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礱頭寨和升鄉寨易手。
完全沒用闖營出手,劉文煌和李全斌各帶幾十人,就把這兩個鎮子拿下來了。他們派人扮作趕集的鄉民混入鎮中,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兩個巡檢和他們手下的兵丁。
王瑾只干預了一件事,就是制止他們不要把這些人殺光。這是明末農民軍的慣習,另一時空的闖軍也有這樣的問題,如果遭到比較強烈的抵抗,在破城之後常把參與守城之人不問首犯脅從一概殺光。這在本時空並不算什麼不道德的事情,對和自己對抗的敵人下死手是常態,官軍殺人的標準比這要寬得多。可就算要學官軍也該學點好的才是,這種陋習還是不要學的為好。戰場上殺人在所難免,但殺俘虜還是要慎重的,尤其是碰到百姓被動員起來守城的情況時更是如此。
兩寨巡檢與紅營比鄰而居,仇怨自然不少,既然王瑾不讓殺俘虜,他們就採取了變通的辦法——儘量不抓俘虜,兩個巡檢和他們的爪牙大部分都在戰鬥中被砍死。紅營原本就有打下這兩個巡檢司的能力,但是在此之前,他一直擔心招來官府的報復,這才沒有動手。但是現如今他們看到,一千來個闖兵便可以如此肆無忌憚地橫穿半個國家,從陝西跑到江西,只怕這官府也沒有他們原先想的那樣厲害。
王瑾選擇了升鄉寨作為自己的主基地,這裡在元代是永寧縣的縣治所在,在元末農民戰爭中毀於兵火,這之後永寧縣治便移到了雅岡,也就是現在的縣治所在。縣衙舊址還殘留了一些建築,後來改造成了巡檢司衙門,因此升鄉寨的巡檢司占地面積比礱頭寨的大得多,不僅有足夠的空間容納老營中的辦事機構,還能平整出一片演武場。
兩個鎮子之間有龍江連接,河谷盆地種植水稻,兩邊的丘陵、山地則種植各種雜糧,主要是豆類、芋頭、山藥等,北方人常吃的麥子、黃米、小米則不多見。山區中很多地方日照短,水溫低,只能種一季稻子,也種不了白米稻,只能種紅米稻。茄子、蘿蔔等南方常見的蔬菜都有種植,南瓜已經有了,但種得還不多,山里可以採到竹筍、菌類、野菜,江中有魚。林木資源比較豐富,山上還有茶樹。王瑾知道附近有金礦,但是以現在的技術條件無法開發。
本地瓷土豐富,最主要的手工業是制瓷,此外就是竹木製品加工,另有一家造紙作坊。不過現在世道不靖,民生艱難,龍江流域、贛江流域的消費能力普遍下降,做生意也難了。兩個鎮上各有一條不大的商業街,是周圍村民趕集的地方。窮人穿衣基本上靠家織土布,最需要購買的兩類東西是鐵器和食鹽,都需要從外地輸入。百姓的現金很少,靠出售不多的剩餘農產品和採集的山貨能換到銅錢和少許銀兩。
本地的民生還算可以,也就是說豐年的時候餓不死,趕上災年餓死的也不多,靠賣兒賣女就能混過去。對於人間地獄裡爬出來的闖軍士兵來說,這就很令人羨慕了。此地物產不豐,但是官府的統治力量也薄弱,很多逃亡至此的流民在山中悄悄開闢了不上稅的隱田,沒有牛和水利設施,土地又貧瘠,產量自然不高,卻沒有盤剝之苦。
按劉弘才的說法:「怪不得那幾個寨主不想惹官府,我當年要是有能打一石紅米的地,帶弟弟妹妹挖挖野菜,能混個不餓死,我他媽也不造反。」
王瑾並沒有問關於劉弘才家人的事情,他認識劉弘才四年了,從來沒見過他有什么弟弟妹妹。
十七世紀的老百姓,對官府的要求並沒有比牛馬對主人的要求高多少,不過是別餓死凍死而已。哪怕能做到大部分人不餓死,他們都能忍。
可一旦他們忍不了了,那爆發出的力量將勢如洪流。三百年前是這樣,今天是這樣,三百年後也是這樣。
殺兩個巡檢再簡單不過了,隨便哪個農民起義首領都能做到,而接下來就是王瑾前世今生面對的最難的問題了——如何建立統治?
在河南搞山寨很容易,活人都餓得和死人沒什麼區別,你把他們聚到一起種地,你就是救世主活菩薩。但是在這裡,老百姓處在餓而不死的狀態,如果闖營占領了這裡之後,照樣讓老百姓挨餓,照樣讓他們賣兒賣女,他們憑什麼擁戴闖營,憑什麼在官軍來剿時站在闖營這一邊呢?那樣的話,王瑾就只能繼續等旱災,等農民變成了流民,才會跟著闖營去造反。
不是說把地主一殺,大家就都過上幸福生活了。打土豪分田地只管得了一時,後續的建設要是跟不上,老百姓該窮還是窮。
古人云,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不窮,不窮則參賽,參賽則窮,窮則變,變則通……不對,串台了。
保持現狀是最容易的,但保持現狀的結果就是大家和現在一樣窮,何況現在井岡山面臨官軍圍剿的威脅,想保持現狀也難。要想在這裡長期站穩腳跟,在經濟政策上必須要有變化。
而這就觸及王瑾的知識盲區了,他畢生所學就是如何殺人,至於如何帶領鄉親們發家致富……沒有現代育種技術,沒有農藥化肥,沒有農技員指導,沒有扶貧政策,沒有拖拉機,不能修路挖渠,不能搞養殖,不能種經濟作物,不能搞旅遊業……就算這些辦法都能用,但凡看過點主旋律電視劇的人也該知道這裡面有多困難。
王瑾超越時空的視野讓他能充分意識到有哪些困難,哪些政策是作死。迴避錯誤容易,找到正確的路卻難。要說國家大事,歷史已經對很多問題給出了正確答案,比如說賤籍制度阻礙生產力發展,比如說火繩槍加長矛打不過燧發槍加刺刀。然而,具體到每一個村鎮,十里不同風,五里不同俗,現實情況千差萬別,穿越者優勢在這裡毫無用處。
至於這輩子學到的知識,王瑾十六歲以前學的是子曰詩云和書畫裝裱,十六歲以後學的是殺人放火和打家劫舍。雖然王瑾一直留心鄉鎮建設的問題,可他缺少實踐的機會,而且以往了解的北方農村的情況和江西相比也有巨大的差別。
井岡七寨主作為剷平王的信徒,採取的經濟政策自然極富平均主義特色。青壯年男性全民皆兵,農忙耕作,農閒訓練,婦女、兒童、老人從事紡織、採集和各種雜務。每個自然村的土地都是全村公有,由全體村民一起耕作。糧食大部分按人口分配,根據從事的勞動不同,每個人領到的會有一些差別,還有一小部分收在公庫,用於換取現金或者應對不時之需。
生產方式的選擇要看具體的情況,不能太理想化。七寨主轄下的百姓大部分都是逃到山裡墾荒的逃奴、棚戶,個人力量微小,沒有現成的熟地,又缺少力畜和農具,必須一起勞作才能求生。山上的人口很少,又是寨主們一個一個收容來的,土地也是他們帶著大家一點點開墾出來的,自然可以採用這種與眾不同的生產方式。
但是拿下了這兩個巡檢司之後,闖營控制了永寧縣的西部,境內人口上萬,有不少世居於此的自耕農。要是照搬井岡七寨的模式,把農民的土地都集中起來,讓他們一起勞動……那就等著老百姓造反吧,這和明搶何異。
無數前所未有的問題擺在闖營面前,這些問題比打仗更加嚴峻,如果連兩個鎮子都管不好,將來又如何管理這個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