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她一弦距離的時候,亞當刻意扣重足音,和苦力沉悶雜亂的腳步區別開,提醒自己的存在。
萊利斯微偏了頭,那捧金髮還是披散在膚色自然的肩膀上。
她往後走了幾步。
一張專門供船長使用的立桌放在這裡。
藍色鈷冰桶飄著不合季節的水汽,裡面躺著數瓶美酒。
「不客氣。」
萊斯利推過嶄新玻璃杯。
【昂貴的銀朗姆】
亞當將其從桶內拔出來,隔著手套感到些微涼意。
它瓶口掛有鋼印標註的年份,成色和圖案都以華貴典雅著稱,顯然不是普通酒鬼能享用的貨色。
他克制地倒了幾口。
這張桌子附近,並沒有擺任何座椅,兩個人就這樣站在旁邊。
萊斯利穿著束腰,牙白色褶邊襯衫,和那種被洛可可風格所囚禁的貴婦完全不同——自由,野性且獨立。
她並沒有和亞當乾杯,而是自己取了桌面上的精緻瓷具。
茶壺,蕾杯,平托,甚至還有奶盅和砂糖罐。
「薩尼亞紅茶,有品位。」
亞當目光嚴肅,表情鄭重地說完,又在對方鄙夷的眼神里,仰頭吞灌了那杯好酒。
「昨天,你沒有來,放了船長的鴿子。」
萊斯利用瓷勺攪拌許久,表情沒有太多的變化,鴆羽色的戒指平靜且有韻味。
「嗯——」
亞當含著那口香味略淡的朗姆,擺出了思索的模樣,好像已經遺忘了昨天爽約的事情。
咕咚。
「所以,我要是想幹活,就得先匯報行程是嗎?」
「不。」
她輕輕搖搖頭,傳來一股清淡的檸檬芬芳。
「當男人不想坦白時,我從不浪費時間,去聽他們構思出來的謊言。」
杯底扣上托盤,傳來清脆的響聲。
亞當微笑點頭,確實沒有繼續開口,鼻尖嗅到淡淡的茶香,和貝蘭維修間聞到的略有不同。
「總之,我不在乎。
我手底下人很多,我懶得去過問私生活,你昨天在哪兒輸錢,或者陪哪個姑娘……嗯哼,你明白嗎,太麻煩了。
做你該幹的事兒,特權和自由,是需要爭取的。」
萊利斯說完,把手伸向了最後那沓文件。
【未盡的事務:船長與軍閥】
亞當順勢接過,這堆東西似乎早就放好,算準了自己要來。
「我問過泰岡達的販子,調查了杜亨這個名字,包括長相和行為處事。」
她說話的時候,不著痕跡地打量了眼前這個男人,對方沒有絲毫慌亂,淡定地端杯喝酒,同時伸手翻閱委託。
「是麼,對我評價如何,要是太糟糕,就別轉述了。」
亞當淡定應對,如果萊斯利有什麼結論,早就用屠宰隊把自己包圍了,用不著繞彎子。
「挺好的,我決定幫你省掉一些打雜過程。
我之前不在海灣,很多人來投靠我,船副和水手長他們消化掉一部分,剩下那些全部歸你打理。
別慶幸,你會需要他們的。」
萊利斯挑挑眉毛,嘴角勾了個寓意不明的弧線,輕輕將那本委託合上,並且順手推了過去。
「回去吧,這杯酒算是歡迎你的,祝你在嘲顱海灣過得愉快,杜亨先生。」
亞當停杯接過,轉身沿那條來路,漫不經心地走了回去。
「船長,巴克的事情,我得跟您匯報,我發誓這和私人矛盾無關。」
禿頭大副穿著夫拉克大衣,在確定見面結束後,適時地走上來。
「阿德,為什麼?」
聽到這話,他才注意到,船長臉上帶著思考與困惑,每當她拿不準一個人的心性,或者對每個決定沒有信心時,就會擺出這個表情。
因此,阿德決定把水手長的事情先放一放,安靜做個聽眾。
「杜亨有問題,這我們不是討論過麼,您當時的決定是,再看看。」
「他明明很善於交際,但剛才話很少,不狡辯,不賣乖,不阿諛奉承,完美且隨性的傢伙,往往才是最危險的。」
白霧附著在空杯外沿,留下幾個清晰的指印。
一張廢棄稿紙,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壓在了托盤下方,只露出小小的角落,寫著某個街區的號碼。
萊利斯收回目光,轉過來正視阿德,大副瞬間調整了站姿,表情凝重得如同出征。
「和杜亨相比,巴克對我的威脅,實在是太小了。在海灣發展,如果我手底的人沒有個性,沒有野心,那才是最糟糕的事情。」
……
太陽沉入海平面,喧囂和燈火在海灣亮起。
勞里目送著貨車遠去,對著街道上愁苦的鄰居嘆氣,他轉身進入店鋪,把拖著疲態的腳步聲和嘆息,都隔絕在外面。
桌面上擺有攤開的文件,幾盤葷菜,還有沒醒過的干紅。
「額,先生,今天掙了十金鴉,值得慶祝。」
亞當聽到這話,從假寐中醒來,微笑且善意地聊了幾句,兩個酒杯在火光下不算豪邁地碰撞。
勞里懂得怎麼打破僵局,但是卻摸不准眼前這位。
他這段時間,聽從對方的吩咐,做了很多事情,包括摸清楚貨站的位置,聯絡和識別海灣所有車夫。
店鋪的底金,街道的人物關係,附近的工作崗位。
「您的野心還挺大,這會很困難。」
知道得越多,在海灣生存就會越危險。
所以他從不去過多打聽這些東西,當這幾天下來,自己新僱主所想要掌握的信息,已經能夠大致出現輪廓。
更恐怖的是,杜亨回來以後,把在屠宰棚發生一切,包括和安格之間的談話,都聊了。
勞里是不想知道這些的,太危險啦!
他現在已經確定,自己的新老闆,並不叫這個名字,甚至想要做的生意,不只是幾間店鋪那麼簡單……
「我在船上了,留給我的路,只有划槳或者跳甲板。」
【態度:畏懼不安】
亞當看得見,勞里桌面下的手在顫抖。
「你想要的安穩,是這個世界上,最奢侈的東西,我有信心帶給你,隨便向哪個神明起誓都行,如果需要的話。」
「我知道的,先生,我並不矯情,我也做過選擇。」
能夠公開更多事情,是信任且重視的表現,換到大部分僱傭關係里,都應該是值得慶幸的事情。
勞里安慰自己,反正也活不了幾年,閉著眼走進海里吧。
「您該擔心才對,安格他們三個,被您嚇慘了,要是太著急去保命,把你的事兒在船長那裡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