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秋末冬初,初中二年級期末考試之前,喬家老兩口騎著三輪車去鎮上賣農副產品,不知何故顛簸了一下,車子一頭扎進了路邊的河水裡。
喬旭從學校趕回家時,喬家二老已被村人打撈起,並排放在院中的兩張長凳上,身上蓋著草蓆,渾身濕淋淋的,還在往下滴水。
村中又流言四起:喬家這是得罪了水路神仙嗎?三口人都命喪水中,讓人細思極恐,不寒而慄。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老天爺何其殘忍,為什麼非要給這個本就命運多舛的家庭再添風雨呢?難道真是「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只找苦命人」?(馮夢龍《醒世恆言》)
喬家唯一的男丁尚未成年,又沒有親近的叔伯輩可以主持大局。無奈之下,現任村長只好請了前任村長出來,又聯繫了喬旭的媽媽顧軍霞,互相幫襯著將二老草草安葬。
喬旭作為喬家唯一的男丁,也是喬家唯一的喪家人,一個人穿著一身白色的孝衣,孤零零地答謝親友來客,孤零零地捧著「陰陽盆」,來回「送湯」、「燒紙錢」。
送去火化那天,林子期借著陪喬旭之名,偷偷溜上了車。
跟車的村民和親友意思意思趕了趕她,但她賴著不走,喬旭也抓著她的手不放,便沒人再跟她較真兒。
又不是她親爸親媽,名聲這種事兒,誰會多事幫她維護?
林子期終於得見火化場,人最終不得不去的一站。
告別儀式之後,遺體被裝入一次性包裝盒中,澆上柴油,推進焚化爐,像烤全羊一樣燒得吱吱響。
「火頭兒」還要用鐵鉤不時翻動,以求充分燃燒。
這個過程會產生大量的煙氣、硫化氫、氨氣、二惡英及重金屬等污染物質;還會發出一些聲音:脂肪燃燒的嗞嗞吱吱聲、骨頭炸裂的噼啪聲、肺部受高壓排氣的嘆息聲甚至嗚咽聲。
一個多小時後,燒得通紅的台子被從焚燒爐里拖出來,等待冷卻;然後喪家人戴上手套,用特製的筷子為親人納骨。
好在現在的骨灰盒價格還不是後世的天價,動輒幾千上萬元一個,否則林子期不介意慫恿喬旭用個塑膠袋把那堆灰燼裝走。
......
人吶,從呱呱墜地到往生極樂,汲汲營營、忙忙碌碌一輩子,最終就剩下這麼一抔灰燼。被裝進狹小的盒子裡,深埋於地下,從此與親人永不相見。
所有,為了讓活著的人心靈上有所寄託,後世有商家研發出了骨灰鑽石。將逝者的骨灰通過高溫高壓錘鍊的方式,製造成人工紀念鑽,可以永久保存,隨身佩戴。
也有人發明了骨灰蛋形膠囊,將膠囊埋於樹下,讓逝者以樹的方式「存活」;又在樹上植入GPS,親人通過定位找到這棵樹,在祭拜的日子得以相見。
林子期呢?雖然她不知上輩子的遺體被怎樣處理了,但這輩子,她絕不願再被封入那狹小的空間內。若她死了,還是把她揚了吧。
又或者......「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陶淵明的《擬輓歌辭三首》)
聽說,大象能預知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當死期臨近,它們會默默走向一個神秘的地方,用盡最後的力氣為自己掘一處墳墓,靜靜等待死亡的到來。
像她這樣天賦異稟的重生之人,應該也會有某種心靈感應吧?到時候,她就給自己尋一處青山綠水,栽一株相思紅豆,刨一個四方巨坑,躺進去,等著紅豆一年一年落下,逐漸將坑填滿。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多麼浪漫的人生結局啊!(溫庭筠的《南歌子詞二首 / 新添聲楊柳枝詞》)
又或者,找座人跡罕至的海中孤島,學《分手的決心》中女主瑞萊那樣,刨個坑,躺進去,等著潮水、泥沙或者大雪將自己掩埋得了。何必留著這副軀殼任別人折騰?
再或者,若是她能像《少年歌行》中的忘憂大師那樣,倒地之後化為粉塵,眨眼間灰飛煙滅,那便完美了。
......
出殯的當天,喬旭將「陰陽盆」高高地舉起,重重地摔下。盆破了,裡面的紙錢灰四散,一陣風過,將其席捲而走,消逝於藍天白雲之下。
棺柩下葬,入土為安。「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這對老夫妻的一生,就這麼蓋棺定論了!
既然爺爺奶奶都不在了,喬旭無人照看,顧軍霞便要接他去城裡讀書。喬旭卻執意不肯。
顧軍霞也動了怒氣:「我是真不明白,這個地方,到底還有什麼值得你如此留戀的?難道這世上還有比我這個親媽跟你更親的人嗎?」
喬旭不肯轉學,喬旭的老師也來勸顧軍霞:「眼瞅著就要期末考試了,這時候穩定最重要。冒冒然換學校、換老師,怕孩子不適應。萬一耽誤了這顆好苗子,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顧軍霞拗不過喬旭,又覺得老師說的在理,她自己也有家庭有女兒要看顧,便只好拜託楊槐花幫忙照顧喬旭,戀戀不捨地回市里去了。
喬家二老「頭七」那天,顧軍霞本來說好了會回村陪著喬旭的。趕巧蘇容音突然病了,莫奈何,她也只好打了個電話再次拜託楊槐花照顧喬旭。
楊槐花放下電話,一臉無奈:「小林子,你去叫喬旭晚上來家裡睡吧!」
林子期搖搖頭:「我覺得他不會來的。他肯定想在家裡等他爺奶。」
楊槐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發福身軀在秋風中抖了又抖。
喬旭果然不肯在林家留宿,吃過晚飯,堅決謝絕了楊槐花的挽留:「二嬸,今晚是爺爺奶奶的回魂夜,我想在家守著。」
楊槐花便指揮著他把貢品在院子裡都擺上,清水和五穀糧在家門口放好,又叮囑他早點進被窩,這才哆嗦著回去了。
入夜時分,悄無人聲,唯有明月伴清風。
突然「吱呀」一聲,喬家的大門被推開了一條縫。
喬旭一個激靈,從床上爬起來,趴在窗前朝外張望。屋裡院裡都點著蠟燭,影影綽綽見一個人影擠了進來,悄悄往堂屋而來。
喬旭卻並不怕,那個身影,他再熟悉不過:是小林子。
林子期進了堂屋,又貓著腰打開臥室的門,一見喬旭,便站直了身子,笑道:「我就猜到你肯定沒睡。他們都睡了,我才溜出來的。」
喬旭也笑,從窗台處走過來,那神情並不驚訝,仿佛他和她說好的一般,拉了她的手:「夜裡頭冷,你咋不多穿點兒?」
林子期任由他拉著手,一起爬進被窩。
初冬的天氣,夜裡真是有點冷了。她匆忙跑出來,並未多加件衣裳,一路急奔,這會子才感覺渾身冰涼。
被窩還帶著喬旭的體溫,暖和和的,林子期坐著,拉過被子蓋住全身,冷熱交替一衝擊,只感覺鼻頭髮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喬旭見狀,忙又傾身上前,給她掖了掖被角。
「我這不是擔心你嘛,所以走得急了些。我媽不肯讓我來,我好不容易等他們都睡了,還不趕緊溜?現在看你這個樣子,倒是一點兒也不怕嘛。」林子期一邊在被窩裡抖著,嘴巴也不閒著。
「他們是我的爺奶,還能害我不成?」喬旭不答反問,說著,神情漸漸落寞下來:「我還盼著他們能出來見我一見。今晚過後,他們……」
今晚過後,他們會去哪裡呢?
林子期說不出「來世有緣再見」之類安慰人的話。
人與人的緣分,止於今生。
來生的那個人,就算是完整的靈魂轉世投胎,也已換了容顏、忘了彼此之間的種種。
更何況,林艾仁說過:一入混沌歸無我。重新淬出的靈魂種子,哪裡還是上輩子的那個人呢?
但小孩子的心靈是需要呵護的。聽說,幸運的人都有個美好的童年,不幸的人需要用一生來治癒童年的創傷。
喬旭胎時即喪父、出生即離母,如今又失去了養育他的爺奶,該是怎樣的彷徨無助?
林子期覺得,從小看著他長大的自己,有責任也有義務為這棵「無人知道的小草」遮風擋雨,做他成長路上的引路人和陪伴者。
她忽地攬過他,拍拍他的後背,輕聲安慰道:「別怕!你還有我。從今往後,姐就是你的親人。有姐一口飯吃,絕不會讓你餓著。」
喬旭也回抱住她,緊緊的,一言不發。
夜涼如水,但「兩個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溫」。兩個孩子就這樣坐著,漸漸迷糊起來,倒頭一覺睡到天大亮。