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查作業

  「你從汝寧跑到隴州,已經跑了一千七百里了,還要從隴州跑到西寧,又是一千三百里。你還真是把我們流寇這個『流』字玩到了極致啊。」劉宗敏大笑道,「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王瑾說:「去趟西寧而已,連陝西都沒出,這不比去大凌河安全多了。一旦塞外的戰事結束,你們去平涼,就有可能面對洪承疇的主力。之前捉住的那個王承恩部下的俘虜不是交代了,西寧的駐軍欠餉已久,薪已積就,只待引火,我去西寧大鬧一場,你們在平涼才好攻城掠地。」

  李自成問道:「這一次你帶誰去?」他對於王瑾各種匪夷所思但聽起來又似乎很有道理的方案早就習慣了。王瑾說:「一個大隊,加上點輔助人員,三千多人也就夠了,玉峰和九條龍跟我去吧。」

  王瑾每次分兵帶的人都會換,這也是慣例了,不過帶田見秀還是頭一回。此次出兵要處理的問題比較複雜,沒硬仗要打,但麻煩很多,為人謹慎細緻的田見秀比那些單純的戰將有用得多。

  現有的十三個老管隊中,劉芳亮、李過、辛思忠、李友、馬世耀、劉汝魁、劉體純、馬重僖都剛剛歸隊不久。剩下的五個人中,張天琳能用錘子解決問題就絕不用腦子,謝君友也更適合衝鋒陷陣,白鳩鶴治軍水平高超,打仗則一般,高應雙王瑾又信不過。唯一一個既能打仗又能治軍,辦事穩妥又能獨當一面的,也就是谷可成了。

  谷可成的傷勢已經痊癒了,正盼著活動活動,田見秀當然也沒有任何意見。這種東奔西走的日子大家都習慣了,沒費多大工夫便定下了分兵方案。田見秀不由得感慨:「只可惜平涼府我們就算打得下也占不住,若是何時有塊自己的地盤,也不至於時時這樣窘迫了。」

  劉宗敏說:「我們有地盤了,那還讓不讓皇帝活了?要是我們有農田,有礦山,有作坊,有官員書吏,那比東虜差的也只剩經驗火候了。投降我們又不用剃頭留辮子,到那時還不是一馬平蹚。可就是這第一步最難,不滅他幾萬、十幾萬官軍,就算占了地盤我們也守不住。」

  王瑾嘆道:「若說我們比東虜受歡迎,那也未必。」眾人都是一愣,比東虜受歡迎這個自信大家還是有的,別說是闖營了,就是党家、六隊他們,也比東虜好得多吧?

  所有人沉默了一小會兒,李自成說:「這話也對,恨我們的人也不在少數,說不定對他們來說,東虜還可愛些。現在不是也有李永芳、馬光遠、張大猷這些人嗎。」王瑾平日閒談之時,也常把金軍諸將的事情說給眾兄弟聽,所以李自成對金軍中的很多人都曾聞其名。

  王瑾說:「諸位想想,假如有一天,我們也有了一塊地盤,那就說明朝廷的大軍基本上也折損得差不多了,那就是我們與東虜爭天下。你們把自己帶入皇太極的位置想一想,他會用什麼辦法來對付我們?」

  「第一步肯定是用高官厚祿收買文武官員,還要大開科舉。」劉宗敏的反應很快,「不過,東虜所到之處到處燒殺搶掠,不會得人心吧。」

  李自成說:「東虜能竊據遼東近二十餘年,肯定不會只靠燒殺搶掠。現在他們在關內站不住腳,所以才搶劫一番就退回關外去。若是他們能占據關內土地長久不走,也未必會一直燒殺了,至少對那些投降他們的人不會一味地殺。」

  田見秀說:「我們對那些貪官污吏,是要拷打追贓的,若是東虜不這麼做,這些人多半會賣國。還有就是田賦,若是我們在田賦上偏向窮人,東虜偏向做官的,做官的也要反我們。」

  王瑾說:「去年分兵之前我囑咐大家,向軍中做過糧差、書吏的那幾個人學明白官府是如何征糧的,你們學得怎麼樣?」不用他們回答,王瑾看表情就知道誰沒完成作業。在座眾人都是老管隊、管隊,自然知道什麼底線不能碰,對於王瑾執行軍紀一點都不怕,但是對於王瑾查作業可怕得厲害,好幾個人都把頭低下去了。

  李自成笑了笑,他心裡一點都不虛,他當年做過里長,早就知道官府是怎麼征糧徵稅的。不料王瑾還是瞪了他一眼:「光你會不行,得大家都會才行。你原來能管好一個村,就算現在本事變大了,難道能管一個縣嗎?征糧這事要做好,得幾千幾萬懂行的人才行。我不在的時候,掌盤子你得督促大家。征糧這事我們現在沒條件做,可是我們不能不懂。」

  王瑾掃視了一下:「過天星你把頭抬起來吧,老謝,世泰,你們也別不敢看我。今天就算了,等我從青海回來,我挨個考較你們,問題不多,就三個。第一,官府是怎麼征糧的?第二,這種辦法哪裡不好?第三,我們怎麼才能比他們更好?」

  李自成拍了拍手:「兄弟們,能坐在這裡的,有一個算一個,沒有不好學的。過去教你們排兵布陣、行軍作戰,你們學得認真,這錢糧的事也得認真才行。從我開始,有多少人是被官府征糧逼反的?你們就不想知道是因為什麼嗎?我們造反,不是把貪官污吏殺了就完事了,我們不能一輩子靠打土豪吃飯,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土豪可打。國家還得有人管,我們若是不會管,就只能再交給另一群貪官污吏,那我們造反還造個什麼勁。」

  張天琳說:「錢糧的事自然是要緊的,只是現在反正我們也沒糧可征,也不急著非得現在學吧。」李自成說:「一個縣的做公的,少則一兩百,多則上千,接管的時候若不派去幾十人,還不是和如今的縣令一樣受胥吏擺布。一個省有幾十上百個縣,等到要用人的時候再學,再教,來不及的。」

  王瑾說:「接著我們剛才的假設,我們有了地盤之後,清丈田畝,均平賦稅,限制利率,削減地租,廢除奴籍,整頓司法。這個時候,金兵帶著八旗兵進了關,下令一切照舊。你們說,大明的官紳們會不會幫著金兵和我們拼命?」

  按照常識來說,答案是不會。就闖軍將領們從評書、戲文里學來的世界觀來說,關雲長、諸葛亮、岳武穆這樣的才是大英雄,秦檜、張弘范之流都是要遺臭萬年的。不能當漢奸,不能賣國,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仔細一想,想想日常見到的大明官紳們的節操,這事好像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劉體純掰著手指頭數著闖軍的老對手們:「盧象升是一定不會投降的,左良玉是一定會投降的,洪承疇不好說,曹文詔……或許不會吧,賀人龍大概也是要投降的,李卑和尤世祿大概不會,陳奇瑜、練國事……也不好說,白廣恩就不用說了,陳永福應該不會,許定國和卜從善多半會……」

  答案很不樂觀,單以闖軍接觸過的這些人來說,保守估計能叛變一半。而且他們的估計實在是太保守了,比如說唐通,此時闖軍諸將還都覺得這人是比較有節操的。

  李自成說:「真到了這一天,我們怎麼辦?也學東虜讓那些貪官劣紳繼續做官嗎?如果殺了他們,我們又不會屯田,不會征糧,不會開礦,不會治水,不會養馬,不會打鐵,不會做生意,不會造銃造炮,我們打得過有士紳擁戴的東虜嗎?」

  一群被官軍追得到處跑的流寇在思考這些問題,場面著實有點詭異。其實張天琳的話也有道理,王瑾現在思考這些問題,是很有杞人憂天的意思的。都不知道下個月會不會被洪承疇打得跑到山裡啃樹皮去,想這些的確用處不大。

  造反的日子大部分時候還是要考慮現實的,王瑾想的這些東西,除了在河南搞狡兔三窟的時候外,至少幾年之內對闖軍並無多大幫助。支持闖軍諸將學習這些的動力,主要是對王瑾的信任。

  闖軍諸將早已習慣王瑾這種超前得沒多大用處的想法,王瑾教給他們的、讓他們學習的東西,未必對眼下的困境有幫助,但是給了他們完全超越原有世界觀的希望。雖然大家都並不太相信自己就是能平定亂世、拯救天下的人,可王瑾一直堅定不移地這樣認為,他們也只好信了。

  飯都不一定能吃飽,卻要考慮如何逐鹿天下,如何建設國家,如果換成別的人,王瑾肯定不會做這種異想天開的要求。

  但眼前的這些人是最後的希望,如果他們做不到,下一個機會就是三百年後了。

  或者讓闖軍天下無敵,或者再活三百年,王瑾覺得還是前者容易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