舉人?」
董祖誥擺擺手,正色道:「縣試有五場,第一場,四書文兩篇、五言六韻試帖詩一首,有格式、字數要求;第二場,四書文一篇,性論或者孝論一片,默寫聖諭廣訓;第三場,四書文一篇,律賦一篇,默寫聖諭廣訓;四五場連考,經文、詩賦。」
他說著,出了縣試第一場的題目,讓方臨寫問文章。
方臨應試做題,董祖誥就坐在一旁讀書,默默等待。
等不多時,他寫完之後,交由對方。
董祖誥接過看了,粗略一掃,就皺起眉頭,一一指點道:「方兄,這裡……這裡……這些字眼萬不可用!」
「我注意著,這些都不是避諱字啊?」方臨疑惑。
「的確不是避諱字,可這些一字多義,暗合隱喻,這種情況同樣要儘量避諱,還有不能議論時政等等,這些細節千萬注意。」
董祖誥生怕方臨不放在心上,慎重告誡道:「開國初年,許多朝中重臣都因為詩作中的忌諱字眼,觸怒太祖,惹得身死族滅……前二三朝,也有大儒對朝廷正統解讀的程朱理學批判,慘死獄中……近些年,雖說稍稍寬鬆,但這種事,還是小心為上,萬一哪天再次興大獄……」
『文字獄麼?果然是相似時空,與明初一般,大夏初年同樣有著這種事情。』
方臨暗嘆,對這位夏太祖觀感頗為複雜,對方從微末崛起,做了許多有益百姓的事情,如推廣棉花種植、設立預備倉等等,但因為時代局限,也有許多不那么正確的決策,比如沿襲元朝,將程朱理學對四書五經的解讀定為標準,以此八股取士,禁錮思想,大興文字獄。
董祖誥繼續看文章內容,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方兄文章中頗有靈氣,我讀了都感覺深受啟發,只是一些字句有些……」
「董兄但說無妨。」
「離經叛道。」
董祖誥指出三兩處,無奈道:「這些太過離經叛道,依我之見,恐怕不太好通過。」
方臨看了,更覺無奈,自己已經壓抑著思想,按照死記硬背的程朱理學的標準解讀去做文章,但現代思想、三觀已經融入血脈、骨髓,乃是如呼吸一般的本能,洋洋灑灑數千百上千言的八股文,可能不經意在其中就會有一字半句中表露,自己都沒發現,但就是這些微小細節,就會被認定為離經叛道,被黜落。
是的,大夏採取的是八股取士,以『一先生之言為標準』,只認程朱理學對四書五經的解讀,其餘皆是為錯。
說得更明白些,科舉八股取士,取的是什麼士?被儒家思想浸染,深刻認同程朱理學,禁錮自身思想的士,篩選下去的都是有自己思想、不安分的人,更何況方臨這個有著現代三觀的『毒瘤』?
這也是後世有言『八股之害,甚於鴆毒』的原因,禁錮思想,造成一大批生搬硬套、墨守成規的書呆子,除了會背四書五經,別的什麼都不會。
『這種事情偽裝都很難,我固然可以自縛手腳、壓抑思想,按照程朱理學的解讀寫八股文,但言為心聲,可能某些微小細節,就不小心露餡,和那些從小接受這種教育、程朱理學思想認同的學子是不一樣的。』
『甚至,相比那些原生學子,我的情況更為糟糕,他們還算是白紙好作畫,我卻是已經定型,有了自己成熟三觀……』
方臨感覺,自己做八股文,就如戴著鐐銬、囚於方寸之地跳舞,還被要求跳出一場好舞。
實際上,這麼想也沒錯,八股取士本質上就是禁錮思想,越是有思想的人,越是折磨。
接下來,董祖誥繼續出試題,讓方臨試了縣試後四場,縣試五場考核過後,給出評價:「方兄若是能靜下心來,鑽研典籍,十年內或許能過縣試。」
這已經是挺高的評價了。
按照學習時間來算,那些從小學習四書五經的讀書人,在二十之前中童生、秀才的也不太多,而且,縣試三年兩次,十年一共也就六次,再加上淮安府這邊,經濟發達,其實算是很卷了。
『十年才可能過縣試麼?可過了縣試,仍連一個童生都不是,後面還有府試,更別說秀才了。』
方臨暗嘆著,忽然想起歐夫子說的一件趣事。
一日,有家長帶來一個五歲小娃娃,送來入學,請歐夫子開蒙,對方得知歐夫子是秀才,童言無忌道:『我知道,秀才後面是舉人,舉人後面是進士,您這把年紀了,怎麼還是秀才呢?』
話里話外,就差沒指著鼻子說:你為什麼不去考一個舉人呢?是不想麼?
當時,歐夫子說起這事,臉上的表情都煞是好看,精彩極了。
『科舉啊,為什麼總有人認為簡簡單單?要怪,也只能怪我前世不是漢語言博士,記不得各種八股名篇,來一個寒門崛起。』
方臨心中無奈,只能自我安慰,各人天賦不同,自己在做八股文章方面天賦一般,能如何呢?慢慢來吧!
……
帶著分紅的二十四銀子,與董祖誥分別,回去西巷胡同。
進門,就見田萱拿著一個圓形東西的新鮮玩意湊上前,獻寶一樣與他分享:「臨弟,你看這是什麼?」
「什麼?」方臨看了一眼,隱約有些猜測,卻故作不知,配合問道。
「是火熜!」
田萱高興說著,指給方臨看:「臨弟,伱看見這兒,就這裡的蓋子沒?」
「嗯。」方臨看去,這東西上面有一個蓋子,蓋上有孔,呈蜂窩狀。
「就是這個蓋子,等家裡做晚飯才好,打開它,將沒燃盡的炭往裡裝,沒一會兒火熜就熱了,可以捧在手裡、貼在肚子上……尤其是來了月……」
田萱說到這裡,意識到什麼,臉上浮現出兩朵淺淺紅暈,霞飛雙頰,頓時不說了。
方臨卻是懂的:『這不是變種的暖寶寶麼?』
這時,方母也出來,笑道:「這東西啊,是好呢!白天在外面裹上一層布,捧在手裡或者貼在胸前取暖;到了晚上,將火熜往被窩裡一方,過些時候再躺進去,那叫一個暖和……臨子,我晚上給也你弄一個……」
方臨打量著,卻有疑問:「晚上睡覺萬一將它踢倒怎麼辦?」
「這事你爹知道……」
「咳咳!」方父連連咳嗽,給方母使眼色。
方母卻視而不見,在兒子面前毫不客氣揭他老底:「就前天,你爹起夜碰倒火熜,讓炭灰、炭火撒一床,差點燒壞了一床被子……」
「那不是不小心麼?」
方父感覺丟臉,強自分辯了句,生硬轉移話題:「飯好了了沒?兒子都餓了。」
方臨很想說句『我不餓的』,但想想還是算了。
「好了!好了!我早就想著兒子今晚會回來,臘八粥早就在煮著,就等著臨子回來呢,咱們這就吃飯。」
晚飯自然是臘八粥了。
方母、田萱做的臘八粥,除了紅豆、綠豆、大紅棗外,還有桂圓、蓮子等等。
方臨今天吃了兩次臘八粥,在不同的場合、與不同的人,感覺都挺好,各有各的滋味。
飯間,方母嘮嗑起街坊鄰居:「臨子,你不知道,辛家結婚了,辛佑媳婦叫沙小雲,是個黃皮寡瘦的……」
「我見過一次。」
「滿娭毑也是,我還以為她改了,哪曾想,」
方母給方臨說:「昨個,滿娭毑叫我、小萱一起去辛家吃茶,說帶著我們占便宜,還說我們不用說話,交給她,只管吃茶就行……可咱家哪是那種人?」
「是呢!」田萱也是點著頭。
方臨聽著,覺得滿娭毑這人真有意思。
一方面,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依舊是愛占便宜的性格,不過可能在她看來,這是理所應當的活動,憑本事占便宜?另一方面,卻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有著報恩的心思,但因為自家那個光景,要還錢,過得緊巴巴,所以就帶想方母、田萱著去別人家占便宜?
「後來呢?」他問。
「後來啊,小雲也是犟的,滿娭毑去了,任她怎麼說,小雲就低著頭做衣服……滿娭毑只能走了唄!小雲有些頭暈的毛病,不過,她有著一手裁縫的好手藝,做衣服又快又好看……」
就在這般閒話中,晚飯結束。
……
吃過飯,洗漱,不一會兒,田萱敲門進來,拿著火熜。
她將火熜給方臨煨在被窩裡,坐下在方臨旁邊,忽然問道:「臨弟,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萱姐看出來了?」
方臨驚訝于田萱的聰明、細心,因為想著科舉的事,心中有些一些煩躁,不過不想讓這種情緒傳達給家人,喜怒不形於色,不想田萱竟是察覺到了。
他想了下,也沒隱瞞,說了今天去找董祖誥,嘗試做題,卻不如人意的事情。
田萱安靜聽著,等方臨說完,拉著他的手,安慰道:「臨弟,我在戲中看到過,有女人『教夫婿覓封侯』,我不要的。人是不同的,為什麼一定都要丈夫上進呢?我知道的,臨弟,你已經很不容易了。」
一句『已經很不容易了』,讓方臨真的是心中生出暖流,情不自禁將田萱擁入懷中。
「臨弟,我說真的,現在咱家日子已經好多了,你很厲害啦!科舉走不通也沒啥,我聽說做官看著風光,可也是險惡……」
田萱說著,伸手將方臨皺起的眉頭一點點撫平:「臨弟,不要想那麼多,給自己壓太重的擔子,你也要歇歇,遇到什麼,也可以我和說說呀……」
「臨子,我給你拿個火熜……」方母推門進來,就看到摟在一起的倆人,頓時腳步一轉又退了出去,邊走,嘴裡還邊嘀咕著:「哎,我要幹啥來著,沒事了。」
方臨正對著門,看著方母差勁的演技,忍俊不禁,噗嗤一聲,不由笑了出來。
「臨弟,你還笑!」田萱感覺好羞,明天都沒臉見方母了,輕輕打了他一下一溜煙兒跑出去了。
方臨又是笑笑,起身吹了燈,枕著雙臂躺下。
本來,他心中有著一種緊迫感,董祖誥評價『十年過縣試』,感覺太遲、太遲,等不起!
可經過田萱這麼一安慰,已經好多了。
『夏太祖既有推廣棉花、設立預備倉的仁政、善政,也有文字獄、八股取士的詬病;滿娭毑有著尖酸刻薄,愛占便宜的一面,也有著能為喚醒兒子甘願受死,感恩想要帶著娘、萱姐去占便宜的一面。人、事物都有兩面性,哪可能完美無缺、淨是占便宜的好事?』
方臨想著,暗道:『我有著現代三觀,享受著它帶來的為人處世的好處、洞察時代的眼光,自然也要接受,它對我科舉八股取士遴選的桎梏。此事還須慢慢來,欲速則不達,越急越是可能壞事,順其自然吧!』
當然,他的順其自然,不是躺平、不作為,而是盡最大努力,竭盡所能後的不強求。
如此想著,放平心態,被窩中的火熜傳來陣陣暖意,讓他身心暖和,漸漸睡去。
窗外風雪如晦,屋內溫暖如春,點點水汽在窗子上凝結,漫長而寒冷的冬夜,就這麼過去。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