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過程就不必細表了,因為對方有山險倚仗,又是半土匪一樣的隊伍,闖營的傷亡也不算小。三十多人戰死,一百多人受傷。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按照規矩來辦,搶救傷員、掩埋屍體、抄檢財物……俘虜們被押到了祠堂,師爺宣讀高傑事先調查出的罪狀,也有苦主上前哭訴。
祠堂上亂成一團,平素被這家土豪欺壓過的人有哭的有叫的,有上來打罵的,俘虜們有喝罵不屈的,有哀哀求饒的,有癱在地上屎尿齊流的。王瑾只是平靜地宣判,將俘虜一個一個拉出去砍頭。審判完畢之後,王瑾便離開寨子,來到山後隱蔽處,這是闖軍陣亡士兵埋骨所在。一個和尚正在念經,一個小管隊正帶著剛才負責收殮屍體的士兵們跪拜,王瑾也跪下磕頭。
有的農民軍中等級森嚴,頭領們的官威甚大,百姓、普通士兵乃至小頭目見到他們都要磕頭。而闖營之中即便是剛入伙的新兵見了李自成也不必跪拜,但是在祭奠死者的時候,不論死的是誰,自李自成以下所有人都要磕頭,戰死的兄弟用自己的死換了其他人的生,是全軍的恩人,全軍都要拜他們。除了死人以外,闖軍只拜父母與神佛。
站起身來,王瑾囑咐那個小管隊:「許四地和花大是淄川縣人,還有家眷在,給他們家裡送點錢去。」
「這麼多人,你都記得?」一個士兵問道。闖軍中的上下級關係是比較寬鬆的,在執行任務的時候,上級的命令就如同玉皇大帝的聖旨,讓你跳河也得跳,現在任務完成了,大家便可以隨便說話。只是這個場合,誰也沒心情說話,普通士兵更沒人願意與活閻王搭話。
發問的正是趙大富。王瑾說:「我從小記性也就比一般人好一些,你是知道的,何況現在掌管花名冊,這本就是我的工作。每個人都記住自然不可能,但總歸能記住不少。」
趙大富說:「你也是夠慘的。」記住那麼多人,然後看著他們一個個為了執行自己的命令而赴死,這可不是什麼好體驗。
隊伍滿載而歸,王瑾依然如故。
「你這餿主意也不靈啊。我找的這個地方可是半個村的男人都是劫道的,這兩年年景不好,直接把過往行人打死吃肉。有一次和別的村子械鬥,直接屠人家全村,玩女人,還變著花樣把人折磨死,方圓二百里找不出更惡的了。結果呢?活閻王眼睛都不眨一下,把人殺了就完事了。」高傑跑來找辛思忠抱怨了。辛思忠說:「這不也沒什麼壞處嘛,除了地方上的一害,也得了錢糧。」
高傑撇了撇嘴:「可你這計劃也不靈啊,王瑾還是這德行。」辛思忠說:「武平孝要派人去淄川縣給兩個陣亡的弟兄發撫恤,你也叫幾個探子跟著過去,看看那邊有沒有什麼值得一殺的惡霸。」「行吧,反正本來我們幹的就算這行。」高傑倒是無所謂,他們為了籌餉,原本就得定期打土豪,把頻率提高一下也沒什麼。
但打土豪也得分對象,不能見士紳就殺,那就真成了流寇了。還是有不少士紳雖然也剝削老百姓,但沒欠過血債,甚至有的風評還不錯。對於這樣的人了,既然在他們身上只能找出從百姓身上榨取財富或者偷稅漏稅這樣的罪名,向他們勒索些錢糧就是了,也不必趕盡殺絕。
現在是十七世紀三十年代,不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闖軍的終極任務是改朝換代、重建一個和平繁榮的大一統封建王朝,而不是搞階級鬥爭。所以他們對作為封建王朝地方統治的重要力量的士紳們的政策應該是有秩序地限制、利用甚至團結,而不是見一個殺一個。
但是「團結」這個詞也得以鐵甲鋼刀為後盾,而且總有一些團結不了的人。和傅作義、鄧寶珊可以講團結,和石友三、孫殿英豈有團結可講。
像他們這樣的人要怎樣才能改變呢?他們不會改變,法場就是他們唯一應該去的地方。
淄川縣北韓家窩村的這位韓源韓老爺,按理說應該是個可以團結的對象。他是崇禎元年的進士,做了河南郾城縣的縣令,去年剛調到固始縣,官聲不錯,不貪贓枉法,做了一些惠民之舉。在家當鄉紳的時候,也生活簡樸,時常參與勞動,從不欺壓窮人,只是醉心於藏書。
可是在另一時空,清軍剛一入關,年過六旬的韓源便迫不及待地賣身投靠,為清朝效力長達十年,一直干到七十二歲才致仕,可能是怕自己過不了坎。但是最終他死在了八十四歲那年。
那麼又如何給他來定性呢?王瑾寧肯自己從來沒記住過這麼多人的名字,這樣就不必陷入這樣的糾結。但遺憾的是,很多事情王瑾都記得,韓源不僅是個清官,還是個清官。
其實韓源這輩子一件影響歷史的突出事跡都沒有,本來是沒資格被王瑾記住的。但是,他的一個僕人把他拖進了王瑾的記憶。
辛思忠驚喜地發現,王瑾看到「韓源」這個名字的時候,臉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喜悅神情:「這孫子現在是個良紳啊,不能直接殺,放過又太可惜……也不知道他現在在不在……」又往後看了其他幾個名字,似乎越來越興奮。雖然不知道王瑾在叨咕什麼,但這才是正常的狀態,他在興奮,在發愁,有正常的情緒波動。高傑低聲對辛思忠說:「我這事辦得不錯吧。」辛思忠說:「不錯是不錯,就是不知道這回是怎麼對上他的脾氣的,真是不知道哪塊雲彩有雨。」
「高傑看家,老辛跟我走一趟,郭君鎮、李明義兩個隊跟著去。」王瑾的情緒自過年以來前所未有地高昂,「韓家窩先不要動,我們打黌山東邊的那兩個莊子,然後打大莊村和蘇李莊。」王瑾這一次的部署格外謹慎,尤其三令五申強調軍容軍紀,鬧得高傑和辛思忠都有些奇怪,高傑在淄川縣找到的這幾個土財主照萊蕪的那個土匪窩差得遠,到底是什麼讓王瑾這麼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