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6章:莽撞者的夜談

  萊斯利皺眉,翹腳的靴子踹過去。

  「我在認真談論,請解釋清楚,你這令人厭惡的表情是為什麼?不然我讓你去餵魚。」

  亞當噗嗤發笑,肩膀在忍耐中略微顫抖。

  「抱歉,我忍不住想問,你是認真的麼?

  你隨便派幾個暗哨去找人,也比親自光臨要來得安全,但你獨自就闖進了其它船長的地盤,還弄殘了南部王國的貴族。」

  他乾脆放下船槳,手指在兩人中間來回。

  「你和我,在隨時丟掉性命的地方打架。先不說輕重問題,隨便哪個蠢貨走火,嘲顱海灣就得變天。

  所以,您哪兒來的自信,敢說我莽撞?」

  萊斯利把玩匕首,刀光翻轉,發出劃開海風的嗖嗖聲。

  「杜亨,你才剛加入,要對船長要尊重些。」

  「聽聽那些事跡,看看被嚇壞的人,你肩膀上擔著整個屠宰隊的未來……照樣是這幅德行,還教我要有所收斂?」

  亞當講話毫無顧忌,反正路程還遠,吵架聊天能分散注意力。

  「夠了,收起這些蠢話。」

  她手肘搭靠膝蓋,咬住半邊嘴唇,壓抑著怒意辯解。

  「我自己有適應海灣的方式,每種情況的發展都會去思考,那些衝動到極點的辦法,往往能夠最有效地達到目的。」

  「但你隨時有可能送命,又不是缺身手,或者沒腦子。」

  亞當繼續搖漿,在水聲嘩啦當中,用對方自己的言論回擊。

  「你覺得我被動,每次成功都驚險擦邊,那是因為我有逆轉絕境的底氣!你怎麼可以,用沒有發生的事情,高高在上地點評我呢!」

  萊利斯繼續反駁,似乎這些才是真心話。

  亞當笑意更甚,他誇張地皺起眉頭,發出「嗯」的思考長音。

  「萬一失算了呢?我是說……」

  他變成無賴的傾聽者,抓住各種細節去糾正。

  聊天就這樣熱絡地開展下去,看似爭吵得不可開交,其實都在發泄各種不滿。

  萊斯利到了後面,甚至常常發出長段的演講,海灣白手起家的女船長,要承受多少浪涌沖刷,又吞下了多少壓力?

  亞當非常理解。

  他想起了自己,偶爾會坐在酒館凳子上瞌睡,夢裡全是對丹德萊昂的規劃,遇到點棘手難題時……

  嘆口氣,人就醒了。

  跟在身後的隊伍逐漸擴大,那些真誠的擔憂和勸解,會成為幸福的煩惱。

  如果不夠堅定,會影響決策,甚至產生自我懷疑。

  談話聲中,時間被漿撥到背後。

  月光在粼粼海面上添出航標,小船迫近了海灣碼頭,星點燈火分割了水天的交界線,把淡雲流轉的夜空收攏。

  他們避開主道,向著山石交錯的暗流前進。

  划槳聲節奏放緩,有節律地和波濤共鳴,整片海洋在夜風中托舉陸地安眠。

  萊斯利把手伸進水裡。

  亞當能感知某些東西,不可解讀的信息蕩漾,那久久追隨的陰影正式離開,令人生畏的龐大海獸潛入遠方。

  如果沿著那個位置抬起頭,能看到各種造型獨特的飛行魔獸。

  它們在岸邊懸崖起落,剪影划過天空。

  兩個人早已停止交談,默契地遙望發呆,享受這種難得的平靜時光。

  單薄的小木船,輕輕泊進暗道。

  視野被峭壁塞滿,幾艘擱淺的半截巨船凸出,飄蕩著褪色布匹。

  蟲鳴和蛙聲起伏,窸窸窣窣的【海潮蟲】逃竄。

  萊斯利撥開青苔和藤壺,找到嵌入岩壁的生鏽鐵牌,藉助野生魔物的螢光,留下記錄往來的標記。

  亞當揉揉發酸腫脹的胳膊。

  他抬頭望了眼星空,還有踮腳刻字的女船長。

  對方的右臂光滑,膚色健康美觀,失去襯衫保護,被尖藤刮出幾條白痕。

  「哎,呵呵呵。」

  亞當發出嘆息和輕笑聲。

  他甩了甩半乾的頭髮,殘留的魚油沒法維護形象。

  「杜亨先生,你如果瘋了,自己跳水就好,請不要影響我。」

  萊斯利挑開額角散發,站在船首辨別方向,暗道里交錯縱橫,需要識途者指引。

  亞當背靠船尾休息,這裡都是活水,隨波流動就可以了。

  趁著旅途進入尾聲,他主動重啟話題。

  「我敢肯定,你最開始對我的不滿,都是別人對你作出的評價,而你竟然拿來攻擊我?」

  「有什麼關係麼,我們做事都差不多。」

  萊斯利臉上帶有困惑,又覺得自己這話,有點不太妥當。

  她拔出匕首,寒芒化為流光,穿行翻轉於指尖。

  這是不經意間養成的習慣,每當這種時刻,她就會透著股生人勿進的冷漠氣質。

  「杜亨,別開玩笑和打岔,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給點能用的意見。」

  「有報酬嗎?」

  他提問。

  「想餵魚嗎?」

  她回答。

  亞當撇嘴點頭,枕著胳膊思索片刻。

  他改變沿途放蕩的風格,用非常冷靜且正式的語氣開口:

  「很多人都喜歡在事後討論,有沒有更委婉、更巧妙的辦法去完成目標?分析得頭頭是道,勸誡和指責的出發點都是關心。

  這種無法抵禦的煩惱,會讓你陷入旋渦,變得思維遲鈍而且瞻前顧後。

  但實際上,他們追隨的,就是最初那個果敢決斷的你。」

  亞當用故作蒼老的聲音,搖頭晃腦地模仿道:

  「耶~是啊,她就會這麼做,各種愚蠢煩人的選擇~這很萊斯利!」

  兩個人對視片刻,爆發出驚動海鳥的笑聲。

  女船長轉過了臉龐,把明顯輕鬆的表情藏好,同時專心聽著對方後面的話。

  「選擇有很多種,你挑了就是挑了,何必想那麼多?糾結到最後,你都失去自我了,又有什麼意思。

  承擔得起莽撞的後果,您就還是萊斯利船長。」

  潮水拍打牆壁,人群嘈雜已經從岩石窗洞外傳進來——海灣到了。

  亞當沒再說話,雙臂交疊於胸前的女士也沒有回答,雙方默契地靜默,與船融為整體,向繁華與人煙靠攏。

  他是仰躺姿勢,青色植物垂在牆壁中,光柱一格一格照進來。

  嗖,噌!

  亞當睜開眼睛,看到萊斯利嘴角帶笑地站在身旁。

  可能是培養出了某種默契,那柄刀飛來的軌跡,都已經能輕微判斷,所以壓根沒必要去躲。

  但這女人有病,看看,這都是些什麼危險的習慣!

  「你從賭場贏了錢對吧,睡個好覺,然後來酒吧找我,帶你去認識其他人。」

  「哪裡,誰?」

  他這時才發現,船停在了高聳的懸崖下面。

  周圍礁石被打磨出台階,刻滿海灣風格的雕塑,繩索繫著圓形燈籠,把周圍籠罩在苗色暖光當中。

  船艙模樣的巨型建築,開出各種形狀的窗戶。

  鐵和倉木製成的招牌,畫著塗鴉與文字,似乎是對外開放的旅社。

  光頭大副帶著幾位水手,雕塑般立在陰影處。

  他們遠遠朝著萊斯利點頭,然後齊齊盯著亞當,備註中的態度各異,【防備】【警惕】【疑惑】【好奇】……

  什麼都有。

  亞當下意識偏頭,匕首輕輕掠過耳畔。

  「你不是對這東西感興趣麼,我兌現承諾,帶你去見鍛造者。」

  女船長率先登陸,腳步輕盈地離開。

  「好夢,杜亨。」

  她走了兩步,又定住身子,收起武器轉過來。

  「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我的麾下,我肯定要殺了你,畢竟你知道的東西有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