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剷平王

  劉文煌的兵馬並不多,但是在江西的綠林道很有聲望。起威鏢局雖然是在廣州立櫃,但是自掌柜孫可成以下,多為江西人,走的也是江西的鏢路,自然要和這位黑道大佬打交道。

  周士翟說:「在下已把信遞交劉掌柜了,劉掌柜同意見王掌柜一面。只是劉掌柜的神情似乎頗有敵意,還請各位掌柜當心。」

  如今餘慶在廣州的鋪子已經開起來了,和起威鏢局是合作關係。起威鏢局經營廣州到江西的商路,郭瑤、白常燦經營廣州到湖廣的商路,兩家有一段路線是重疊的。都要從廣州出發,由三水入北江。在英德縣的洸口,水路分叉,往東北走韶州、南雄,可翻越梅嶺進入江西,往西北走連州,可以進入湖廣。

  起初雙方還有一些衝突,但一來起威也惹不起這些有官軍背景的人,二來雙方也互相需要。郭瑤、白常燦需要起威在江西的人脈以及經營騾馬行的經驗,起威需要官兵當保護傘,最後雙方便合流了。

  周士翟並不知道自己在和流寇打交道,就連他們的掌柜孫可成也不知道。他們只是以為餘慶、丁可澤等人是陝西來的商人,當然不是什么正經商人就是了。鏢局本就是黑白兩道之間的一個中介,所以王瑾派人拿著餘慶的印記到起威鏢局的吉安分櫃讓他們送信,他們也就立刻照辦了,並帶回了劉文煌的回話。倘若他知道王瑾在信中說了什麼,恐怕他就未必敢送這封信了。

  王瑾在信中直言了自己的來歷,提出要和劉文煌「共聚大義」,也就是說,要到井岡山來和他合營。這可是綠林道最忌諱的事情之一,強龍跑到地頭蛇的地盤來,雙方過去還素不相識,沒有任何交情,鬧得不好,便是「火併王倫」。

  劉文煌接信之後,第一時間便上山到茨坪和李文斌等人商量。一是因為他和山上的六位寨主是生死之交,這種事要同進同退,二是因為山上山下幾百戶人家,只有蓋遇時和魏麟鳳兩個人識字,要是不上山,他還真不知道這信上說的是什麼。

  送走了周士翟之後,劉文煌繼續和兄弟們商議此事,但大家對於這件事也都不知該如何處理。

  首先,他們不知道王瑾是從哪冒出來的。闖軍的大名他們倒也聽說過,但只當是遠在天邊的事情,最近也沒聽說南昌或者長沙方向打大仗,闖軍就突然到了井岡山了,這怎麼看都不合理。

  其次,他們理解不了王瑾為什麼要到井岡山來。羅霄山脈中的山頭很多,井岡山雖然險要,但是貧窮,並不是什麼人見人愛的好地方。倘若來的真是傳說中連藩王、巡撫都能消滅的闖軍,他們隨手打個縣城棲身還不是輕而易舉。江西有很多縣城防禦力薄弱,連鬧糧的老百姓都能攻下。打下縣城,要搶什麼沒有,到這深山裡來圖什麼?

  最後,就是一旦王瑾到來,雙方的關係該如何處理。如果王瑾是吃了敗仗窮途末路來投,這倒好辦,考察一下他的人品,要是過得去,他就是第八位寨主,要是人品不好,就讓他滾蛋。可要是王瑾兵強馬壯,山上山下的人馬加在一起也打不過他,那就難辦了。

  對於自己的實力,劉文煌還是比較有自信的。他和捕盜官軍交戰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江西、湖廣兩省的官軍都奈何他們不得,利用井岡山五大哨口的天險,就算有上千官軍來剿,紅營也絲毫不懼。當地官府也清楚這一點,只要紅營不攻打縣城,官府便當他們不存在。

  儘管現在井岡山的局面看起來似乎和三百年後很像,可王瑾要是真把自己當成王委員,把劉文煌、李全斌當成袁文才、王佐,那就是找死了。

  從明朝到民國這三百年,中國固然落後了,可也不是全無變化。變化之大,足以讓任何生搬硬套的做法都變成自尋死路。

  三百年後的袁文才雖然在人才濟濟的革命先烈中里算得上文化水平低的,可他畢竟也是堂堂的中學肄業生。別小看這個中學肄業,以他的貧寒家境能考得上中學,必定是經過了一番苦讀,從他的行為來看,也必然是關心政治的。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一個努力學習又關心政治的中學生,就算在縣裡的中學,也能讀到進步書刊,還有一些有知識的同志向他介紹馬列主義,對於政治理論、國內乃至國際局勢的了解足以吊打十七世紀二三十年代朝堂上的絕大部分士大夫。

  而劉文煌雖然也曾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在這個年代絕對算得上了不起的高人,可他的眼界畢竟只有江西、湖南一隅之地而已。他的思想啟蒙,靠的是在南方的奴僕、佃戶、礦工中傳播歷史悠久的剷平王運動。

  早在洪武年間,廣東便有剷平王起事,雖然迅速被官府鎮壓了,但「剷平王」之名卻代代相傳,正統、景泰年間,閩浙贛三省的礦工和農民又在葉宗留、鄧茂七的領導下,打著「剷平王」的旗號起事。到了明朝末年,荒旱連年,民生艱難,剷平王思想的傳播更加廣泛,萬曆年間,南直隸太湖、宿松一帶有劉汝國自號「濟貧王」。到了崇禎年間,雖然還沒有爆發大規模的起事,但上山落草之人不計其數,不時爆發饑民搶米事件。崇禎元年時江西安遠縣有「奪天王」,四年前又有福建的變民攻打江西瑞金。

  剷平王的宗旨很簡單,就是「鏟主僕、貴賤、貧富而平之」,把這世上的不平等鏟成平等。尤其對於劉文煌這樣天生就處在不平等地位的世代為奴之人來說,這一思想更有吸引力。如此「大逆不道」的思想,卻能在小半個中國的窮人之中流傳數百年,足見其強大的生命力。

  剷平王思想在明末當然是極為先進的,但是靠這樣簡單的平均主義思想來指導,顯然搞不出真正的政權。它是偉大的反抗旗幟,卻不能作為建設國家的綱領。信奉剷平王的劉文煌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但也只是個中上水平的農民起義者,而且過去與闖軍從來沒有接觸。與三百年後袁文才、王佐領導的參加過湖南農民運動,在大革命失敗後堅持鬥爭,受黨組織影響的農民自衛軍是完全不同的。

  友軍的情況不一樣,敵軍的情況也不一樣。江西巡撫解學龍、偏沅巡撫陳睿謨、南贛巡撫潘曾紘,難道有朱培德、何鍵的本領嗎?南贛參將所部倒是比江西北部的那些衛所兵強不少,打本地的土寇時,只要肯出戰,基本上戰無不勝,兩年前還和鄭芝龍一起協助廣東官兵剿滅了廣東惠州府北部九連山地區的土寇。但整體上來說,土寇還是越打越多。此時楚贛邊界的鄉紳團練水平也一般,沒有尹道一、蕭家璧那種大規模的地主武裝。劉文煌等人沒有太大的外部壓力,和闖軍聯合的意願自然不強。

  所以,劉文煌的思維方式從根上來說還是王倫、林沖、晁蓋、宋江的那一套。和他談什麼政治目標、階級界線、革命理論,那是說不通的,王瑾還是要用綠林道的方式來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